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寶玉挨打中”王夫人的“抱”與“哭”

顧思

摘 要 “寶玉挨打”事件中對王夫人“抱”與“哭”的相關描寫，伴隨著緊張激烈的矛盾沖突合理有序地巧妙展開，由外到內、極富層次、全面立體地刻畫了王夫人的形象，表現(xiàn)了作者在人物塑造和藝術構思方面的高超技巧、深厚功力。

關鍵詞 寶玉挨打;刻畫人物;藝術構思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極為精彩的一個章節(jié)。圍繞寶玉挨打這一中心事件，賈府中的一干人等都有著各合其體、個性鮮明的不同表現(xiàn)，其中王夫人在這件事中的三“抱”數(shù)“哭”，尤值玩味，大有說頭。

因事起突然，賈政又看逼得緊，王夫人得到寶玉挨打的消息時，寶玉早已被小廝們“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又被賈政“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所以王夫人也不敢先回賈母，顧不得有人沒人，忙穿衣出來，趕往書房救急。哪知賈政見她到來，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fā)下去的又狠又快”。面對此情此景，為娘的怎能承受得住，于是王夫人奮不顧身沖上去。便有了王夫人的第一“抱”，第一“哭”：

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

這一“抱”，有說頭。板如雨下，打在兒的身上，疼在娘的心里。最有效的救援當然是迎難而上，抱住板子，不讓其再傷兒身。要知道，此時的王夫人也是個年將半百的人，但為救兒，她疾走如星火，抱板不要命，避輕就重，抓住要害，急而不亂，救兒之切，彰顯淋漓，亦可謂可憐之至矣！

這一“哭”，有講究。她知道，此時的賈政正在氣頭上，況且，“養(yǎng)不教，父之過”，父責其子，名正言順，一味阻攔，定然事與愿違。于是在肯定其行為名正言順、合理合法——“寶玉確實該打”的前提下，提醒對方要以保重貴體為緊。事急如此，王夫人也不忘申明自己與夫君“志同道合”，是溫柔體貼、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當然，她也深知，憑一己之力是澆滅不了賈政的心頭怒火的，所以她不得不搬出老太太，“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企圖以孝道倫理綁架彈壓賈政。為救兒，她也算是殫精竭慮、煞費苦心了！

怎奈何有點氣令智昏的賈政卻冷笑道，“倒休提此話，我養(yǎng)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原本想用來彈壓對方的的孝道大棒卻被賈政順手來了個“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賈政更是說出了“不如趁 今日一發(fā)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的毒話，并且“便要繩索來勒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并且愈演愈烈：先前還只是罰兒體，現(xiàn)今卻是要兒命了。于是便有了王夫人的第二“抱”，第二“哭”：

王夫人連忙抱住（賈政）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fā)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倚靠?！?/p>

這一“抱”不尋常，這一“哭”不簡單。前一抱是抱板子，抱的是物，這一抱，抱的是人，抱的是賈政，自己的丈夫！乍一看，抱板抱人，都是為了救人，似乎有前者是護兒體這里是救兒命的區(qū)別，其實不然。要知道，王夫人何許人也？她可是賈府的當家媳婦，賈母一人之下，百眾女眷之上，一呼百應，說一不二，何曾有過如此這般哭求他人之時？并且平日里雖也曾對下人動氣使性，但總體來說她給人的印象似乎都是語有分寸、舉止得體、端莊賢淑的，何曾有過如此這般當眾抱夫、尋死覓活的失態(tài)之舉？只能說為救兒，她是全然不顧身份顏面，把什么都豁出去了！

但要就此說她完全失去了理智，那可又是小看了王夫人。這一抱，是阻攔賈政找繩索，更是要觸動對方記念著夫妻情分。她知道，抬出老太太已然彈壓不住對方，那么夫妻情分的溫柔方劑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于是便有了“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的哭訴。但她又知道，輕描淡寫的小打小鬧是不能振聾發(fā)聵的，她要給這道溫柔方劑里加上一味可以傷筋動骨的猛藥：“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要死咱娘兒倆一塊死！這是明目張膽赤裸裸的威脅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急病還得急藥醫(yī)”，對癥下藥，才能藥到病除。果不其然，“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

險情基本解除，王夫人該干什么呢？自然是近視兒身，細查傷情。于是便有了王夫人的第三“抱”，抱寶玉;第三“哭”，爬在寶玉身上哭“苦命兒”：

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

這一“抱”，最動情，這一“哭”，最傷心！是啊，前面恍若夢境的一系列瘋狂出格的行為不都是為了眼前這個已被打得皮開肉綻、氣息奄奄的命疙瘩嗎？他可是自己現(xiàn)在唯一的兒子，唯一依靠??！然而，這個命根子卻遭此毒打！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這一抱，抱出了為娘的多少憐惜、疼愛、擔心、害怕……？百感交集！這一哭，哭出了真心事，觸到了傷心處——想起了頭生子賈珠，一個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便娶妻生子，在科舉場中已經(jīng)顯露頭角的青年公子，一個按著她和賈政乃至整個家族的期待中規(guī)中矩成長起來卻又偏偏不幸早殤的長子。這一哭，哭出了內心多少的悲涼、苦楚、難言傷痛……！五味雜陳！

至此，我們似乎才一下子明白了王夫人為什么這么不顧一切地要把這個在她自己看來也是個“不孝的孽障”的寶玉從棍棒之下?lián)尵瘸鰜淼脑蛄耍洪L子已歿，賈環(huán)趙姨娘正視寶玉為眼中釘，虎視眈眈，巴不得他出個什么意外;寶玉已然是自己維系在賈府中正統(tǒng)夫人地位的唯一依靠，失去了寶王，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寶玉再也不能有什么閃失！

這雖說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但于王夫人而言又是何等的難以當眾明說！但為了寶玉的“長治久安”，如今顧不得那么多了！“寶玉是我的唯一，也是我們的唯一！”這個意思必須強調，必須讓賈政清醒地認識到。于是王夫人便叫著賈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這一哭的連帶效應果然不同一般，那李紈聽得，哪里禁得住，也放聲大哭起來。賈政聽了，“那淚珠兒更似滾瓜一般滾下來”。至此，王夫人又成功地為寶玉上了一道可靠的安全保險。等到后來賈母到場，劈頭蓋臉地教訓賈政之時，王夫人更不失時機地“兒一聲”“肉一聲”地哭叫，一會兒數(shù)落寶玉，一會兒又哭寶玉不爭氣：“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若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那一個！”這哪是在數(shù)落寶玉，這分明是說給賈政聽的，是對賈政的嚴正警告：長子已夭，你難道還要次子的命嗎？果然，“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至此，王夫人可謂是又成功地為寶玉穿上了件刀槍不入的金鐘罩。

行文至此，我們不妨回望一下“寶玉挨打”一回中王夫人的三“抱”數(shù)“哭”的行為表現(xiàn)，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三“抱”數(shù)“哭”，既是作者精心設置的故事情節(jié)的合理展開，又是作者層層推進、入木三分地刻畫人物形象、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有效手段。作者就是這樣讓王夫人在緊張激烈的矛盾沖突中，來了個由外到內、合情合理、極富層次和立體感的充分表演，使得賈府里這位胸有丘壑卻輕易不顯山露水的王夫人形象栩栩如生，如在目前，讓我們認識到，這個富有心機卻慈眉善目不動聲色的王夫人，絕非無足輕重可以掉以輕心的等閑之輩！文學大師在刻畫人物、藝術構思等方面的非凡筆力，真正令人嘆服！

[作者通聯(lián)：南京市江寧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