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1958年10月19日中午,提前降臨的第一場雪三天前悄悄地落到了昆侖山中。雪后的高原,太陽出奇明媚。天高云淡,本來離格爾木很近的昆侖山,這時看起來卻顯得很遠。公路上的雪已經被來往的車輪碾飛了,袒露著濕漉漉的路面。天空中仍有被微風從山洼里卷起的雪片雪粒在飛舞,久久不肯落在地上。此時,正在柴達木盆地視察的彭德懷元帥乘車離開了格爾木,行進在去納赤臺的路上。
此次昆侖山之行,不是青海省安排的,而是彭老總自己執意提出要進一次昆侖山。陪同他的原蘭州軍區司令員張達志中將和青海省副省長孫君一,還有青藏公路管理局局長慕生忠,都勸他不要進山,甚至車已經開動了,還在輪流著勸。
彭老總沒有正面回應這些規勸和懇求,卻所答非所問地說:“古時候,白蛇娘娘到昆侖山盜靈芝的傳說,你們還記得嗎?我們這次進山如果能采到靈芝草,大家都會長生不老,這么好的事上哪里去找?”
車上的人都笑了。彭老總又說:“我們今天要去的納赤臺,傳說不是文成公主當年梳妝打理自己的地方嗎?我要不去看看那位皇帝千金待過的梳妝臺,她在九泉之下也會提意見的!”說著,他哈哈一笑,才露出了他此行昆侖山的真實打算:“去納赤臺是我早就考慮好了的,此事在我這次柴達木之行的計劃之內。”大家既覺得好奇又覺得是個重要的問題,正想著探問一番。倒是彭老總自己給大家露了一點秘密,他說:“納赤臺有個硼砂廠,硼砂廠有三個還是五個工人——我記不清了,他們是從山東退伍的海軍戰士,趁著這次來柴達木工作,我要去看看他們!”
國防部長千里迢迢去看望幾個退伍兵,這情夠深了,這意也夠濃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頭年春天從格爾木納赤臺硼砂廠直寄北京國防部的一封來信,攤放在彭德懷的案頭,信上寫著國防部長親啟。多大的事啊,還要彭老總親啟?信是幾個退伍戰士寫的,反映的都是他們吃喝拉撒睡日常生活中存在的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問題。
你如果關心群眾疾苦,它就是大事情。你假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任它存在,也不會餓死人。彭老總看了這封來信,記住了這個硼砂廠職工生活是需要領導去關心的。
再說那幾個寫信的退伍兵,從內地初到高原很不適應這里艱苦的生活,帶著情緒寫了這封信,反映的情況雖然基本真實,但難免有些夸大之辭。信上說,昆侖山這個地方太艱苦,終年積雪不化,冰凍三尺。房屋簡陋透風露雪,缺柴少煤,飯生菜冷。還說他們的工資也不高,那么一點錢到手后,想給父母寄些零花錢,連個郵局都找不到……出出怨氣發發牢騷而已,創業的人誰能不遇點艱難。信發出去了,氣總算出了一半,他們該干什么還照樣干好。昆侖山日出日落,不凍泉月輝月暈,生活依舊向前走著,創業的日子平平淡淡又蠻富挑戰性,幾個退伍兵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發牢騷的信真的會讓彭德懷元帥看到,而且他竟然牢牢地記住了這幾個脫下軍裝的兵。
雪后的青藏高原變得異常寂靜,雪山、冰河、戈壁都在傾聽陽光的訴說。
汽車在山中的一塊平地上停下,納赤臺到了。彭老總先后走訪了磚廠、養路道班后,問同行的人:硼砂廠在哪里?走,咱們去看看。大家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愿,便指著一個山坳里幾排矮矮的泥草壓頂的小屋說,那就是硼砂廠。
彭老總踏碎地上還未完全融化的積雪,疾步前往。路上,他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手心揉揉,沙土從指縫間落下,隨風而去,他身上也落了些許塵土。他說:“這里果然干燥得很嘛,荒涼,風頭也蠻厲害,一棵草都看不到,難怪初來乍到的戰士生活不習慣。”他招招手,讓硼砂廠的一位領導來到他身邊,囑咐說:想方設法種些樹,樹活不了,就種些草,總會有耐寒抗旱的植物可以在昆侖山扎根的。環境慢慢好了,人心也就穩了!
建起不久的硼砂廠條件確實比較艱苦,真像那幾個退伍兵信上寫的那樣,昆侖作墻山洞當房,創業難啊!彭老總看到好些工人還在臨時搭起的帳篷里作息。他出了這個車間又進那個車間,和工人交談,說得多是一些家常話。他不時捧起一把白生生的硼砂說,這個東西可是寶貝疙瘩,稀有礦藏,我們要搞尖端科學離不開它。他鼓勵大家說,你們是在生產像金子一樣貴重的東西,責任重大。
彭老總在一個車間和廠里幾個跟班勞動的負責同志握手時,突然眼睛一亮,愣住了:“是你呀!什么時候到了這里?”原來這是一位轉業軍官,幾年前在北京舉行的抗美援朝慶功會上見過彭老總,還給軍委領導匯報過自己的戰斗事跡。彭老總竟然過目不忘記住了他。
這位轉業軍官很激動,在首長面前又有點拘束,他說:“我們是按照您的命令集體轉業來高原的。”彭老總說:“好嘛,你們在朝鮮戰場上是英雄,來到昆侖山創業也是好樣的。現在西北建設急需要人,你們肩上挑著很光榮的擔子。”彭老總還說:“我真沒想到會在昆侖山見到你這位老戰友。”接著,他問起給他寫信的那幾個同志:“他們的思想疙瘩解開了沒有?眼下這里的條件確實差了點,可你們正用雙手改造它,還怕它不變嗎?會越變越好的。”轉業軍官忙說:“他們都很年輕,心血來潮就寫了那封信,我還批評了他們呢,現在他們都能安心在這里工作。”彭老總說:“不要批評,他們反映的情況還是真實的嘛。要教育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改變艱苦的環境,先苦后甜嘛。在這樣的條件下才能鍛煉人。你們領導要給大家做出榜樣,大家愛你們了,也就愛昆侖山了!”
接著,彭老總說:“我想見見他們,今天我能來到這里,就是因為他們寫的那封信牽的線。我來了不見寫信的人,情理不通嘛。”轉業軍官說:“好的,他們也想見首長呢!”
這時,窗戶底下有個小同志探頭探腦地朝屋里張望,轉業軍官對彭老總說:“他就是給你寫信的其中一個小戰士,聽說你來了,他就等著想和首長說句話,可是一直不敢進來。”彭老總笑笑說:“讓他拿出寫信時的那股勇氣,來啊!”轉業軍官向那個小同志招了招手,他就進了屋。彭老總伸出手要和他握手,他還有點膽怯,吐了吐舌頭,直往人群里退。彭老總笑著說:“怎么,害怕我?怕我怎么還給我寫信?”他像拉家常似的和小同志聊天:“你們在信上把這里形容得很可怕嘛,連氣都喘不過來,是這樣寫的嗎?”小同志握著首長溫暖的手,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是剛進山的時候,現在已經慢慢習慣了。我扛起一袋硼砂跑步裝卸,沒有一點問題了。”
彭老總指著堆滿車間白亮亮的硼砂說:“國家建設需要這樣貴重的礦藏,你們現在吃點苦值得。你知道《白蛇傳》里那個白娘子到昆侖山來盜靈芝草的故事嗎?說不定你們這個車間就是長靈芝草的地方。你們的工作干出了成績,大家都來學習取經,那個白娘子說不定也許會被你們吸引來取經呢!哈哈!”
臨別前,彭老總再次對那個小同志說:“我是國防部長,你們是退伍軍人,咱們都是兵,革命戰士。我了解你們。誰能沒牢騷,誰能沒怪話,說出來比憋在心里好,發泄一下就輕松了。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今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還可以給我寫信。但是,我希望你們不要丟掉人民軍隊的光榮傳統。再有,給我寫信的其他幾個同志,今日沒有見到他們,你回去轉達我向他們的問好。”
寫完彭老總這次昆侖山之行,我的心一直無法平靜。想說的話很多很多,卻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從何說起。大約是彭老總離開昆侖山納赤臺兩年后,我去硼砂廠采訪,見到了那幾個退伍的戰士。一位轉業的軍官給我透露了一個消息:前不久幾個退伍兵又給彭老總寫了一封信,報告他們在硼砂廠工作干出了新的成績,都獲得了“先進工作者”榮譽。信寫好后,卻不知寄到哪里,當時彭老總已經不是國防部長了,他們只得在信封上寫:北京,彭德懷收。
幾個兵堅信,這信彭老總一定會收到的。彭德懷的名字,誰還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