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將



在文學藝術高度繁榮的宋代,由于經濟的發展,王公貴族、文人士大夫的癡迷和支持等原因,賞石文化亦達到了一個高峰(圖1)。蘇軾、米芾等提出的賞石鑒賞方法流傳千古;文人雅士們不僅愛石、賞石、玩石,還將自己的人格心志寄托在石上,寓意于石,同時一些描述石頭的石譜也層出不窮,如《漁陽公石譜》《宣和石譜》《武林石譜》,其中杜綰的《云林石譜》是最突出的代表,是我國第一部論石專著,也是我國古代記載內容最豐富、流傳最廣的一部石譜,記載了116種名石,涉及產地范圍廣達82個。而素有“山水甲天下”美譽的桂林,山川奇特,景色怡人,典型的“喀斯特”巖溶地貌形成了山清水秀、洞奇石美獨具一格的景觀。“桂林山水甲天下”一詞最早即出現于宋代,為時任桂林地方官的文人官員王正功所頌;另杜綰在《云林石譜》中將今桂林全州縣的“全州石”列為較為靠前的第37位,稱其石“扣之聲清越,其色若靈璧青翠可喜”,予以高度的稱道。可知在賞石文化達到黃金時期的宋代,處處奇峰怪石幽巖的桂林其獨特的山水洞石風貌受到了不少名流雅士的青睞和贊譽,其中不乏賞石名家,筆者現通過遍檢有關文獻史料,將宋代旅桂之賞石名家考之如下,以再現他們與桂林的石文化因緣。
一、米芾。米芾(1051—1107),字元章,號鹿門居士、襄陽漫士、海岳外史等,世稱米南宮,吳人,祖籍太原,后徙湖北襄陽,晚居江蘇鎮江,其天資高邁,個性蕭散怪異,舉止癡顛,遇石呼為兄,世稱“米顛”。米芾官場并不得意,然能詩文,書畫自成一家,書法為宋代四大家之一,繪畫上開創出一種自然平淡、逸趣橫生的大寫意水墨山水畫風格,人稱“米氏云山”,為北宋最為標新立異、引人矚目的畫家,是文人畫的突出代表人物。米芾富收藏,精鑒賞,可以說是宋代最有名的賞石家,著有《硯史》,并提出了影響中華賞石文化千年的“相石四法”,奠定了其在中華賞石文化史上不可撼動的地位。米芾對奇石異硯極為癡迷,在安徽無為為官時,將濡須河邊的一塊怪石搬進自己的寓所,設供桌上供品,向怪石下拜,口呼為兄,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最后竟因此被人彈劾而罷官,這就是流傳千古的“米顛拜石”的故事。米芾于北宋神宗熙寧年間在桂林地區擔任臨桂尉,任滿后寓居桂林西山資慶寺。熙寧七年(1074)5月30日,米芾與友人游覽桂林伏波山還珠洞,并題名。南宋嘉定八年(1215),在桂任官的方信孺從米芾曾孫米秀實手中借來米芾自畫像真跡,刻于還珠洞(圖2)。米芾在桂期間雖不長,但他事務之余,飽游了桂林一帶的青山綠水、奇峰異洞,云生石上,靄出岫中,桂林這如夢如幻的人間仙境讓米芾深深陶醉,他曾作《陽朔山圖》,題跋曰:“余少收畫圖,見奇巧皆不錄,以為不應如是。及長,官于桂,見陽朔山,始知有筆力不能道者。向所不錄,翻恨不巧矣。夜坐懷所歷,作于陽朔萬云亭。”桂林的奇山綠水、怪石嶙巖讓米芾大開眼界,在中國繪畫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米氏云山”及對中華賞石文化有重要貢獻的“相石四法”,想是少不了這段旅桂閱歷,應為桂林鬼斧神工的山川造化所激發而出的性靈吧。
二、張孝祥。張孝祥(1132—1170),字安國,別號于湖居士,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人,生于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市鄞州區),唐代詩人張籍之七世孫,南宋紹興二十四年(1154)狀元,善書,工詩文,尤工詞,風格豪邁宏偉,為南宋“豪放派”代表詞家之一,上承蘇東坡,下啟辛棄疾,與張元干并稱為南渡初期詞壇雙璧,有《于湖居士文集》《于湖詞》等作品。張孝祥曾作《賦王唐卿廬山所得靈璧石》一詩,在石文化方面應有一定造詣。張孝祥為官十余年,出任過多地地方官,孝宗乾道元年(1165),張孝祥來到桂林任廣西經略安撫使、知靜江府等職,在桂期間,他重民生有惠政,聲績卓著。同時,身為名士的張孝祥亦游覽了不少桂林名勝,南溪山、伏波山、象鼻山、普陀山、屏風山等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其中在乾道二年(1166)6月游覽屏風山時,賦詩一首:“高巖劃天門,仄徑通乳穴。隈堆青螺髺,嵽嵲白玉闕。外有虎豹蹲,中恐蛟蜃蟄。東榮俯雷電,西出挾日月。萬壑生悲風,六月不知熱。但覺駭心目,未易紀筆舌。平生山水趣,嶺海最奇絕。洞府二十四,未厭屐齒折。晚乃得游此,余地皆仆妾。同來六七士,嗜好頗相躡。舉酒酹山神,慰汝久湮滅。”驚嘆桂林奇特的峻峰高巖、怪石異洞,雖探“洞府二十四”,但“未厭屐齒折”,發出了“平生山水趣,嶺海最奇絕”的贊嘆,對桂林別具一格的疊嶂秀水幽洞險壑、千姿百態的奇石怪巖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張孝祥也于該年改任別處,對桂林飽含深情的張孝祥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桂林,四年后(1170),年僅三十八歲的張孝祥在蕪湖因病而逝。
三、范成大。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一字幼元,晚號石湖居士,南宋平江府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南宋著名大臣、詩人、文學家、書法家。 范成大文名顯著,在南宋詩壇更是占有重要地位,為“南宋四大家”之一,著有《石湖集》《吳郡志》《桂海虞衡志》等。此外,范成大還是一位著名的賞石家,他對太湖石、靈璧石、英石等名石情有獨鐘,范成大曾得一靈璧古石,喜不自禁,因石酷似峨眉山大峨正峰,故取名“小峨眉”,并認為勝過蘇東坡以廬山命名之奇石,作詩《小峨眉歌》夸贊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另外,范成大還著有賞石專著《太湖石志》,集奇石賞玩、品評、珍藏、研究于一身。南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3月,被任命為知靜江府兼廣西經略安撫使的范成大來到桂林,掌廣西軍政大權,在桂期間,范成大整理鹽政,大力獎掖文化人,修建古跡,政績斐然。公務之余,范成大還遍游桂山漓水,考察風土民俗、物產土宜等。淳熙二年(1175)正月,范成大轉任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在至四川任職途中,范成大根據在桂期間的所見所聞,撰寫出了《桂海虞衡志》一書,記載了當時廣西的風土人情、物產資源、氣候地貌、山川洞巖等內容,為人們了解廣西、了解桂林提供了珍貴的資料。范成大對桂林的山川洞石有著高度的評價,他認為桂林山峰獨絕之處在于奇、怪,可稱為天下第一:“余嘗評桂山之奇,宜為天下第一……桂之千峰,皆旁無延緣,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筍瑤篸,森列無際,其怪且多如此,誠當為天下第一。”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記載了桂林的一些巖洞,如著名的讀書巖、伏波巖、疊彩巖、白龍洞、水月洞(圖3即為刻于水月洞的摩崖石刻——范成大《復水月洞銘并序》)、棲霞洞等,這些佳巖或高廣空明,或隘狹曲轉,或流水貫洞中,或寒風自巖出,洞中的美景奇石絢麗多姿,伏波巖中的試劍石洶涌江波日夜沖刷,北潛洞的石果如棗似栗,令人垂涎三尺。棲霞洞里“鐘乳垂下累累,凡乳床必因石脈而出,不自頑石出也。”道出了鐘乳石的形成原因,很有科學價值,可看出范成大洵為名副其實的賞石大家,其記載為研究桂林地貌特征、山石洞巖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和科學價值。
四、張栻。張栻(1133—1180),字敬夫,后改字欽夫,號南軒,南宋漢州綿竹(今四川綿竹市)人,名臣張浚之子,南宋著名的學者、教育家、理學大師,曾主講岳麓書院、城南書院,奠定了湖湘學派規模,并與朱熹、呂祖謙在理學界有“東南三賢”之稱。張栻是一位名滿天下的大學者,亦是一位愛石者賞石家,他曾在任袁州(今宜春)太守時將袁州名石——“盧石”改名為“介石”,并在此嶙峋巨石旁建造了“介石亭”,烘云托月,可見對該奇石之喜愛程度。南宋淳熙二年(1175)張栻來到桂林任靜江知府兼廣西經略安撫使,在任上,張栻精兵簡政,讓人民和睦相處,弘揚文化教育,大力開展了一系列文教活動,重修靜江府學及虞山之虞帝廟,并請好友朱熹撰寫了《重修靜江府學記》《有宋靜江府新作虞帝廟碑》等文。在虞山石壁上刻《虞帝廟碑》時,工匠偶然發現一石洞,其南北對穿,環境清幽,張栻命名為“韶音洞” ,并作《韶音洞記》鐫刻于石壁上,文中記載了韶音洞(圖4)的長寬,洞中琳瑯滿目、光怪陸離的瑰石奇巖,作者以豐富的想象力擬作龍蛇虎豹等,再現了桂林洞石的奇異。淳熙五年(1178),治桂卓有成就的張栻改任別處。兩年后(1180),張栻病逝,桂地百姓聞知無不悲痛欲絕。
五、梁安世。梁安世(1136—1195),字次張,號遠堂,括蒼(今浙江麗水)人,南宋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及第,同榜中進士的還有范成大、楊萬里等,榜首狀元為張孝祥。梁安世聰慧過人,讀書過目成誦,著有《遠堂集》。史料記載,淳熙六年(1179)梁安世被任命為廣西轉運判官,考梁安世在桂林存有的7件摩崖石刻,有落款時間的均為淳熙七年(1180)、淳熙八年(1181),可知這兩年梁安世在桂為官。梁安世乃宋代著名的賞石家,他醉心桂林山水洞石,贊普陀山彈子巖“為桂林勝游之最”,驚伏波山還珠洞試劍石“怪石虛懸象鼻”。梁安世在桂林所寫的詩詞文章等最有價值,亦是對桂林石文化最有貢獻的當屬《乳床賦》,這是淳熙八年(1181)夏至梁安世與人同游普陀山留春巖,并經過一番討論后而作的。文章開門見山說道:“吳中以水為鄉,嶺南以石為州。厥惟桂林,巖穹穴幽,玲瓏嵯峨,磊落雕鎪。” 描述了處于嶺南的桂林洞穴山石的奇特。文章用大量的篇幅對洞內千奇百怪、玲瓏剔透的鐘乳石進行了描繪,將其形態描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有的似牛、有的像馬、有的如猴、有的若魚……展現了梁安世超強的聯想力、廣博的學識、極深的賞石造詣。另外,文章還分析了鐘乳石的形成原因過程等:“石有脈其何來?泉春夏而滲流,積久而凝,附贅垂疣。……抑嘗以歲而計之,十萬年而盈寸,度尋丈之積累,歲合逾于千萬。”八百多年前的這篇文章,不僅是一篇有很高文學價值、文采斐然的文學作品,更是一篇對鐘乳石的形成有一定的科學認識,有很高科學價值的科學作品,梁安世這位宋代賞石名家,也注定因此文而為桂林石文化寫下耀眼奪目的一章。
六、朱希顏。朱希顏(1132—1200),字子淵,休寧(今安徽休寧)人,南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進士,曾在靖州永平縣為官,頗有政績。朱希顏也曾為官桂林,且是兩次出任,第一次為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至光宗紹熙元年(1190),任廣西轉運使,第二次為光宗紹熙四年(1193)至寧宗慶元元年(1195),任靜江知府兼廣西經略安撫使,先后共五年時間。兩次為官桂地,朱希顏都為民謀事,甚有政聲。文能善詩、官能為民的朱希顏也是一位在賞石文化方面頗有造詣的賞石家。兩次官桂的他游賞了龍隱洞、彈子巖、還珠洞、水月洞、韶音洞等桂林名勝,稱贊還珠洞“洞中風景異塵寰”,洞里“巖石虛明碧玉環”,他對龍隱洞情有獨鐘,在兩次為官桂林期間曾多次游覽、題詩,認為“桂林巖洞龍隱其最也”,贊其“翠壁崢嶸百仞雄”。朱希顏曾偶得兩塊珍罕無比、渾然天成的高州石屏,贈予好友洪邁,洪邁為南宋名臣、學者、文學家,著有《容齋隨筆》,也是一位有名的賞石家,他雖無書不讀,學識淵博,一生癡迷于石,但一直恥于不知何為石屏,得之后愛不釋手、欣喜若狂,寫下了《高中石屏記》,對石屏贊不絕口,朱希顏得到此文后,親自作跋并使人鐫刻于桂林龍隱巖,時為慶元元年(1195),使這一段石壇佳話千古流芳。
另外,宋代到過桂林的賞石名家還有黃庭堅,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涪翁等,洪州分寧(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縣)人,北宋著名文學家、詩人、書法家,開創江西詩派,書法為“宋四家”之一。同時,黃庭堅也是一位石癡,他出身于賞石世家,曾說“石吾甚愛之”,寫有《新婦石》《云凌石》《堅石詩》等詠石詩。黃庭堅曾于北宋紹圣年間被貶往戎州(今四川宜賓),途中在瀘州暫居了數月,為知瀘州之王獻可所器重,兩人交往頗多,王獻可為慰藉失意的黃庭堅,贈予了一塊天然山水畫的精美奇石,黃庭堅大喜過望,賦詩《戲答王居士送文石》一首,表達了對好友的感激之情,此詩一出,竟帶動了瀘州的賞石熱,刮起了一陣賞石風,也使瀘州奇石享譽遠近,流芳千秋,明代林有麟《素園石譜》即將瀘州奇石列為圖首。崇寧二年(1103)11月,黃庭堅又被貶謫,這次是被貶至廣西宜州,次月黃庭堅從鄂渚一路南下,于崇寧三年(1104)5月初進入桂林市境內,曾在市區古南門前的榕湖之畔泊舟,后張栻在系舟處建榕溪閣紀念之,今建有系舟亭(圖5)。黃庭堅僅在桂林停留了數天便匆匆離去,留下了一詩《到桂州》:“桂嶺環城如雁蕩,平地蒼玉忽嶒峨。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在感嘆桂林山川之奇之美后悵然而去,若是讓黃庭堅這位大文豪、賞石名家在桂林生活上一段時日,桂林那獨特的奇山異石、怪巖瑰洞難道不會因此而更放異彩更富傳奇嗎?
綜上,這些宋代旅桂之賞石名家均為文人士大夫,他們文化水平很高,在學術文學藝術方面有很深的造詣,在賞石文化高度發展繁榮的宋代,他們的到來,使桂林除了山水有“甲天下”之稱外,還有山峰“奇天下”之譽。他們用手中妙筆摛翰振藻,筆筆生花地描繪桂林的奇山異石,飽含性靈情感地去感嘆贊嘆桂林的怪巖瑰洞,此外,他們其中還用淵博的學識闡明了鐘乳石的成因等,為研究桂林石文化提供了科學價值,有著重大的意義。這些旅桂賞石名家,使桂林奇異的山峰洞石名揚天下,讓桂林石文化無比閃耀、大放異彩,他們與桂林的石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桂林石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