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討論了壯語德靖土語言說動詞的語義演變。在動詞階段產生一系列演變;存在從言說動詞到標句詞、從言說動詞到話語標記、從言說動詞到虛擬情態從句標記等語法化路徑;還有少量通過復制形成的標記。
【關鍵詞】壯語德靖土語;言說動詞;語義演變;語法化;復制
【作 者】陸淼焱,百色學院副研究員。廣西百色,533000。
【中圖分類號】H21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2-0132-0010
當前國內對言說動詞語義演變的討論,多集中在漢語。如方梅、趙詢思、隨利芳、劉芳、玄鑰、范一文、丁健等,他們或構擬漢語言說動詞的語法化路徑,或考察“說”的虛化情況,或考察言說動詞語法化帶來的句法結構和語用功能的改變,或就某個功能做深入討論。1一些成果從歷時層面開展研究,如汪維輝,楊鳳仙,郭穎潔、李詩等有過討論。2部分成果是對“說”類話語標記的討論,如李宗江,侯瑞芬,尹海良,王森,董秀芳,于靜麗,劉嵚,盛繼艷,呂建國,龍銓,陳玉婷,易正中、王立杰,樂耀,李麗娟,蘇琳琳,李曉津,劉祥祥,施偉偉等做過討論。3還有部分成果是對漢語方言言說動詞的考察,如張安生、黃映瓊分別討論了西寧回民話和梅縣方言的言說動詞。1有的成果進行了跨語言的比較,如阮垂玲對漢語和越語言說動詞進行對比。2個別成果是對壯語親屬語言言說動詞的討論,如王藝瑾對泰語言說動詞[wa:??]的傳信功能進行了研究。3但對壯語言說動詞語義的研究成果,目前鮮見。
在世界各種語言中,言說動詞使用頻率極高,據目前所見報道,言說動詞的語義演變(語法化)有很強的共性,因此對其進行研究,有助于我們探究世界語言的發展共性。本文我們擬對屬于南部壯語的德靖土語言說動詞ja4進行討論,以厘清其語言演變規律,及其與其他語言演變的異同。
據我們觀察,德靖土語言說動詞ja4有以下幾條演變路徑:
一、動詞階段的語義演變
作為實義動詞,德靖土語ja4包括以下幾個義項:
(一)“說,講”
te1ja4 le?u6? ja5.他說完了。
他說 完? 了
這是ja4的本義,不帶賓語。
(二)告訴
ηo5? ?ja4? ?ma5? khau3 pan2? ja5.我告訴媽媽飯熟了。
我 告訴? 媽? ?飯? ?成? 了
跟他人說事情,事實上是將某些信息傳遞給他人,即,“說,講”在語義上與“告訴”有十分密切的聯系。因此,“說,講”義擴展,發展出“告訴”義。ja4指“說,講”時,其動作并無對象,即,ja4可以沒有賓語。而當其演變為“告訴”義后,在形式上最顯著的變化是,ja4后必須帶賓語,即,該動作是有對象的。
需要說明的是,如果ja4后無賓語,則可能有兩解:(1)動作無對象,主語進行的“說,講”并不針對任何對象。此時詞義仍為本義“說,講”,未演變到“告訴”義。(2)動作有對象,但此對象是聽說雙方共知的信息,只是因雙方共知,所以省略。如:
?o5? ? ? ja4 khau3? pan2? ja5.我說飯熟了。
我? ? 說? 飯? ?成? ?了
有兩解:(1)“說”無對象,主語不針對任何對象發出“說,講”的行為動作。(2)ja4后省略了賓語,該賓語是ja4這一動作的對象,有可能是聽者,也可能是聽說雙方以外的第三者。所以,上例可以補齊為:
?o5? ?ja4? (ni5)? khau3? pan2? ja5.我告訴(你)飯熟了。
我? 告訴? (你)? ?飯? ?成? ?了
?o5? ? ?ja4? (ka5? i5te1)? khau3 pan2? ja5.我告訴(他們)飯熟了。
我? 告訴? ? ?他們? ? ? ?飯? ?成? 了
(三)轉達,轉告
ni?? ?i?? h?i?? te? l?u?? ni?,? ma??o?? ja?? te?.你想讓他知道的,我來轉告他。
你? 想? 給? ?他? 懂? 呢? ?來 我? 說? 他
此義由“告訴”義發展而來。典型的“告訴”,是言者對聽者做直接傳達,一般不通過中介。“轉達,轉告”則是由第三者間接傳達。即,聽者希望向第三者傳遞的信息,由言者進行轉達,轉告。顯然,表直接傳達的“告訴”義加以擴展,可表達間接傳達,于是產生“轉告,轉達”義。
需要說明的是,德靖土語從“古平話”中借入l?n?“論”,l?n?也可指“告訴”“轉達,轉告”,目前與ja?同現。在與ja?的競爭中,l?n?漸占上風,使用頻率上逐漸超過ja?。l?n?借入德靖土語后,其演變路徑和ja?一樣,也是“‘告訴>‘轉達,轉告”。
(四)責備,批評
k?n?? kja?n?? tso?? tsei?? ?a?i?? ?ja?? ?l??.懶人就是被批評啊。
人? ? 懶? ? ?就? 是? ? 捱? ?批評? 啊
?o?? ?ja?? te?? ja?, te?? ki?? ki?.我批評他了,他很生氣。
我? 批評 他? 了? 他? 氣? 氣
向聽者發出言說動作,言說的內容有時包含責備和批評,ja?便逐漸產生“責備;批評”義。與“告訴”義一樣,“責備;批評”義也是由對象有指向的。這時ja?為不及物動詞,不帶賓語。
(五)提醒,勸告
?o?? ja?? ni?? ?mei?? sei? wa?k?n?? ke?? pan?? la?i?? na?u?.我勸你不要和老人鬧別扭。
我? 勸? 你? ?不要? 和? ? 人? ? 老? ?成? ?兇? ? 不
向聽者發出言說動作,有時是對對方進行提醒和勸告,ja?遂逐漸產生“提醒,勸告”義。
ja?發展出“告訴”“責備,批評”“提醒,勸告”義后,須帶賓語,賓語為謂詞性成分。
(六)使令動詞
ja?可充當使令動詞,意義接近“叫(人做……)”,但含“邀請”義,可譯為“請”。
?o? pai?? ja?? ?la?u??ai?? ma? kin? khau?.我去叫(請)老師來吃飯。
我? 去? 叫? ? ?老師? ?來? 吃? ?飯
我們認為,使令動詞ja?來自“告訴”義。我們推測,其經歷了以下演變階段:
(1)S1+ja?(告訴)+O,(S2)+V。
(2)S+ja?(叫)+O+V。
即,第一階段,ja?O之后存在語音停頓,語音停頓右側的小句,是S2要進行的動作,S2常省略,S2=O。V承載的內容是S1告訴O的要O進行且未施的動作。第二階段,語音停頓消失,S2省略,ja?不再表示“告訴”,而是體現使令意義。“S+ja?(叫)+O+V”指“S叫(請)O做某事”。
例釋如下:
第一階段:ni?? ?ja?? ? la?u??ai?, ma? kin? khau?.你告訴老師,來吃飯。
你? 告訴? ? 老師? ? 來? 吃? 飯
第二階段:ni?? ?ja?? ? la?u??ai? ma? kin? khau?.你叫(請)老師來吃飯。
你? ?叫? ? ?老師? ?來? 吃? ?飯
我們對ja?作為動詞的演變進行構擬,其演變路徑為:
責備,批評
↑
提醒,勸告←“說,講”→告訴→轉告,轉達
↓
使令
二、從言說動詞到標句詞1
(一)引語標記
ja?充當引語標記時,位于言說動詞之后,作為連動結構的后項,但不表實義。其有無,對句義無實質作用。如刪除,語句仍可接受。作為連動結構的后項,在前項動詞不帶賓語的情況下,兩個言說動詞可以只保留一個。ja?后所引述內容,在句法上可以自足。
ja?可引出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
1.直接引語
ni?? ta?u?? pai?? l?n? pa?? ni? ja?,? ?o? mei? pai? lun? kin?? khau?na?u?.
你? ?返? ?去? 告訴 爸? 你? 說? 我? 不? 去? ?家? 吃? ?飯? ?不
你回去告訴你爸說,我不回家吃飯。
引出直接引語時,后續小句無需改變指稱。如此例,言者默認為第一人稱,后續小句以第一人稱為主語,指稱不改變。
2.間接引語
te?? l?n? ja?,? pa?? te?? ?a?m?? ta?u? ma?.他告訴說,他爸爸剛回來。
他 告訴 說? ?爸? 他? ?剛? ? 返? ?來
引出間接引語時,后續小句主語不再是第一人稱,指稱根據需要敘述的內容改變。
我們在下文還要討論ja?的標記詞功能,其在向標句詞發展的過程中,存在一個中間階段:ja?可置于感知義動詞之后,這個階段,ja?后的引語皆為間接引語。如:
?o?? t???? ?in?? ?ja?,? te?? mei? ma? na?u?.我聽到說,他不來。
我? ?聽? ?見? ?說? ?他? 不? ?來? 不
te?? nin? nai? ja?,wan? pjok?? j???ka?i?? me?n?? wan? ha???.
他? 記? 得? 說? ?天? 明? ? ?應該? ? ?是? ? 天? ?圩
他記得說,明天應該是圩日。
ja?充當引語標記時,其所在小句一般居前,如以上兩例。但根據表達需要,也可與后續小句互換位置,如:
te?? mei? ma? na?u?,?o?? t???? ?in?? ja?? ?a?.他不來,我聽到說。
他? 不? 來? 不? ?我? 聽? ?見? ?說? 啊
wan? pjok?? j???ka?i?? me?n? wan? ha???, te? nin? nai? ja? ?a?.
天? ?明? ? ?應該? ? 是? ? 天? ?圩? ?他? 記? 得? 說 啊
明天應該是圩日,他記得。
兩小句位置互換后,雖可接受,卻并不自然。ja?所在的小句后一般要加一個語氣助詞?a?,說明引語標記ja?所在的小句居后時,須帶標記。說明,這樣的語序并非常式。
ja?成為引語標記,先從直接引出言談內容開始。即,最初,言者是將所引內容按原樣表述;之后,所引內容不再按原樣表述,而是通過改變指稱對象把第三者的言談內容傳遞給聽者,于是逐漸演變為間接引語標記。ja?最初與言說義動詞搭配,隨著搭配關系泛化,不再局限于言說義動詞,進而與感知義動詞搭配。
言說義動詞演變為引用標記,存在跨語的復見。納馬語(Nama)、特維語(Twi)、庫薩西語(Kusasi)、卡惠拉語(Cahuilla)、薩拉馬卡克里奧爾英語(Saramaccan CE)、蘇里南克里奧爾英語(Sranan CE)、西非皮欽英語(West African PE)、泰語(Thai)、高棉語(Khmer)、瓦伊語(Vai)、萊茲金語(Lezgian)、布盧語(Buru)都有類似的演變。上古漢語的“云”也有引語標記用法;西寧回民話“說(著)”,動詞>引語標記。[1]366~368可見,ja?演變出引語標記符合多種語言的共性。
(二)傳信標記
所謂傳信范疇,是在言語交際過程中,言者往往有意無意交代信息的來源和獲取途徑,明示或者暗含其所持的立場與態度。傳信范疇在不同語言中表達手段不同。[2]1具有形態變化的語言常常借助形態尤其是動詞詞尾屈折變化表現傳信范疇,而作為孤立語的漢語、壯語,形態變化不發達,傳信范疇多借助詞匯或句法手段加以表征,其中所使用的標記方式我們稱為“傳信標記”。
引語,指言者知道信息來源,所以引語標記ja?所引信息都是確知來源的。當ja?所引內容擴展到來源不確知的信息,遂演變成傳信標記。
mei? k?n? ja?, la?u?pa?n?? ? nei? ja?.有人說老板跑了。
有? 人? ?說? ? 老板? ? ? ?跑? 了
le???? k?n? ja?,pha?u? pu?? la?i? ko? mei? nai? na?u?.有的人說多跑步也不好。
有的? 人? 說? ?跑? ?步? ?多? 也? 不? 好? 不
我們把這個階段歸納為表達式:S+ ja?,X。S是不確定身份的人。
據我們觀察,德靖土語ja?由本義“言說”演變來的傳信功能不發達,我們僅觀察到少量例子。ja?作為傳信標記,更多來自語義復制,我們將在下文討論。
(三)準標句詞
ja?進一步虛化,可搭配的動詞不再限于言說義動詞。這時候,ja?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有引語標記用法的痕跡。形式上,ja?仍作為連動式的后項,但本質上,其已成為附加在前項之后的一個附屬成分,詞義基本失去。體現在:其前動詞不可刪除,而ja?的有無并不影響表義。同時,ja?所在小句和后面小句位置不能互換,與其充當引語標記時兩小句位置可以互換不同。
1.ja?在認識義動詞之后
這時,不帶ja?的小句類似直接引語,ja?仍有作為引語標記的痕跡。
ha?u? la?i?? k?n? jin?wei?? ja?, khau? ?ei?? tha??? si?sa??? ma?.
好? ? 多? ?人? 認為? ? 說? 米? ?買? ?從? ? 市場? ?來
好多人認為說,米從市場買來。
2.ja?在靜態動詞或系詞后
這時,ja?與抽象動詞連用,言說義完全喪失,但引語標記痕跡仍在。前后小句相當于具有解說關系,后小句是對居前帶ja?小句主要內容的解說,兩小句的意義具有同一性。ja?前后小句位置不能互換。
(1)ja?在靜態動詞后
te? hat?? ?pei?? ka??? pin?? pan? ja?,? te?? tok? ?ei? mei? na?u? k?n? ko? na?u?.
他 做? ?這樣? ?講? ?變? ?成? 說? ?他? 讀? 書? 不? ?不? ?人? 供? 不
他這么講變成說,沒有人供他讀書。
這類句子可以歸納為以下表達式:S+V靜態+ja?,X。ja?前一般是一個主謂結構的短語,X一般為一個主謂結構的小句。這個表達式包含“S體現為X”義。
(2)ja?與系詞連用
ni?? ti?? ?w?n?thi?? ?me?n? ja?,? ?tok?? ?ei?? tha?i?? no?i?? ?la?i?.
你? 的? ? 問題? ? ?是? ?說? ? 讀? 書? ? 太? ? 少? ? ?多
你的問題是說,(你)讀書太少了。
te?? ka???? pei?? ?tsei?? ja?,? ?mei?na?u?? k?n?? jo?? kwa?? te? na?u?.
他? 講? ?這樣? ?是? ?說? ? ?沒有? ? ?人? 厲害? 過? ?他? 不
他這么講意思是說,沒有人比他厲害。
這類句子可以歸納為以下表達式:S+系詞+ja?,X。該表達式隱含:S=X。
ja?與系詞連用的用法已與標句詞接近,但虛化程度還不夠。體現在:(1)形式上,ja?仍然是連動結構的后項,居后小句不與它產生句法關系,在句法上仍然是自足的。(2)ja?與其本義“言說”距離加大,“言說”動詞本具有的“行為”意義已經很不明顯。同時,ja?可引導從句,這是標句詞的重要屬性。因為具有這個屬性,帶ja?的小句和后續小句位置不能互換。這應該是ja?作為引語標記向標記詞演變的中間階段,我們稱之為“準標句詞”。
(四)標句詞
以上討論顯示,作為準標句詞ja?,其本具有的作為實義詞的詞匯意義顯現出喪失的趨勢,而語篇銜接功能得以凸顯,說明其正向功能詞演變。ja?進一步虛化,可以完全脫離原來的連動結構。
作為標句詞,ja?充當釋名從句標記,其引導的小句是對句內某個名詞性成分語義內涵進行解釋。我們按ja?前的名詞性成分的功能進行分類:
(1)言語行為名詞性成分
kja???? ma?n? tsin?? l?m?? ne?u?,? ja?? te? nei? ja? l??.村里傳很多消息,說他跑了。
間? ? ?村? ? 傳? 大量? ?一? ? 說? 他 跑? 了 了
(2)認識義名詞性成分
p?u?? ni?? l???? ja???,? ni?? mei? pu? mei?? ku?ki?,? ja?? ?ei? t?i?? ta?u?? ma?.
時? ?你? ?下? ?鄉? ? 你? 有? ?不? 有? ?估計? ?說? 時? 何? ?返? ?來
你下鄉時,你有沒有估計,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3)一般名詞性成分
?a?m? khja? than? ?an? ki?wei?? ne?u?,? ja?? ?nai? j?u? lun? kin? khau?.
剛? ? 找? ?見? ?個? 機會? ? ?一? ?說? ?得? 在? ?家? 吃? 飯
剛找到一個機會,說在家吃飯。
te?ma?ta?? tsa??mei??ak? ?i? si?ke?n?,ja?wa?k?n?ke?kin?khau?.
他 忙 以致 未曾? 有 任何 點兒? ?時間? ? ? ?說 和? 人? 老? ?吃? 飯
他忙得沒有一點兒時間,和老人吃飯。
ja?所引導的小句內容等同于前小句末名詞性成分的實際內涵,如上例的ki?wei?“機會”。
我們所列三類ja?充當釋名從句標記的句式,共同特點是:動詞后的名詞性成分與ja?后小句語義“同一”。我們把它們歸納為同一個表達式:S+V+N,ja?+X。X一般是一個謂詞性成分。隱含的意思是:N應該是用以X的。
ja?充當標句詞,ja?成為后續小句的開頭成分,后續小句從原本的從句升格為主句。且,后續小句在句法上不能自足,不能單獨進入篇章。
方梅列舉出判斷北京話“說”成為標句詞的四條標準:
a.表示小句之間的句法關系,不表示行為。
b.ja?完全失去動詞的句法屬性,不能像謂語動詞那樣被副詞修飾,也不能附加時體成分。
c.附著在小句句首。
d.其所在小句句法上不能自足,不能獨立進入篇章。[3]
她認為如果只具備前兩項,應視為準標句詞;全具備的才是標句詞。我們借鑒方梅的觀點,同樣舉出判斷ja?作為標句詞的四條標準,而如果僅具備前兩項的,我們也認為應是準標句詞。
以上我們討論的準標句詞符合前兩條標準,不符合后兩條標準。而以上討論的標句詞的例句,都符合這四條標準。
根據上文的討論,我們認為,壯語言說動詞ja?演變為標句詞,應該經歷了如下階段:
a.S+ja?轉告,X;
b.S+V言說義+ja?,X直接引語;
c.S+V言說義+ja?,X間接引語;
d.S不確定+ ja?,X;
e.S+V認識義+ja?,X;
f.S+V靜態+ja?,X;
g.S+系詞+ja?,X;
h.S+V+N言語行為,ja?+X;
j.S+V+N認識義,ja?+X;
k.S+V+N,ja?+X。
ja?演變為引語標記的起點是“轉達,轉告”義。我們作此判斷,是因為作為引語標記,ja?仍遺留“轉達,轉告”義。而其最初源頭,當然是其言說動詞的功能。
任何我們所感知的話語,都是說出來的。因此,言說動詞的詞匯意義在人們的感知中反倒容易被忽略,人們意識上容易注意到的是“怎么說”,因此在話語表達上就很容易形成“V+ja?”的連動形式。由于人們感知的主要成分是ja?前的V,ja?的詞匯意義逐漸消減,于是逐漸變成引語標記。
ja?獲得引用功能之后,先是用于對他人言論的直接轉述,再由直接引用發展到間接引用。之后,為了表示所說內容并非言者自身想法,而是來自第三方,ja?在引用不確定信息的過程中逐漸演變出傳信功能。
經過類推,“V+ja?”結構中,V由言語行為動詞擴展到認識義動詞,ja?意義越發虛化。V的范圍進一步擴展,ja?與狀態義(靜態)動詞和系詞組合;ja?進一步泛化,產生引介言談內容的功能。接下來,經過重新分析,ja?從連動結構后項動詞的位置分離,變成后續小句的開頭成分,成為引介命題的小句關聯標記。
我們可以由此構擬其演變路徑:
言說動詞>“轉達,轉告”義>直接引語標記>間接引語標記>傳信標記>準標句詞(與認識義動詞搭配)>準標句詞(與靜態動詞搭配)>準標句詞(與系詞搭配)>標句詞(言語行為)>標句詞(認識義)>標句詞(一般名詞)
言說義動詞演變為標句詞,在世界多種語言中存在。如,埃及語(Egyptian)、夸米語(Kwami)、庫泊陀語(Kupto)、瑪阿語(Maa)、科蘭科語(Koranko)、瓦伊語(Vai)、巴卡語(Baka)、加族語(Ga)、戈卡納語(Gokana)、伊多馬語(Idoma)、贊德語(Zande)、斯瓦西里語(Swahili)、尼巖加語(Nyanja)、林加拉語(Lingala)、本巴語(Bemba)、埃維語(Ewe)、埃菲克語(Efik)、約魯巴語(Yoruba)、扎昌語(Dschang)、伊博語(Igbo)、豪薩語(Hausa)、尼泊爾語(Nepali)、查穆令語(Chamling)、泰米爾語(Tamil)、泰盧固語(Telugu)、僧伽羅語(Sinhalese)、孟加拉語(Bengali)、馬拉地語(Marathi)、桑塔利語(Santali)、蒙達里語(Mundari)、索拉語(Sora)、緬甸語(Burmese)、泰語(Thai)、苗語(Hmong)、高棉語(Khmer)、布盧語(Buru)、阿瓦爾語(Avar)、土耳其語(Turkish)、蒙古語(Mongolian)、萊茲金語(Lezgian),吐克皮辛皮欽英語(Tok Pisin PE)、尼日利亞皮欽英語(Nigerian)、尼日爾克里奧爾荷蘭語(Negerhollands CD),以及中古、近古漢語“道”,北京話“說”,廣州話(粵方言)“話”,廉江話“講”,汕頭話(閩方言)“呾”,臺灣閩南語,臺灣國語,泰語,等等,都有類似的演變路徑。[1]358~363
三、從言說動詞到話語標記
(一)認為義
作為言說動詞,ja?所表達的意義會暗含主觀性,于是ja?從言說義會擴展到體現主觀揣測,于是產生認為義。如:
?o?? ja? ma?? mei? ?i? nai? na?? ?o? na?u?,me?n? nin? ?o?.
我? 說? 媽? ?不? 舍 得? 罵? 我? ?不? ? 是? ?疼? 我
我說媽媽舍不得罵我,是疼我。
(二)認知義
主觀揣測變為言者的客觀肯定,則體現出言者對事物的判斷和認知,這時ja?體現出認知義。如:
ni?? ja?? ?tha?? kei?? pai?? tha?? ma?n? te? ki?? ?ko??li?, te? wei?? ?ai?? ?pai? l?n?
你? 說? ?從? ?這兒 去? ? 到? ?村? ?他 幾? ?公里? ? 他? 為? 什么? 去? ?論
wan??
天
你說從這兒到他們村幾公里,他為什么去一整天?
董秀芳指出,言說義→認知義,在漢語歷史上一再出現,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符合人類由具體到抽象的認知模式。[4]董文所論雖是漢語,但德靖土語引語標記ja?搭配關系的變化與此也是一致的。
(三)話語標記
當言者的主觀態度進一步凸顯,這時ja?的作用主要是以喚起聽話者的注意,ja?演變為話語標記。如:
?o?? ?ja? ?a?, hat?? mei? le?u?? na?u?? wan? pjok?? t?n?? hat?.
我? ?說 啊? ? 做? ?不? ?完? ? 不? ? 天? ?明? ?再? ?做
我說,做不完明天再做。
我們構擬出其演變路徑:
言說動詞>認為義>認知義>話語標記
四、從言說動詞到虛擬情態從句標記
對于“情態”,最基本的區分應該是“現實”情態和“非現實”情態。現實情態表達一個已經發生的特定的具體事件,或稱真實事件。非現實情態的表達不介意事件的真實性,即是否發生或將要發生。作為情態標記,ja?引導的小句在句法上不自足,其須依賴其他成分或小句才能成句。
在情態標記上,ja?的作用有三:(1)例舉標記;(2)條件從句標記;(3)虛擬情態從句標記。
(一)例舉標記
ja?和表示例舉的助詞組合,構成“助詞+ja?”短語,其后為言者例舉的內容。如:
ni?? ?k?n? tok?? j?u?? mi??nok?,? ?mei?na?u?? ?ja?? kin? lau? ?a?,? tok?? pa?i? ?a?,
你? ?人? ?獨? ?在? ? 外面? ? ? ?沒有? ? ?說? 喝? 酒? 啊? ? 打? ?牌? 啊
t?n?t?n?.
等 等
你一個人在外地,沒有說喝酒啊打牌啊,等等。
tok?? ?ei?? ti?? p?u??ei?, tso??? tsei?? ja? tok?? kjau? ?a?, ko?i?? te?n? j???? ??a?.
讀? ?書? ?的? ?時候? ? ?總? ? 是? ?說? 打? ?球? 啊? ? 看? ?電? ?影? ? 啊
念書的時候,總是打球、看電影。
“助詞+ja?”結構之前,一般為所例舉內容發生的前提,而前提往往暗含假設。因此,其具有產生假設義的基礎。
(二)假設標記
用于例舉的ja?語義進一步擴展,與固有的假設助詞wa??組合,成為假設標記。如:
wa??? ja?? ?pai?? ?thi??ja?k? o,? ni?? ?tso? t?n?? khwa?i?.如果說去學校,你就早起。
如果? 說? ?去? ? ?學校? ? ?你? ?就? 起? ? 快
作為假設標記的ja?在wa??后更像一個詞綴,詞匯意義基本消失。功能上,wa??ja?=wa??。
所以上句,也可以說成:
wa?? pai?? ?thi??ja?k? o,? ni?? tso?? t?n?? khwa?i?.如果去學校,你就早起。
如果 去? ? ?學校? ? ?你? 就? ?起? ? 快
(三)虛擬情態從句標記
作為虛擬情態從句標記,其具有如下特點:
1.ja?所引導的成分在句法上不自足。
2.ja?所引導的小句為非現實情態。
如:
wan?? li?pa?i?? j?u? mi?? ?la?i?? ja?, tsei? khai?? ja?? kin? khau?,?o?? tu? mei?
天? ? 禮拜? ?在? 悶? ? 多? ?了? ?除? ?開? ?說? 吃? ?飯? ? 我? 都 不
l?u?? ?hat?? ?ai?? na?u?.
懂? ? 做? 什么? ?不
禮拜天真悶啊,除了吃飯,我都不知道做什么。
該句,tsei?khai?ja?kin?khau?不成句,在句法上不自足;且其引導kin?khau?“吃飯”,是一種虛擬的狀態,并非現實情態。
從言說動詞到虛擬情態從句標記的演變大致如下:在言語活動中,人們常通過話語對事件進行例舉,因而形成例舉標記;而作為例舉標記,常常要體現作為條件和假設的情況,而條件和假設常常是非現實的情態,因此ja?逐漸變成虛擬情態從句標記。
因此,我們構擬出ja?由言說動詞到虛擬情態從句標記的演變路徑:
言說動詞>例舉標記>虛擬情態從句標記
五、通過復制形成的標記
以上我們討論了德靖土語言說動詞ja?的幾條語法化路徑。但我們認為,德靖土語的ja?作為語法標記,并不全是來自由其本義“言說”為源頭的語法化,有部分應該是來自復制。我們至少觀察到以下兩類是通過復制漢語形成的標記。
(一)話題標記
我們認為ja?充當話題標記來自對漢語的復制。我們根據以下觀察做此判斷:
作為話題標記時,ja?前的動詞都是漢語官話借詞。德靖土語中官話借詞大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進入的,所以它們層次極為晚近。我們觀察到的用于引出話題的“連詞+ja?”結構有:tsi??i?ja?、ji?k??ja?,tsi??i?、ji?k??分別是漢語官話借詞“至于”“如果”。舉例如下:
tsi??i?? ja?? ?la?u?? ?kja?,?o?? ?ha?u?? ?la?i?? na?n?? mei? pai? na?u?? ?l??.
至于? 說? ? 老? ? 家? ?我? ? 好? ? ?多? ? 久? ?不? ?去? ?不? ? 了
至于說老家,我好久沒回去了。
ji?k?? ja?? ?k?? l??,sa?n?? tei?? k?n? kja? n???.如果說果樂,掃墓更加熱鬧。
如果 說? ?果 樂? ?掃? ?墓? ?更? 加? 旺
此二例,ja?不能省略。如省略,句子不成立:
*tsi??i?la?u?kja?,?o?ha?u?la?i?na?n?mei?pai?na?u?l??.
*ji?k??k??l??,sa?n?tei?k?n?kja?n???.
這兩個例子,tsi??i?“至于”和ji?k??“如果”完全失去詞義,已成為徹底的話題標記。事實上,以上兩例也可以說成:
ka??? ta??? ?la?u? kja?,? ?o?? ?ha?u?? ?la?i? na?n? mei?? pai? na?u?? l??.
講? ?到? ? 老? ?家? ? 我? ?好? ? ?多? ?久? ?沒? ?去? 不? ? 了
說到老家,我好久沒回去了。
ka??? tha?? k?? l??,sa?n?? ?tei?? ?k?n?kja? n???.說到果樂,掃墓更加熱鬧。
講? ?到? ?果? 樂? ?掃? ? 墓? ? 更加? ?旺
(二)傳信標記
德靖土語的傳信標記,除了ja?,還有一個中古漢語借詞ka:??“講”。如tsa?u?ta?u?lei?ka???、?a?n?ta?u?lei?ka???等,tsa?u?ta?u?lei?、?a?n?ta?u?lei?ka???分別是中古漢語借詞“照道理”“按道理”,所以我們認為傳信標記ka???是直接從漢語借入的。傳信標記ka???我們在本文不做討論。我們討論的是ja?充當的傳信標記。我們在上文討論過的mei?k?n?ja?、le???k?n?ja?,我們認為是由固有的語義演變來的。但以下幾個詞不同:
t???? ja?聽說? ? ? tsin?? ja?傳說? ? ? liu?ja?流傳說
聽? ?說? ? ? ? ? ?傳? 說? ? ? ? ? ?流 說
例句有:
t??? ja?? wan? pjok? mei? l??? ph?n? na?u?? p??.聽說明天不下雨啊。
聽? 說? 天? ?明? ?不? 下? ?雨? ?不? ? 啊
tsin?? ja?? te? mei?? ??ei? pai?? ???? na?u?.傳說他不肯進城。
傳? ?說? 他? 不? ? 肯? 去? ?城? ?不
liu?? ja?? te? nai? ta???? p???.流傳說他得以當兵。
流? 說? 他? 得? 當? ? 兵
按一般規律,傳信標記來自引語標記的進一步語法化。我們在上文也已經闡明了這一點。但此處幾例,我們認為卻另有來源——由語言接觸產生。
我們做此判斷的依據是,這些詞中,前一語素皆為中古漢語借詞:t???、tsin?、liu?分別是中古漢語借詞“聽”“傳”“流”。如果把它們之后的ja?換成漢語“說”,則前二例分明就是漢語詞“聽說”“傳說”,liu?“流”后應該脫落了一個“傳”,所以其原形應該是漢語短語“流傳說”。
ja?作為話題標記和部分此處所列的傳信標記來自對漢語“說”的復制。吳福祥指出,多義復制是指復制語的使用者對模式語中某個多義模式的復制,從而導致復制語中出現與模式語相同的多義模式。[5]德靖土語使用者觀察到,漢語以“說”充當話題標記和傳信標記,于是他們從母語中找到與“說”對應的ja?,把漢語的話題標記和傳信標記功能復制到ja?上,使ja?成為話題標記和傳信標記。
六、結 語
喻薇在考察各種語言后,提出了言說動詞的五條語法化路徑:(1)言說行為>言說成果>文體標記。(2)言說行為>認為義>認知義>標句詞/話語標記。(3)a.言說行為>引語功能>傳信功能>比擬格>語氣詞;b.言說行為>引語功能>引用功能/傳信功能>標句詞>從屬連詞>目的格/條件標記/情態標記。(4)a.言說行為>話題標記>例舉標記>假設標記>標句詞;b.言說行為>話題標記>例舉標記>假設標記>話語標記。(5)言說行為>原因標記>標句詞。[6]198方梅則把北京話“說”的語法化路徑歸納為二:言說動詞>引語標記>準標句詞>標句詞;言說動詞>話題標記>例舉標記>條件從句標記>虛擬情態從句標記。[3]王藝瑾也指出,壯語的親屬語言泰語言說動詞存在以下語法化路徑:言說動詞>引語標記>準標句詞>標句詞,且具有傳信功能。[7]
根據我們以上的討論,德靖土語言說動詞的語法化路徑與其他語言是大致吻合的,缺少的功能中,言說成果、文體標記應是因壯語缺乏書面語所致;其他缺少的功能如從屬連詞功能、目的格等,則很可能與德靖土語言說動詞ja?語法化不充分有關。
語義演變、泛化或漂白使得德靖土語言說動詞ja?表實際言說動作的語義逐漸虛化,發展出不同的功能,從表概念意義到表主觀意義,形成了多條語法化路徑。
同時,ja?的語法化與它的高頻率使用密切相關。在各種語言中,言說義動詞應該都是使用頻率極高的詞,在詞匯、語法系統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詞的高頻使用會加大其虛化的可能性。吳福祥指出“高頻重復使用會使反應者對刺激反應減弱,導致形式和意義磨損弱化,或是意義虛化”。[8]
ja?語法化過程中,重新分析也起到了加速的作用。
世界語言的共性表明,人的認知發展總是由具體到抽象。沈家煊指出在人類概念化世界的過程中,隱喻和轉喻是有力的認知工具,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關系使得語法化成為可能。通常來說,轉喻的目標是指稱一個實體,這個實體由目標概念通過源概念進行指稱。目標概念所在的域為目標域,源概念所在的域為源域。[9]ja?的使用從言者指向發展到聽者指向,所述內容從客觀命題向主觀態度轉化,就體現了不同認知域的投射關系的作用。
吳福祥指出,語法化過程通常會包括語用—語義、形態—句法和語音—音系三個子過程,其中語用—語義過程的典型特征是“去語義化”,典型發展路徑是:
抽象性逐漸增加:具體義>較小抽象義>更多抽象義
主觀性逐漸增加:客觀義>較少主觀性>更多主觀性[10]
本文所討論的德靖土語言說義動詞ja?的語義演變和語法化過程,正體現了這些規律。
(本文受到廣西第十九批“十百千人才工程”專項資金資助)
參考文獻:
[1] [德]Bernd Heine Tania Kuteva.語法化的世界詞庫[M].龍海平,谷峰,肖小平,譯;洪波,谷峰,注釋;洪波,吳福祥,校訂.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
[2] 施偉偉.現代漢語傳信標記“X說”研究[D].吉林:吉林大學,2017.
[3] 方梅.北京話里“說”的語法化——從言說動詞到從句標記[J].中國方言學報,2006(1).
[4] 董秀芳.“X說”的詞匯化[J].語言科學,2003(2).
[5] 吳福祥.語義復制的兩種模式[J].民族語文,2013(4).
[6] 喻薇.言說動詞“說”和“說”類話語標記的語法化[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8.
[7] 王藝瑾.泰語言說動詞[wa:??]的傳信功能[D].昆明:云南民族大學,2019.
[8] 吳福祥.近年來語法化研究的進展[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4(1).
[9] 沈家煊.實詞虛化的機制——《演化而來的語法》評介[J].當代語言學,1998(3).
[10] 吳福祥.從“得”義動詞到補語標記——東南亞語言的一種語法化區域[J].中國語文,2009(3).
THE SEMANTICAL EVOLUTION OF THE SPEECH ACT VERB JA IN DEBAO AND JINGXIS LOCAL ZHUANG DIALECT
Lu Miaoyan
Abstract: This article discusses semantical evolution of the speech act verb ja in Debao and Jingxis local Zhuang dialect. This speech act verb has appeared a series of evolutions, indicating some grammaticalization trajectories as, from speech act verb to complementizer, from speech act verb to discourse marker, and from speech act verb to suppositional clause marker. In addition, it indicates a few phonetic-repetition markers.
Keywords: Debao and Jingxis local Zhuang dialect; speech act verb; semantical evolution; grammaticalization; duplication
〔責任編輯:陸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