陳一云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這學期開學一個月左右,也是我初到濟南工作,工藝美院要為郭志光先生從藝60年舉行一個紀念活動,主要是在學校美術館辦展覽、出版文集、手稿、召開研討會等,我們造型藝術學院一行6人,在李勇、高振堂院長的帶領和引薦下一起去郭志光先生家對接此次活動,辦公室主任姜華、書畫教研室主任丁雷、教師陳凱和我再負責后續的約稿、整理文集等具體事宜。在此過程中引發我諸多的思考,借此機會也簡單梳理一下和寫意花鳥畫相關的教學及創作問題,最近幾年我也一直思考、研究寫意花鳥畫的語言特點和文化的關系。如花鳥畫和書法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花鳥畫需要什么樣的當下精神關照?
見到郭志光先生他談的最多是他在浙江美院讀書從教的歲月,談潘天壽的教學理念,比如:“在校五年,主要是打基礎。”在書法課程安排時提出“七分讀書,三分寫字”的計劃,同時還提出“三分讀書,五分畫畫,一分寫字,一分其它”的國畫系學生課程安排計劃。從潘天壽先生的教學計劃和時間分配上我們清晰的看出他對讀書、書法的重視,是書法和繪畫上的并重思考和建構,并且是把書法作為繪畫基礎來訓練、培養。這樣的培養方案也給我的花鳥畫教學帶來了諸多的思考和借鑒。
在郭志光先生畫室,他一邊給我們找他的課徒稿、手稿和書籍資料,一邊又拿出其恩師給他題字的幾幅書法作品和書信,其中有一幅書法作品郭先生裝裱好掛在畫室的墻上,我便手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郭先生也向我們展示陸抑非先生給他題的這幅書法作品并念到:“我們要的是推陳出新,而不是棄陳出新,更不是滅陳出新。志光仁弟以為善否?笑之,陸抑非。”起首印章:聞鶯樓,落款的三枚印章內容依次為:常熟人、非翁、非翁年八十后作。
從陸先生的作品中我們能感受到潘天壽先生曾提出:“中國畫不僅要詩書畫三絕,更要詩書畫印四全”治學主張。郭先生在他畫室整理書信時又向我們念了幾句陸抑非先生給他的書信內容,大意是如郭志光先生書法更佳其畫則更精彩的鼓勵和期許。我對此大意印象深刻,針對上述陸抑非先生給郭志光先生的書法期許和要求,我一直在思考和我們當下的學院派花鳥畫教學存在的一些問題與不足,花鳥畫在繪畫史上逐步走向寫意和畫種的獨立是和書法的發展一脈相承的,花鳥畫是書法語言的形象化,尤其是單純的篆、行草等書體的書寫,不再像甲骨文、鐘鼎文、石鼓文等字體仍保留大量的象形文字,富有以形會意、以象寫神的形象特征,書法的審美特征逐漸從實用的象形文字發展到抒情寫意的行草字體,這種單純的書寫性也越發獨立,書法的文化內涵也越發變得豐富且高深,這種抽象化的書法線條所形成的筆墨自身就是精神,這種簡之又簡、為道日損的線條藝術在發展中需要不斷補充民間藝術的新血液,尤其是上世紀末有一股思潮在民間影響很大,如鳥蟲字體、豬馬牛羊及龍蛇鳳等字體的形象繪畫抒寫,但因過于的做作和淺俗,缺少文化內涵也逐漸被人們忽視而淡出了大家的視野,但寫意花鳥畫從明清以來卻空前迅速發展,如青藤白陽、八大白石等,寫意花鳥畫就很好的解決了書法語言從高深走向雅俗共賞的形象化、通俗的藝術問題,如把梅蘭竹菊等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題材借助書法的線條和文化內涵加以呈現,傳統題材美好的寓意加以形象化的處理,很好的協調了文人雅士和老百姓的共同審美需求,在雅俗共賞間找到一個極好的契合點。
郭先生深受潘天壽教學理念的影響,潘天壽先生在浙江一師時就深受李叔同的影響,尤其在書法和繪畫上,僅從書法而言,李叔同和潘天壽都是開宗立派的大家,潘天壽在以后浙江美院主政教學期間也是建國后第一個設立書法專業的并獨立招生的高等藝術院校,潘天壽先生在國畫教學中也把書法作為基礎來培養學生,尤其是寫意花鳥畫,潘先生在大篆、行草書法上極高造詣直接在花鳥畫的筆墨上淋漓體現。中國畫強調筆墨,用筆之法皆從書法來,沒有書法的中國畫是不成立的,尤其是寫意花鳥畫,元代的趙孟頫為《秀石疏林圖(題)》詩云:“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 潘天壽先生平日也常談“書畫同源”問題,書與畫確實是同源的。早在公元前三千年左右,西部亞洲蘇美爾人創造的楔形文字,實際上是簡單的繪畫。我國甘肅辛店出土的原始社會陶器上的繪畫裝飾,西安半坡出土的陶器上的刀刻符號,這些形象,或用線條,或用平涂,線條居多數,有些已含有文字的意味。我國考古學者正在從事探索早于殷商甲骨文的夏代文字,說它是文字也好,符號也好,一般都用線條來表現,也便是中國最早的象形文字(也有指事文字。唐蘭先生則認為指事也是象形之一種)。
潘天壽認為東西方繪畫的開始階段,都采用以線條為作畫的形式,而后西文轉向以色彩、塊面的表現形式,而中國繪畫,則在象形文字的基礎上一直沿用線條并得到發展,不斷對線條的概括與提煉上融入作者的個性,展現時代的特征。潘天壽的繪畫幾乎全部用筆線的方式來表達,而且深信“畫筆能從書筆來”。潘天壽在其詩《論畫絕句》中寫道:“偶憶婆娑十一鶴,摩天云羽絕塵埃。盡緣楷法名天下,畫筆能從書筆來”。他自己也曾在詩中自喻:“老夫指力能扛鼎,不遣毛龍張一軍”。能清晰看出潘天壽先生對書法的重視及在繪畫教學、創作上的具體建構,以此為基礎進行筆墨語言上的漸修積累,花鳥畫了了幾筆的書寫,其在語言上簡單、單純的特點正是為了追求書法用筆的修養和文化內涵,缺少書法的修養花鳥畫的文化高度也就不復存在,這一特點今天也越發被畫家重視,在很大程度上幾乎形成了定論。
書畫在根上是一個東西--書畫同源,書法最早也是寫意畫,是象形文字,用最簡要的視覺形象傳心達意,是中國這片土地上幾千年來自然生發的特有文化。不同的地域還有鮮活、富有生命力的民間藝術,是民間智慧的鮮活傳承、生發,口口相傳、耳濡目染,鮮活于當下的茶前飯后、街頭巷尾。由此我也在思考當下國畫教學的相關問題,我對這些年長的書畫家的印象都是即能寫也能畫,即是畫家也是書法家,書畫幾乎沒有分開而論,不像當下的很多畫家幾乎不練書法,甚至是國畫家,書法家也基本不畫畫!這種現象在高等藝術學院的教學上體現的也比較明顯。寫意畫了了幾筆,片紙之上讓人蕩胸生層云、氣壯河山。這是修養,是書法融進寫意畫,以書(寫)代描的精髓和氣質。石魯先生談到中國畫時清楚的指出了要害和根本,說造型的訓練是條件,書法是基礎,二者不能本末倒置。當然這種局面的出現不是簡單的學校教學課程設置問題,不僅僅是書法專業沒有繪畫課,繪畫專業缺少書法課的簡單表象,而是民間藝術土壤的改變而愈發單一和貧瘠,藝術作品的生命力來自藝術家個體對當下生活的體驗、表達,日常的當下生活狀態和方式就是孕育藝術家的土壤,如朱新建談到齊白石,言其作品如此的鮮活、接地氣、富有生命力,就是一個民間藝人對生活的感同身受,在農村從小看到母馬生下血淋淋的小馬,小馬一會就能從跌跌撞撞的站立中行走、奔跑。這叫生命力、活力。齊白石的筆墨不僅僅是傳統書畫筆墨語言在書寫上的傳承,而是鮮活的生活撞擊內心的傾訴和表達。
當下學校教育中的繪畫教學和老一輩民間私塾師徒傳承有很大的區別,尤其是比較傳統的人文、藝術學科,如書法、繪畫,它是一個地域性和歷史積淀融合入當下生活的產物,齊白石這樣的大家,他的師從就是民間生活、民間藝人,以雕花之技養家糊口的木匠,以熟能生巧描繪草蟲而混跡于前街后巷營生的畫工,這種樸素、鮮活的民間藝術是活在油鹽醬醋間的曰常生活,雕的每一朵花和一個紋樣,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要非常喜歡,無論造型還是顏色,都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東西,幾個紅色柿子寫在白紙上再用黑線勾出枝干,色彩構成喜慶祥和,題曰:“事事如意”,蝙蝠和牡丹,黑色和紅色結合,黑色的厚重,紅色的喜慶,名曰:“花開富貴”,這樣樸素、平實的審美都是民間藝術內核,民間百姓在艱辛的生活面前以此獲得樸實的精神愉悅,要個吉利、喜慶的紋樣和寓義來慰籍生活給內心帶來的無助和酸苦。曾看到一個雜志,好像是歐美的藝術家看到中國民間的葬禮,各種紙做的房舍庭院、樓臺車馬、花圈服飾在出殯的鑼鼓笙鳴中化為灰燼,隨風飄散、火光通天,感覺中國人的死都那么的浪漫。其實這真是一種民間的藝術和智慧。記得兒時的鄉村,春節的喜慶在黑色的門框上貼上紅色的對聯,這種紅在黑色中那么的歡快協調,僅僅是一塊紅還略顯簡單,在紅紙上再寫上黑字,在色彩和形式上變得更加豐富、溫情。這僅是形式,紅紙之上的書法更是精彩,一般是民間德高望重的鄉紳書寫,對聯內容和書法用筆都十分講究。還有在民間有人去世,棺木是方厚的木頭,四四方方,再刷上黑色,這種莊嚴、沉重感油然而生,再加上送葬人全白的棉麻孝衣,這種單純樸素的色彩在鄉土郊野之上,真是一種厚重的民間文化之美,這種簡單的造型、色彩皆是樸素的大寫意。
這種泥土的氣息是濃濃的生活和日常。齊白石就是以為這樣從民間走出的草民藝術大家,是這片土地上開出來的花,是如此的鮮活,但孕育它的土地是如此的貧脊、荒涼,災難深重、傷痕累累。生活是苦的,花是艷的。這深厚的民間智慧和藝術孕育出了齊白石這樣的民間高人。他的作品色彩的表現力十分突出,在海派藝術家的色彩基礎上大膽地融入進民間藝術的審美特點,色彩單純古厚,有一種文化上的厚重感及本土民間藝術氣息,他保留了以筆墨語言為主的寫意畫特色,在對花朵、鳥蟲等物象又施以鮮艷單純的色彩,將文人的寫意花鳥畫和民間泥玩具的彩繪結合成了獨具個人特色的繪畫風格。以此探尋這種民間藝術色彩融入繪畫的表現力。齊白石的作品都有著濃厚的鄉土氣息,在他的作品中有著淳樸的農民意識以及孩童式的天真爛漫,賦予繪畫單純、原始的鄉土色彩,把筆、墨、色的綜合語言中傳化為渾樸稚拙的藝術氣質,這也是齊白石特有繪畫視覺表現,是一種對生命本體的形色塑造。
齊白石大刀闊斧的單刀篆刻,其用刀之法皆來自早期在農村鏤空、雕花時鍛煉的童子功,這樣的苦工訓練而出的素養對在金石之上刻印的齊白石來說,真是治大國如烹小鮮,輕松自如,也造就了齊白石大氣、從容、鏗鏘的用刀之法。這就是從泥土民間走出的齊白石,他的畫不是名門走出的千金小姐,一身嬌氣,而是老百姓苦難艱辛的日常生活在街頭巷尾訴說和苦中作樂,是大俗之雅,中國古今畫史大俗大雅的藝術家齊白石首當其沖。
回首看今天的花鳥畫教學和當下的精神關注,重視書法素養的訓練和與鮮活的當下民間藝術的互補和結合是一條值得探索的途徑,尤其是具有代表性的寫意花鳥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