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娟娟付 知
中華文化是一個非常龐大的體系,自發生期即受到地理、氣候、經濟方式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呈現出多樣性。自周初期,楚國在荊山分封建立以來,我國南方文化的代表荊楚文化便逐步發端,直至今日連綿繁衍,橫亙古今三千余年。荊楚文化與北方中原文化形成鮮明的對比,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不被外界理解,直至1978年曾侯乙墓的出土震驚了世界,掀開了荊楚文明的面紗[1]。1993年,在參觀了了湖北省博物館和荊州博物館后,季羨林先生撰文指出:“至晚到了周代,楚文化或南方文化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同域外的文化交流也已經有了一些。在這些方面,至少可以同北方文化并駕齊驅”[2]。20世紀末楚學研究碩果累累,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楚學文庫》共18部,數百萬字,可以說奠定了荊楚文化研究的基石。21世紀以來,荊楚文化的研究逐步細分深入,民居古跡、佛寺道觀、古城風貌等都有相關著作出版,然而專門探討荊楚園林的研究至今尚不多見。
與北方園林、江南園林等相比,關于荊楚地區園林的記載較少。盡管黃鶴樓、古琴臺等古跡也曾留下大量詩詞名句描寫周邊環境,但寫景僅作抒情之需,而關于園林的描繪與敘述的篇章較少,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如下。
其一,楚辭對楚園林的描述有多處,如《大招》云:“夏屋廣大,沙堂秀只。南房小壇,觀絕溜只。曲屋步壛,宜擾畜只。騰駕步游,獵春囿只。”可見建筑周邊輔有觀景臺、長廊等小品景觀建筑,圈養或放養的動物生活其中,畫面生動而美妙。又如《九歌·湘夫人》云:“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文中所述湘夫人住房位于水中央,屋外繁花正開,是當時人們心目中理想的環境。今研究楚辭了解到,中國園林中常見的軒榭、長廊、樓閣、水池等在楚園中就已存在,而“筑臺”在當時園林中占有重要地位。楚辭中的園林有著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講求虛實互補、有無相生,追求自由奔放、浩瀚熱烈[3]。
其二,同濟大學陳從周教授將西晉至清末關于名園的記事文學作品收錄入《園綜》一書,其中關于湖北地區園林的有3篇,均為明代文人所作,分別為袁中道之《筼筜谷記》、張紹槃之《自得園記》、李維幀之《松石園記》。筼筜谷是一處以竹為主題的園林,植物配置豐富,亦有置石、亭、廊及閑居園林建筑。自得園文中記載其“規模弘敞,而山水之奇,天造地設”,且有“城市山林”之稱。松石園院內有書院及各類園林建筑,有山有湖,有各類花草,并飼養了禽魚。從三篇散記可見明代荊楚園林的基本形式,一般借助山勢、引水為池,配以亭臺樓閣、花草禽魚。相對于江南園林來說更天然質樸[4]。
其三,清末浙江永嘉人任桐,在武昌任職期間修撰了《沙湖志》,并著有《園林春色》一書。《沙湖志》中所記“沙湖”并不單指今日沙湖公園的范圍,包括以東湖、白洋湖、沙湖等湖泊及水系組成的“沙湖”,書中亦將周邊山水地貌一概進行了描述,囊括洪山、九峰、靈泉山、梁子湖等,并繪制有《沙湖名勝全景》,方圓二百余里。《沙湖志》不僅全面反映了東湖風景區的山水地貌、自然風光和歷史沿革,亦提出了對東湖風景區規劃的設想,對今日的武漢城市景觀設計還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而《園林春色》則主要描述琴園,主要記載琴園的營建、景點以及園中詩文等[5]。
我國北方水資源相對少,園林多以建筑物來主導總體格局;江南地區則溪流網布、湖池小而密集,多以“小橋流水”為特色。而素有“江城”之稱的武漢,不僅兩江交匯于此、湖泊星羅棋布,而且水面均寬廣開闊、煙波浩淼。長江,我國第一大河流,在武漢境內流程達150.5km。湯遜湖,位于武漢南部,以47.6km2的面積成為我國最大的城中湖;而位于武漢中心城區的東湖,以33.9km2的面積居第二。
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所說:“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楚地自古水資源豐富,面對無邊無垠、煙波浩淼的湖面,給人空間上的無限遐想。屈子曰:“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又曰:“忽反顧以游目兮,將欲觀乎四方”,空間既是無限的,也是不斷流轉變換的。楚人這種對永恒、無限的追求,這種浪漫主義精神,為中國從有限中追求無限的空間審美意識奠定了基礎[6]。
武漢自古處“云夢大澤”之地,坐擁“大江大湖”得天獨厚的天然之勢,多處可見煙波浩淼,使得城市空間給人渺渺茫茫的無邊界感。東湖磨山劉備郊天壇三面環水,隔湖遠望落雁景區,水天一色,水面消失的地方便是天的所在,不禁令人懷想起劉備祭天的場景。唐宋詩詞中歌詠頗多的“南樓”(元代消歇未重建)建于黃鵠山頂,黃庭堅詩云:“高明廣深勢抱合,表里江山來畫閣。雪延披襟夏簞寒,胸吞云夢何足言。”樓之“高明廣深”、景之“表里江山”,再加上詩人所感之“雪襟夏寒”和“胸吞云夢”的氣概,正體現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建筑、人在流轉變換的環境中融為一體[7]。今東湖磨山公園,從山頂楚天臺俯瞰煙波浩渺的東湖(圖1),會給人“不拘于物,不滯于心”的觸動和多變的、流轉的意象美。

圖1 磨山楚天臺俯瞰東湖
在武漢市區中心,東西連綿的龜蛇二山和南北縱貫的長江之水,共同構成了“龜蛇鎖大江”的格局,也稱為武漢山水的中心主景。以此為骨架,武漢市內低山林立、湖泊星羅棋布,湖光山色散布武漢的東南西北。武漢屬平原向低山丘陵過渡地區,市內北有木蘭山,南有青龍山,西有嵩陽山,東有九峰山,而中部則更是名山林立。享有“百湖之市”美譽,武漢市湖泊數量也多達160余個,山和水相互交映、相得益彰。位于武漢市區中心的東湖,便有珞珈山、磨山、南望山、喻家山、馬鞍山、吹笛山、鼓架山等34座山峰環繞,山水交融,給人心曠神怡之感。
武漢這種山環水抱之天然格局不僅有別于水資源不足的北方城市,也不同于地勢低平、水網密布的江南城市。江南密集的水網滋潤出柔和溫婉的風土人情,煙雨中的亭臺樓榭、溪流潺潺透著婉約的氣質,如一位清麗秀雅的女子。而武漢的山環水抱則像真誠直率的青年,這里山不奇不險、水不急不緩,不過是簡單的山明水秀、清清朗朗、充滿生氣。相對于江南水鄉勾起文人的鄉愁,武漢則令人豁達開闊、積極進取。
以山水格局為基礎,武漢園林無需在疊石理水的人造景觀中耗盡心力,而更注重借景,將視線向自然環境中牽引。江河流轉、龜蛇對峙的自然條件,亭臺樓閣依借山勢來修建,視角則以江湖為借景,賦予了園林深層的精神內涵和高遠的境界。《沙湖志》作者任桐,是一個“枕石以聽泉聲,迎風而尋松籟,鳴琴在天,畫圖入目,曠然寫遠,樂以忘憂,此余之志也”的“行者”,雖生于江南,也被武漢天然山水所吸引,他提到江南園林“穿插密而少空氣”,北京園林則“裝設雖精美然過于華麗”,而更欣賞武漢山水的天然之美:“山水秀麗,迥無倫比,絕未粉飾,一任天然。”楊鐸受任桐之邀同游沙湖,其在《沙湖序》中說:“自當退而求數頃之田于沙湖之上,以為躬耕之資,暇則駕一葉之舟,容于中流,入九峰,上靈泉,渡梁湖,歷石壁、夾山、寒溪,而還泊于雁橋之下,徜徉山水之間。”武漢園林仿佛是依仗著自身優厚的資質,而不欲營造百轉千回之感,只不過是直抒胸臆卻展示了曠然寫遠的率真美(圖2)。

圖2 暮色中的東湖
我國南北文化的差異,從荊楚文化與中原文化所呈現的面貌中可鮮明體現。“與中原的方圓規矩相對,荊楚文化是一種飛揚跳脫的美。”[8]荊楚文化一方面受到宗教禮制的理性束縛較少;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楚先民世代相傳的觀象授時和巫文化,荊楚審美思想中體現出崇尚個性、靈巧生動的浪漫主義意蘊。在荊楚人民創造的藝術品中,都體現著這一文化基因的特性[9]。楚地出土文物如鹿角立鶴、虎座鳳鼓、青銅異獸、木雕屏座等,無不造型奇特、不拘一格;而“楚辭”則是我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源頭,句式活潑、想象奇特,表現出豐富而復雜的思想感情。
武漢自古即是荊楚文化腹地,城市文明起源于距今3500多年前的商代盤龍城,在戰國時武漢屬楚國。當時在今武漢新洲境內建有邾城[10]。同時,武漢也是楚文化向東南傳播的通道,在東湖就留著愛國詩人屈原的遺蹤。至南朝劉宋時期,自武漢成為地區行政中心,荊楚文化的中心也逐漸轉移到武漢。
武漢也是荊楚浪漫主義的實踐之地。武漢磨山公園楚城按照郢都古城形制修建,正面可見超拔而夸張的雙闕望樓與虎座鳳鼓形屋頂脊飾相呼應,顯得動感十足而有別于常見城樓的莊嚴穩重(圖3)。而城內楚天臺下楚封標,氣宇軒昂、振翅欲飛,抓禽猛獸而鳳尾指天的造型正是荊楚藝術中飛揚跳脫的再現。

圖3 磨山公園楚城城門
武漢作為南北溝通、東西交接之地,自古即有熔鑄五方的文化精神。鴉片戰爭后,漢口被辟為對外通商口岸,租界的建設使得西方建筑大量傳入武漢。隨著清末洋務運動的興起,武漢開啟了現代化的進程,一躍成為我國重要的經濟中心和僅次于上海的經濟繁榮的工商都會,被譽為“東方芝加哥”。
城市的繁榮造就了武漢眾多富有特色的歷史建筑,其中經武漢市人民政府公布且保留至今的近代優秀歷史建筑有201處。同時,租界地區的花園建設也成為武漢城市建設中的新鮮血液。漢口英租界內海花園,日租界內共樂花園、四季花園、日本公園,以及由加拿大商人經手建造的聚興城花園等,對當時本地園林的建設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漢口租界園林既給民眾帶來了全新的城市空間,也給兼容而開放的武漢帶來了西式造園和公共空間的理念。武漢園林開始從最開始的模仿,逐漸發展出中西融合的形式。漢口中山公園,即是在西式園林的格局上,采用中西結合造園的手法造山理水、修建亭橋,“四顧軒”即是一個例子。四顧軒雖命名具有中國傳統典雅的意蘊,但在造型上采用拱券與愛奧尼柱式相結合的方式,具有典型的羅馬建筑特征。周邊規則式花壇也屬于典型的西式園林風格。當視角往前推,從中式風格的“茹冰門”取景四顧軒,又顯然是中式傳統園林造景的構圖方式,中西園林的造景方式在此顯得非常和諧(圖4)。中山公園“張公亭”也采用圓形平面與穹頂結構,以羅馬建筑風格的形式與中式風格的額匾、楹聯相結合,也是近代風格比較典型的代表(圖5)。

圖4 中山公園四顧軒

圖5 中山公園張公亭
綜上所述,武漢園林的藝術特質參看表1。

表1 武漢園林的藝術特質
回望歷史,曾經雄踞一方的楚國早已灰飛煙滅,而楚文化的基因并沒有被時間湮沒,而是在南方溫暖的環境中,在山和水的滋養下繁衍和成長,成為今天的荊楚文化的繁盛局面。武漢,既是荊楚文化的繼承者,也是傳播者和開拓者,而園林作為一種文化載體在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隨著荊楚文化發掘的深入和武漢城市建設的發展,武漢園林必將引領荊楚園林成為影響我國傳統園林設計與建設的重要力量。
資料來源:
文中圖表均為作者自攝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