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喆 熊小語|南通大學 紡織服裝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元代是由蒙古族建立的大一統王朝,其疆域遼闊、民族眾多、宗教多樣、文化包容,在政治思想、文化及社會生活等方面與以往歷朝有著較大差異。元代仿照以往漢族政權,建立了相應的輿服制度。元代統治者把保留蒙古舊俗作為其制定制度的一個重要原則,因此在服制方面保留了很多蒙古傳統,輿服制度的執行并不徹底。
造成對元代輿服制度不夠了解的主要原因是史料缺失。首先,元代蒙古服飾出土數量少,這和蒙古族游牧的生活方式及其喪葬習俗有很大關系。蒙元時期蒙古族的葬俗為秘葬。《黑韃事略》記:“其墓無冢,以馬踐蹂,使如平地。”[1]19明代葉子奇《草木子》中也載有:“元朝官里,用梡木兩片,鑿空其中,類人形大小合為棺,置遺體其中。加髹漆畢,則以黃金為圈。三圈定,送至其直北園寢之地深埋之,則用萬馬蹴平。俟草青方解嚴,則已漫同平坡,無復考志遺跡。”[2]秘葬的形式使蒙古貴族的日常服飾實物難得一見,只靠零星的出土服飾難以形成對服飾制度的完整認知。蒙元時期保存下來的服飾圖像也不夠多,特別是在《元史·輿服志》(以下簡稱《元志》)中占有較大篇幅的祭服、公服和儀衛服飾大多難見圖像。
其次,歷史記載缺失嚴重。元代的服飾制度記載主要集中在《元史》和《大元圣政國朝典章》(簡稱《元典章》)中,在《黑韃事略》《蒙古秘史》《馬可·波羅游記》《至正直記》《南村輟耕錄》等筆記中則有關于服飾的零星記載。《元史·輿服志》及《元史·本紀》中零星記載有冕服使用的情況。時間倉促、文獻不足等各種原因造成《元史》編簒疏漏嚴重。關于《元史》脫漏的情況,學者多有評判,并有很多研究以補《元史》之不足。如明朝解縉的《元史正誤》、朱右的《元史拾遺》、許浩的《元史闡微》等,清朝邵遠平的《元史類編》、魏源的《元史新編》、洪鈞的《元史譯文證補》、曾廉的《元書》、屠寄的《蒙兀兒史記》等,清末民初柯劭忞的《新元史》等。
《元史》主要依據的是《經世大典》和《十三朝實錄》(以下簡稱《實錄》),這兩部書都已失傳。《經世大典》是元文宗時期纂修的,一共有八百八十卷,目錄十二卷,纂修通議一卷。《元史·世祖本紀》記載至元十年(1273年)“以翰林院簒修國史,敕采錄累朝事實以備編集”[3]150。即《實錄》在至元十年已經開始編纂。但元代各朝實錄,在明正統六年(1441年)編寫的《文淵閣書目》中已經不見著錄。
鑒于相關史料的缺失,已經無法追溯《元志》在編纂的過程中究竟舍棄了多少材料。與其他朝代的《輿服志》相比,《元志》缺少很多內容。現存的其他元史資料中的服飾記載,與《元志》可以互相印證的內容也比較少。《元典章》卷二九《禮部二·禮制二·服色》中“文武品從服帶”和“貴賤服色等第”兩部分內容見于《元志》。盡管史料缺失嚴重,《元史》仍是目前研究元代服飾制度最主要的文獻資料。
元代是一個多民族的龐大帝國,元政權并未太多干預各族的服飾傳統。綜合其他文獻和圖像資料來看,元代的服飾品類非常豐富,但《元志》中記載的輿服缺漏甚多。《元志》中記載的車輿只有七種(五輅中除玉輅外的四輅雖記,但未制造出來),而《宋史》中記載的車輿有四十多種,《明史》中記載的車輿有十五種。相比之下,《元志》的記載明顯過于簡略。另外,《元志》中幾乎沒有關于女性輿服的記載,其他各朝《輿服志》中則都有后妃以及內外命婦的服飾記載。
雖然有著上述種種缺憾,《元史》依舊是研究元代輿服制度最重要的史料,對其分析依舊可以大致梳理出元代輿服制度的建立過程和冕服制度的實施狀況。
元代輿服制度是實施漢法的一部分,元代“新王朝體制建設的核心,本質上就是采行漢法的問題”[4]268。蒙哥大汗時期,忽必烈在受任總理漠南漢地以后,駐扎忽都之地,開藩府于金蓮川,一批漢人儒士投附到他的藩府。在漢人儒士的影響下,忽必烈學習漢文化,并推行漢法。忽必烈此舉與蒙哥大汗的觀念相左,蒙哥“自謂遵祖宗之法,不蹈襲他國所為”[3]54。后忽必烈為蒙哥所忌,被解除了在漠南的統軍權。雖然忽必烈采用漢法的主張在這個時期未能推廣,但為其執政后實行相關制度奠定了基礎。
保守勢力和改革派對于采用漢法的態度完全不同。習慣草原生活的漠北諸王,大多主張堅持蒙古舊俗,反對遵用漢法。據《元史》記載,至元五年(1268年),西北藩王遣使入朝,問元世祖:“本朝舊俗與漢法異,今留漢地,建都邑城郭,儀文制度,遵用漢法,其故何如?”忽必烈為此派遣高智耀為使,去西北做解釋和說服工作。但高智耀在途中去世,未能完成任務。[3]3073由此可見蒙元時期實施漢法所遭遇的阻力。
金朝世宗完成了采行漢法的過程,忽必烈從金世宗那里學到了相關經驗。“蒙古貴族的實際利益需要也使他認識到民族特權的政治價值,因此,他在建政綱領中,是把保存舊制,保證民族特權利益,實行民族壓迫作為一大基本原則來奉行的。”[4]273忽必烈時期制定的輿服制度也保存了很多舊制。
《元志》載:“元初立國,庶事草創,冠服車輿,并從舊俗。”[3]1927所謂舊俗,是指蒙古國時期的服飾習俗。泰和六年(1206年),鐵木真建國于漠北,國號大蒙古國。大蒙古國建立以后,沿用蒙古習俗,無論男女貴賤都穿袍服,出行騎馬。約翰·普蘭諾·加賓尼的《蒙古史》記載了當時蒙古人的服飾,男、女衣服的式樣相同,都是長袍,面料主要采用粗麻布、天鵝絨或織錦。各種毛皮外衣的式樣都相同[5]。關于蒙古人袍服的款式,《黑韃事略》記載:“其服,右衽而方領,舊以氈毳革,新以纻絲金線,色用紅紫紺綠,紋以日月龍鳳,無貴賤等差。”其后徐霆注:“霆嘗考之,正如古深衣之制,本只是下領一如我朝道服,所以謂之方領,若四方上領,則亦是漢人為之。韃主及中書向上等人不曾著。腰間密密打作細褶,不記其數,若深衣止十二幅,韃人褶多耳。又用紅紫帛捻成線,橫在腰,謂之腰線,蓋馬上腰圍緊束突出,采艷好看。”[1]5當時蒙古服飾以袍為主,樣式較為單一。《黑韃事略》說“無貴賤等差”,實際上是通過面料和飾品區別身份等級的。蒙古人的髡發(稱為“三搭頭”)、辮發、質孫服,其女子的姑姑冠等傳統服飾在元代一直沿用。
中統元年(1260年),郝經、許衡等就向忽必烈上疏,建議行用漢法。徐世隆向忽必烈提出“帝中國當行中國事”的原則。[4]268一系列法令、條格、儀制相繼建立。至元六年(1269年)立國子學、定朝儀服色,已經“制太常寺祭服”[3]122。1271年大蒙古國改國號為大元,此時正在準備消滅南宋的戰爭,至元十三年(1276年)二月,元軍攻陷臨安后,“伯顏就遣宋內侍王埜入宮,收宋國袞冕、圭璧、符璽及宮中圖籍、寶玩、車輅、輦乘、鹵簿、麾仗等物”。三月“伯顏入臨安,遣郎中孟祺籍宋太廟四祖殿,景靈宮禮樂器、冊寶暨郊天儀仗,及秘書省、國子監、國史院、學士院、太常寺圖書祭器樂器等物”。[3]179-180按照上述記載,其在獲得了宋朝的祭祀禮器、樂器以及相關圖書以后,有了制定各種祭祀禮儀以及輿服制度的詳細依據。在忽必烈當政時期,建立輿服制度的條件就都已具備。
元代滅宋后開始制定系統的社稷制度,包括祭祀禮儀、輿服等。至元十六年(1279年)三月,“中書省下太常寺講究州郡社稷制度,禮官折衷前代,參酌《儀禮》,定擬祭祀儀式及壇壝祭器制度,圖寫成書,名曰《至元州縣社稷通禮》,上之。”[3]210-211《元志》記:“世祖混一天下,近取金、宋,遠法漢、唐。”[3]1927輿服制度在元世祖忽必烈執政期間得到建立。《元志》中所記的祭服在元世祖時期基本確定。《元史·世祖本紀》記載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三月,世祖“乘輿幸上都”[3]265,此時用輿或已成制度。

服色等級在仁宗時期確立,“仁宗延佑元年(1314年)冬十有二月,定服色等第”[3]1942。仁宗命中書省定服色等地,包括職官官服、命婦衣服和首飾,器皿、帳幕、車輿、鞍轡等使用,以及庶人、皂隸、娼家服色等。
輿服制度在英宗時期得到完善,“至英宗親祀太廟,復置鹵簿”[3]1929。英宗在祭祀中恢復了鹵簿儀仗制度,鹵簿包含了儀仗隊全套的服飾、車馬、器具等。《元志》記載:“至治元年,英宗親祀太廟,詔中書及太常禮儀院、禮部定擬制鹵簿五輅。以平章政事張珪、留守王伯勝、將作院使明里董阿、侍儀使乙剌徒滿董其事。是年,玉輅成。明年,親祀御之。后復命造四輅,工未成而罷。”[3]1946最后制成玉輅并使用,其余四輅沒有完成。《元史》的《本紀》和《輿服志》關于英宗制造五輅的時間不一致。《元史·英宗本紀》記載至治三年(1323年)二月,造五輅,造五輅旗[3]629。
元文宗對輿服制度非常重視,是元世祖以后對輿服制度執行得最為徹底的帝王。《元史·文宗本紀》中關于冕服祭祀的記載有三條,制袞冕的記載有兩條,還有制玉輅和采用鹵簿等記載。
元代輿服制度的確立和完善經歷了很長時間,輿服制度至文宗時期全面完成并得以實施,此時距元朝建立已逾50年,距大蒙古國建立已近115年。輿服制度主要在元世祖時期確立,但由于保守勢力的牽制,忽必烈實施漢法是有限度的,蒙古舊俗很多被保留下來。朝廷實施蒙、漢制度雜糅的輿服制度。民間是多民族服飾并存的狀況,朝廷并未過多干預。
《舊唐書》、《新唐書》、《宋史》和《明史》的帝王本紀幾乎不記載皇帝祭祀使用袞冕,唯一的例外見于《宋史》的《真宗本紀》。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宋真宗封禪泰山,“享昊天上帝于圜臺,陳天書于左,以太祖、太宗配。帝袞冕奠獻,慶云繞壇,月有黃光。”[7]此處記載的是真宗封禪泰山時的狀況,畢竟中國歷史上只有六位皇帝封禪過泰山,因此《宋史·真宗本紀》中記載帝王冕服屬于特例。漢政權的帝王本紀不記載冕服的原因是冕服祭祀本來就是傳統,無需特別提及。
《元史》在本紀中明確記載三位皇帝在祭祀時使用了冕服,這三位皇帝分別是憲宗、英宗和文宗,另記載武宗朝改大裘加袞冕。與前后朝代史書中的本紀相比較,《元史》在本紀中對皇帝使用冕服祭祀的多處記載顯得很不一般。如前文所述,元代采用漢法一直是有阻力的,元代皇帝使用冕服不僅是服飾問題,而且是對是否采用漢法的態度問題。
據《元史》記載,最早使用冕服祭祀的是憲宗。《元志》記載:“初憲宗壬子年秋八月,祭天于日月山,用冕服自此始。”[3]1935《新元史·輿服志》(以下簡稱《新元志》)記載:“憲宗二年(1252年),用冕服祭天于日月山。”[8]442《元史·憲宗本紀》則載有:“是歲(憲宗四年,1254年),會諸王于顆顆腦兒之西,乃祭天于日月山。”[3]48《元志》和《新元志》記載憲宗二年為蒙古使用冕服祭祀之始,《元史·憲宗本紀》記載的是憲宗四年。其他相關文獻未見憲宗二年祭天于日月山的記載,根據現有資料很難判斷究竟哪個時間是正確的。《元史·憲宗本紀》只說“祭天于日月山”,而沒有提到冕服。至于憲宗使用的冕服形制如何,現在已經無法知曉。據《元志》記載,至元十二年(1275年),也就是攻陷臨安前一年,有博士擬議冕服的詳細款式和服飾紋樣。
至元十六年(1279年)仿照漢政權制定祭祀制度,冕服制度此時應該已確定。《新元志》記載:“憲宗以下至世祖始制祭服。”[8]442雖然忽必烈時期祭服制度就已經確立,但在《元史》及其他相關史料中未見元世祖使用冕服的記載。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年),博士擬議按照唐制修訂袞冕服,但未被施行。
武宗早年在宮中受過儒學教育。武宗在位期間(1307—1311年),加封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王”,并修改冕服制度。《元志》記載:“至大間,太常博士李之紹、王天祐疏陳,親祀冕無旒,服大裘而加袞,裘以黑羔皮為之。臣下從祀冠服,歷代所尚,其制不同。集議得依宗廟見用冠服制度。”[3]1936《新元志》記載:“武宗始議親祀冕無旒,服大裘而加袞冕。”[8]442此時距元朝開國已逾40年,距憲宗冕服祭天近60年。
元英宗開始系統使用冕服祭祀(見表1)。元英宗在位四年,推行“以儒治國”的方略,大量起用漢族官吏和士人,并制定《大元通制》。《新元志》記載:“英宗始服袞冕,享于太廟。備鹵簿,造五輅。”[8]442延佑七年(1320年)七月,“禁獻珍寶,制袞冕”[3]604。當年十一月,“被服袞冕,恭謝于太廟”[3]607。至治元年(1321年)正月,“帝服袞冕,享太廟,以左丞相拜住亞獻,知樞密院事闊徹伯終獻”[3]609。至治二年(1322年)正月,“親祀太廟,始陳鹵簿,賜導駕耆老幣帛”[3]619。同年三月,“命將作院更制冕旒”[3]621。從元英宗開始,祭祀使用袞冕成為固定制度。英宗十分重視仿效漢政權的禮儀制度,祭祀采用冕服已為常態。
元文宗有著很高的漢文化修養,在位四年間,提倡遵孔,并按照儒家禮儀祭祀。敕翰林國史院官同奎章閣學士采輯本朝典故,依據《唐會要》和《宋會要》著《經世大典》。《元史·文宗本紀》記載元文宗致和元年(1328年)、天歷二年(1329年)服袞冕,享于太廟。《新元志》記:“文宗始服大裘袞冕,親祀昊天上帝于南郊。”[8]442據此記載,武宗時期修訂的大裘袞冕制度,直至文宗時期才開始使用。至順元年(1330年)十月,“帝服大裘、袞冕,祀昊天上帝于南郊,以太祖皇帝配,禮成,是日大駕還宮”[3]768。
綜上所述,元代祭服制度是從憲宗至世祖逐步建立的,大蒙古國時期的蒙哥就曾使用冕服祭祀,但直到元初忽必烈時期才真正建立了與漢政權相仿的輿服制度。武宗時期修改過冕服禮儀,元帝王間斷使用冕服祭祀,直至元代中后期的英宗、文宗才較為完整地貫徹了冕服制度(表1)。世祖、武宗、英宗和文宗都受儒學思想影響,并且漢學修養都很高,在他們執政的時期,冕服制度得以確立并實施。文獻中雖然沒有記載元代其他皇帝是否使用冕服,但據合理推測,元代其他皇帝應該不使用冕服。傳世的元蒙時期的帝王圖像也罕見著袞冕者。

表1 元代冕服制度大事記表
元朝統治者在執行輿服制度的時候采用了和以往漢政權很不一樣的方式,實際這是推行漢法的改革派與堅持舊俗的保守派之間不斷斗爭的結果。一方面,元朝需要顯示政權的正統地位,在制定輿服制度的時候參考了歷代漢人政權的相關制度,特別是宋朝的禮儀制度,使用的冕服、車輿、紋飾等體現了與中華文明根深蒂固的聯系;另一方面,元政權又顯示其特殊性,元朝前半期并未貫徹執行冕服制度,只有少數皇帝使用冕服祭祀,直至元朝結束前約40年的文宗時期,才較為全面地使用了與漢政權基本一致的冕服車輿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