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

A是我印象較為深刻的一位抑郁來訪者。她成長在一個父母教育方式都很嚴格的家庭,日常的衣食住行都是母親一手操辦,學習之外的社交活動都是父親帶領。A的母親是位教師,父親是一位商人,他們在各自的領域都小有成就。在外春光滿面的他們,一到家總是皺著眉頭。A總懷疑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讓父母不悅。她小心翼翼地在家庭里生存著,吃什么東西聽媽媽的;和爸爸一起外出吃飯,說什么話要看爸爸的臉色。A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有著還不錯的學習成績,可她依然對自己不太滿意。
A因為大學畢業的壓力,來到咨詢室,我成了她的心理咨詢師。A在來咨詢室前,已經去過三甲醫院的心理科,被確診為抑郁癥,一邊服藥,一邊在醫生的建議下,進行心理咨詢。
我見到A時,她依然處于低落期。身邊的大部分同學都開始考研或者找工作,A說她沒有力氣去做這些事,大部分時間她都想躺在床上,睡覺或者一遍遍刷著網絡上的視頻。A說她也想能像身邊的同學那樣,為畢業去做準備,她想好起來……
A的許多癥狀和DSM-5中對抑郁的描述相符,包括心境低落、疲勞、興趣喪失、退縮、愧疚感和低自尊等。
我會在和A的每次咨詢中首先評估A當下的狀況,排除她的自殺風險,了解A的服藥情況,并提醒A按時復診。
A的狀況在咨詢中開始趨于穩定。咨詢的初始階段,我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收集資料。A的抑郁癥狀并非突然暴發,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聊A的家庭。隨著關系的建立,A從開始的需要咨詢師詢問,慢慢開始主動去聊自己的父母。過去父母對自己嚴格的教育方式和生活中沒有被關照到的細小情緒,在咨詢中慢慢浮現出來。這個時候,我大部分的工作放在傾聽、共情上,對于A隱藏多年的情緒,我也會給予更多的無條件關注。那些隱藏多年的情緒得以釋放,心靈可以減負,A整個人看起來也越來越輕松。咨詢師的共情讓A開始覺得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對這個世界,A也在咨詢師的無條件關注中獲得了支持。我逐漸開始忘記A的抑郁癥狀,開始關注她的社會功能。
A和我的咨訪關系建立得越來越穩定。在藥物和咨詢的雙重效果下,A似乎也不再受她的抑郁癥狀困擾。A開始更多地聊起當下的生活,經常會同我分享近期的生活趣事。
咨詢的氛圍變得越來越輕松,我開始和A再次確認咨詢目標。A說她現在來咨詢的目的就是希望我陪她聊聊天,與她分享好看的電影。這個目標開始讓我糾結,我提醒A她最初來訪的目標是想要更好地應對畢業。這個時候,咨詢師的焦慮占據了咨詢的很大空間。眼看著A離畢業越來越近,我開始擔憂現實的問題會讓A再次受到打擊。我被自己的焦慮遮住了眼睛,忘記了去體會A的感受,忘記了A的抑郁癥狀,成了A另一個“嚴格的父母”,去不斷提示A該為現實中的畢業問題做些什么了。
咨訪關系開始“變質”,A提出想要結束咨詢,爭取更多的時間去做畢業論文。在我們的協商下,A依然決定要結束咨詢。
結束咨詢后,我開始反思和A的這段咨詢。
咨詢的前期階段,我通過傾聽、共情、無條件積極關注等咨詢技術,以及人與人之間真誠的關心,與A建立了較為良好的咨詢關系。一個穩固的咨詢關系像是心理咨詢的土壤,希望的幼芽需要在肥沃的土壤中才得以茁壯成長?!跋M挠籽俊本秃帽仁沁@次咨詢的目標,問題似乎就出現在我在“幼芽”要破土而出時,開始焦慮地想要揠苗助長。這顆深受抑郁折磨的“幼芽”還不能承受任何外力的拉扯,剛要沐浴外界陽光的它,在受到外力時,選擇了再次退回到黑暗但安全的土壤中。
我開始意識到這次咨詢的問題所在,在讀到馬特·海格的著作《活下去的理由》時,我覺得我才開始真正走近A。《活下去的理由》是在馬特·海格親身經歷過抑郁癥后,寫下的對身患抑郁癥的感受和患病期間讓自己能夠減輕痛苦的方法。馬特·海格在書中寫到關于身患抑郁癥的感受:其實抑郁癥不是一個能用“意志力”解決的問題,至少不是那種“別想太多,挺住就好”的意志力。抑郁癥最嚴重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被困住了,陷進了流沙。
馬特·海格在書中引用了喬納森·羅滕伯格對抑郁癥一個特別的看法:抑郁癥是一個古老的情緒系統與一個非凡物種創造的高度新穎的運行環境碰撞了。讀完這句話,我想到了A。A的家庭教育,A在畢業前夕身處的學校環境,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督促A“高速運轉”起來。A的情緒系統無法適應這樣高速運轉的環境,A陷入了抑郁。對于A來說,前期的心理咨詢環境仿佛允許她逃離快速運轉的環境,在她的情緒系統還未真正強大起來時,她又要在咨詢師的督促下再次進入快速運轉的環境。這時,A逃脫了,也有可能A選擇了再次回到高速運轉的環境中。
馬特·海格在書中強調了愛和陪伴對緩解抑郁癥狀的重要性。我開始意識到,作為咨詢師,給予來訪者足夠的陪伴、理解、無條件積極關注才能讓“心靈”的土壤愈發健康,在營養足夠豐富的“心靈土壤”里,“幼芽”才會發揮自己的積極資源,一點點接觸到外界的陽光。只有在來訪者愿意去向某個目標時,一切才能真正好起來。我的焦慮讓我忽視了A當下階段真正想要達到的咨詢目標。作為咨詢師,我想,我應該陪伴著來訪者去實現她真正想要的咨詢目標,讓這一切變得具體、可實行。
這次咨詢經歷,讓我開始更加注重咨詢師的“陪伴”,咨詢師不是來訪者的帶領者,我們是陪伴著他們走出抑郁的“引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