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在職場,有機遇也有挑戰,有百折不撓前行的信心,也有隨時蹦出的晴天霹靂,時刻保持警惕和前瞻性,尤為必要。
離圣誕節還有些日子,公司門口張燈結彩,立著一棵掛滿星星的圣誕樹。我正在工位上忙碌,忽然接到人事經理張蕊的消息:“有時間嗎?我們聊聊。”
我揣著幾分緊張,跟著她進了旁邊的小會議室。隨后,另一個人事經理也進來了。張蕊率先開口:“我之前聽說你會寫文章……平時還有什么愛好嗎?”
我斟酌著詞句,心里保持警惕。寒暄幾句,她切入了正題:“愛好廣泛對公司來說不一定是好事。公司最近有一定的人員變動。雖然很不舍,但年會上,老板也說起過公司的271法則(前20%是優秀員工,中間70%是普通員工,后10%是落后員工),我們是要末位淘汰的。副總希望你在元旦之前離職。”
說出這話時,張蕊露出尷尬和無奈的笑。3天前公司年會,她還笑盈盈地夸我裙子好看。沒想到才過了幾天,談話的內容已經天翻地覆。往前倒半年,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天的場景。
2018年秋招,我被宣講會上所說的豐厚福利吸引,拿到offer后,就和上海一家互聯網公司簽下了三方協議。2019年3月實習,準備7月初正式入職。
我被分配到廣告部門的海外應用組,導師是一名資深產品經理,三十歲出頭,對我的要求很高。實習半個月的時候,她帶我出外勤去了一趟陸家嘴,參加谷歌的產品出海活動。過去在影視劇里才能看到的,上海最繁榮的地段,終于被我目睹。從環球金融中心66層的宴會大廳朝下望去,我好像看見未來風生水起的職場生活。
當初簽offer時,公司給了一個工資區間,說正式入職后工資根據實習期表現定,所以大家實習期都拼命表現,一般晚上8點后才下班走人。每天,我們都在猜轉正后能拿多少錢,以為起碼有8000元。工作不易,福利待遇卻足以彌補辛勞。首先,公司為實習生安排了8人間住宿,加班有補貼,晚上10點后打車可以報銷,周末在公司待滿3小時,也能拿到加班費。三八婦女節的時候,老板給每個女員工發了200元紅包,連實習生也有份兒。公司給女員工放了半天假,組織我們去泡溫泉。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泡室內溫泉,穿著日式浴衣,走在暖和的木地板上,我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心底的喜悅抵達峰值。兩周后,公司組織新員工春游團建,老員工帶我們去滴水湖自助燒烤。又過了一周,項目組內去看了一場電影。那段日子,公司每月都有生日會,節日有禮品卡和紅包,辦公室里每天都有水果,我吃到了之前從來沒吃過的西梅。有些瞬間,我隱約感覺,在這座超級都市的扎根之路,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7月初,我正式入職。本以為辛苦工作就一定能拿到高工資,沒想到入職后,公司給每個人的薪酬都是區間內最低。公司整體的福利也被削減,周末的最低加班時長變成4小時,在末班地鐵停運后打車才可以報銷,水果零食也變成了兩三天一次。公司號稱扁平化管理,沒有明顯的分工和階級,很多人在項目組之間來回轉崗。最初,我應聘的是測試工程師,公司安排的崗位卻是運營,而我的工作不光是運營、測試、產品助理……什么都要做。大部分人的下班時間都在晚上7點半之后,我自然也不例外。有段時間為了趕一個項目,我幾乎每天都是晚上8點以后下班,單程通勤時間50分鐘,到家之后,早就過了9點。
搬離實習生的宿舍后,為了省錢,我和同事合租了一間老房子:便宜,但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廚房在樓道里,馬桶沒有蓋,滿是發黑的污垢,洗手間的門也壞了一扇。即便如此,我們仍然想把生活過得好一點。我買了刷子和潔廁靈,把馬桶刷得干干凈凈;又跟室友一起,用電線把壞掉的推拉門和好的那扇捆在一起,防止它倒下來。公司園區的食堂飯菜太貴,我們買好各種廚具,每天做好飯帶去公司,甚至還買了一個便宜的小烤箱。有一個周五,我下班后心血來潮,去超市買了黃油、低筋面粉和芝士,忙到半夜,看著教程做出了幾塊仙豆糕。
時間一晃到了9月,公司安排應屆生的轉正答辯。不巧的是,我被安排在最后一個。答辯前兩天,同期入職的一個研究生忽然在微信上找我,第一句話就是:“我辭職了,明天就開始找工作。”我驚訝地問起原因,他語氣憤憤不平:“我周末來公司打卡,結果被張蕊約談,說加班費是給加班的人,不是給劃水的人。那行,老子不干了!”
整個9月,時不時就能聽到哪個應屆生答辯沒過,被辭退或者被延期的消息,大家人心惶惶。有個男生,本科是學電子商務的,原本應聘的是市場部,最終被調去做安卓開發,他學了3個月,進展緩慢,理所當然地被淘汰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轉正,連著兩周輾轉難眠,煩躁不堪。由于害怕被末位淘汰,我在公司待的時間越來越長,答辯PPT也改了好多遍。偶爾在下班的路上,抬頭看著月亮,我會在心里祈禱:我真的很想留在這座城市,請給我好運吧。
最終,轉正答辯順利通過。我作為一個新人,正式步入了職場大軍。那天晚上回家途中,路邊有人開著小卡車賣榴梿,每斤比超市里便宜幾塊,我和室友一咬牙拼了一個。
我咬了一口榴梿,拍拍室友的肩膀,說:“咱們肯定會越過越好。”
10月底,我在微博上領養了一只貓,取名奶糖。從此,照顧好奶糖,成為我心頭沉甸甸的責任。我甚至考慮等年后加薪,就換一間貴點、好點的房子,讓奶糖也舒服些。
生活的轉折往往猝不及防。人事經理提出辭退這件事之后,我瞬間一片混亂,在微博沒少看過賠償攻略,但從未想過,這樣的事竟然發生在我身上。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根據《勞動法》規定,公司如果要辭退我,應該提前一個月通知……”
張蕊飛快地打斷了我:“是,沒有提前一個月通知你,所以公司愿意給你N+1的工資補償。”
我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但我知道,必須盡快終止這場對話,回去再查查資料。我想了一會兒,提出公司應該再把之前說好的年底雙薪支付給我,果然被她們拒絕,于是我提出,既然暫時無法達成統一,那就過兩天再談。
下班后,我去詢問新媒體寫作時認識的一個律師,她說:“下次跟人事經理談話一定要手機錄音,并且咬死了你不是過錯方,他們是非法辭退。如果公司沒有提前一個月通知,他們該賠償你N+1個月的工資;如果按非法辭退,他們應該賠償你2N個月的工資。你入職已經滿半年的話,怎么算都應該至少賠你兩個月工資。”
圣誕節過后,兩位人事經理再次找到我,問我考慮得怎么樣,最后張蕊說:“上次說的年底雙薪,經過協商,決定多給你半個月工資。”
隨后,她們拿出一份協商解除勞動關系的協議,上面詳細寫著賠償金額、工資結算截止日期以及五險一金繳納截止日期,而最后一條,則是讓我承諾放棄一切追訴和勞動仲裁的權利。
確認條款沒有問題,第二天,我在協議書上簽了名。交接完手里的工作,當天下午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公司。
我的桌面上擺了很多東西:掛耳咖啡、紅茶包、綠茶、代餐粉和膳食纖維粉、水杯、餐具、抱枕和小毯子,還有一盆綠植。收拾東西的時候,旁邊關系還不錯的同事不時看我幾眼,我找她要了兩個袋子裝東西,她壓低聲音問我:“這么快就走嗎?”
我小聲回答:“是啊,公司希望我元旦前就辦完手續。”
退掉大大小小的公司群,拎著大包小包離開公司,在釘釘上完成最后一次打卡。再打開時,我的賬號已經被踢出了公司團隊。
以前看電視劇,那些被公司辭退的員工抱著箱子走在大街上,總顯得很凄涼。等事情落到自己頭上,我才發現,心里更多的只有茫然。
以前,我總覺得“北漂”“滬漂”這樣的詞很遙遠,真正做過一段時間的“滬漂”后,才明白異鄉漂泊的種種不易。
晚上,我和高中舍友視頻聊天。她在家鄉一家國企做財務,只有年底忙,生活安逸。她勸我:“家里生活成本這么低,要不你回家租個房子全職寫作好了。”
我考慮過這條路,但心里總有幾分不甘。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年后再來上海找工作試試,三四月份不是應聘季嗎?”
她說:“這樣也好。”
掛斷視頻后,我去洗漱,奶糖跳上桌面,在鍵盤上踩來踩去,文檔中留下了一長串亂七八糟的字符。
(摘自臺海出版社《真故·90后敘事》? 主編: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