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相遇
我的家庭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母親曾被折磨得幾乎活不下去。新中國成立后,我媽媽的心里有了陽光,我們全家人的心都開始變得活躍和明朗。1951年,我進入行知藝術學校(后合并為上海音樂學院附中),走進了音樂的沃土,藝術的殿堂,我的心高興得像烏兒一樣。在學校,我遇到了眾多極有愛心的老師,我跟全如瓏、葛蔚英等先生學的時間較短,但心中永遠不舍得離開她們。我14歲進入了馬思蓀先生班上,她有一顆極樂觀和善良的心,不僅有高度的藝術造詣還是我媽媽幾十年的好友。她的哥哥馬思聰大名鼎鼎,自不用提,弟弟馬思宏是優秀的小提琴家,久居海外。傅聰曾說:“我真不知道還有比馬思宏更好的室內樂演奏者。”馬思蓀的丈夫馬國亮是對文學和繪畫有高度修養的文人,后來,傅聰與馬先生夫婦成了摯友。
我在老師們的帶領下逐漸認識了巴赫、貝多芬、肖邦、舒曼,也瀏覽了大量中外古典文學作品和繪畫。我更是把馬老師當母親,無話不談。從同學那兒得知她說,“李民鐸樂感太棒了!他特別會彈肖邦。”附中還有別的老師也說,“你將來應該去參加肖邦比賽”,其實我自己對這些說法不感興趣,也不關心。
正在此時,我們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傅聰在華沙舉行的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中獲得第3名和瑪祖卡最優獎”。這個消息像春雷一樣震動了國際樂壇,這個年輕人得到了評委們的盛贊,“他比波蘭人更懂肖邦”“他的演奏中散發出的深刻和熱烈的詩意,人們的心無法抗拒”。我和同學們一遍遍從電臺中聽他的演奏,我們好奇、驚訝,被他的演奏深深吸引。過了幾個月后,傅聰回國演奏了三首莫扎特協奏曲和一場獨奏會,傅聰彈了巴赫、斯卡拉蒂、德彪西和肖邦。我們感到他的音樂是那樣純凈、那樣神奇,令人難以忘懷。
但是,傅聰的出走使我們隔開了,幾十年沒有再聽到他的現場演奏。經過時代與命運的戲劇性變化,他已成為國際有影響的鋼琴家。為了哀悼他的父母,在80年代傅聰回來了,不但要演奏,還要在國內各大音樂學院講學。
因為他英籍的身份,一個人在滬生活很不方便,院領導指定我接待他。開始他對我很戒備,后來在交談中逐漸發現彼此在文學、藝術方面很有共同語言,于是我們在音樂,戲劇,詩歌方面幾乎無話不談,就這樣我們成了幾十年的相知。
傅聰對我說了許多他的經歷,開始一切都陽光普照,但是局勢變得讓他不得不出走,走后又經過多年奮斗、掙扎、磨難和堅持才再次踏上祖國的大地。他曾深情地對我說:“我始終最想念北京的藍天。”
二、古道熱腸
傅聰身上有一種古風和“古道熱腸”的感染力。這是多么難能可貴!!80年代他來上海時,國內剛經過“文革”的挫折,鋼琴教學和演奏水平是很低的。但他來后既從不裝作謙虛,也不故弄玄虛,而是以他的真誠使我們從心底折服。
他來滬后,我把自己彈的錄音和我系才華極為出眾的洪騰老師的錄音給他聽。他非常激動地說:“洪騰彈得太好了!她的和聲感覺之好,我在中國人中從未見過。”他問我洪騰的老師是誰?我告訴他是范繼森先生。他說:“范先生太棒了,了不起的音樂家!”我彈的是肖邦和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Op.110),他驚訝地說:“我非常喜歡、你若不講,我不能相信這是你彈的,我會以為是我自己彈的!”我告訴他這首作品是李嘉祿先生教的,李先生在美國曾因學業出眾得到一枚金鑰匙,這是極高的榮譽,可見他的才氣之高。他很尊重李先生!其實,除了李先生,在德奧作品方面,我受舅舅——德高望重的小提琴家譚抒真和母親譚素蘭的影響也很深。音樂這門藝術有強烈的家族傳承性,我母親譚素蘭有很高的音樂修養,她是無名英雄,曾教出了許多了不起的學生,馬可就是其中之一。在美國奧柏林讀書時,黃自是我母親的師弟。舅舅告訴我:“你母親英文底子很厚,在英文方面,她給了黃自很多幫助。”我的母親一生遭到過太多打擊,晚年時她的想法和做法有時不被理解,但她的心始終是純凈的。舅舅的兒女露茜、露怡、國璋都是優秀的音樂家,我的弟弟名懷、外甥糜揚、女兒李菁都十分熱愛音樂。前面說到我彈的貝多芬奏鳴曲,很多朋友都喜歡。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經常播放我彈的這首曲子,沒想到這幾乎使我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打擊,這是后話。
傅聰特別喜歡汪容生老師的演奏,他說:“汪容生太有才了!彈東西很帥氣。”我們還曾聽過周薇老師彈莫扎特奏鳴曲(K576),傅聰說,能把莫扎特彈得那么好,非常罕見,大氣而不凡。傅聰認為劉詩昆有相當高的才氣!他說,里赫特(20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問過我,你聽到過劉詩昆在柴科夫斯基比賽上彈的《卡巴列夫斯基回旋曲》嗎7傅聰說,沒有。里赫特說,他彈得好到無法想象!我也告訴傅聰,60年代初,我和劉詩昆在蘇聯留學,他彈的舒曼和普羅科菲耶夫有攝人魂魄的力量,震撼了莫斯科。傅聰和劉詩昆都是我國最具代表性的鋼琴家,文人相輕是常見,但他們兩人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傾慕,真是動人佳話啊!
在青年人中,傅聰最喜歡盛原和齊歡(齊歡是我的學生,他對齊歡的鼓勵和幫助使人難忘)。他多次說過,如果身體不好,就讓這二人在音樂會上當替補。有一次,在大師課聽到我的學生王玨彈莫扎特,他說:“哪兒蹦出來的大天才,他的莫扎特太好了!”
從上面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傅聰是怎么對前輩和晚輩的鋼琴家的,他實在是一個熱心熱腸的人!
三、傅門宴
20世紀末,傅聰應邀定期在上海音樂學院講學,大約持續了八九年,期間他也在中國各地舉行音樂會。為了方便,他在吳興路買了一套不大的房子,一間住房和兩個廳。他的生活簡單的得令人難以置信。為了配備和補充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我與他去過大超市,那里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有,但進去10分鐘他就說,趕快回吧,這里東西太多,眼花繚亂,我頭暈了。回家就是練琴、備課、看書、聽音樂。開始,他身體較好,在不講課的日子一天要練11個小時,天啊!你要知道他手指的問題始終很嚴重,還這么拼命地練。我問他,你始終愿意練琴嗎?他說,當然不是,但練少了東西拿不出來啊!
為了維持正常的生活,我把我家的幫工四妹介紹給他。四妹老實,他很滿意。每逢周末,他會感到寂寞,常邀我和其他談得來的朋友去他那兒吃飯。但對他家的飯我卻有些吃不消,因為四妹已經在我家多年,老吃同一口味的飯菜難免會厭倦。可憐的是,傅聰離開中國太久,他能想出的菜永遠是那幾個:四個不大的盤子,一條鯽魚,一盤莧菜,一盤紅燒肉(我最不愛吃),第四盤會有變化。他一邊吃魚一邊問:“鮮嗎?多鮮啊!”吃完了問我要喝湯嗎?我說要,便端來了一小碗腌篤鮮。問我還要不,我說不要,他就叫四妹把剩下的湯重新放進冰箱。吃完飯,總還有一小盤蘋果。多年來,在傅聰家從沒見過一塊大白兔奶糖,一杯咖啡,一塊薩其馬,更別說奶油蛋糕。我常說,咱們出去吃吧,他一般是不肯去的。講課、練琴、思考,加上睡眠不好,使他耗去了太多精力。雖然生活是那樣簡單單調,但他的思想卻極其開闊,像無盡的山峰,像奔騰的大江,每次與他聊天都在我心中展開未知世界的一個側面,使我心潮澎湃。
他酷愛詩歌,強烈地熱愛李白、杜甫、蘇東坡、陶淵明,但他說毛澤東才是最偉大的詩人。他多次對著我念“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每每念到“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幾乎不能自持,他說,我讀過多少詩,但這樣的氣派,這樣的雄才大略,這樣的“詩中之詩”,使人感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我也常念詩給他聽,有一次念到陳陶的《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他說,不能念了,太慘了!太慘了!那時的中國老百姓太慘了。
傅聰非常懂畫,原因之一是傅雷在法國對繪畫曾下過大功夫的。在中國畫家中,他最愛齊白石和黃賓虹,齊白石在作品中展現出對弱小生命的愛都令他內心震撼不已。他雖然盡了最大的力量也無法喚醒我內心對黃賓虹的喜愛。但對宋代畫家范寬我們的感受卻很接近。
有一次在學校大師課上,傅聰給一個學生講德彪西的《歡樂島》,學生老彈不好,下課后我給他一個建議,你如果讓他去看魯本斯的畫他會明白一些。他拍手說,太對了!
我很佩服傅聰!但每個人的心都長在自己的胸膛里,我無法什么都跟著他走。他討厭某位德國作曲家,不巧的是有一次我的學生得到了與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出此作曲家協奏曲的機會。這是全世界公認最難、最宏偉的鋼琴協奏曲之一。演出前,我請傅聰為學生上大師課,沒想到他根本不教學生該怎么彈得更好,只是不斷在指摘這位作曲家。這次我真火了,課后我跟他說:“你太不對了!你怎么不為學生想想,你這樣罵作曲家學生還怎么彈?!”他不吭聲,不歡而散。
還有一次也極好笑。傅聰非常喜歡他教過的一位曾獲得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第一名的俄羅斯女鋼琴家。而我完全不喜歡她,我的朋友們也很少有人喜歡她。有一次,他又約我去吃飯,沒想到這是一次真正的“傅門宴”。到了吃飯時間,他卻拿出四張那位女鋼琴家的CD要我聽。聽完一張,45分鐘過去了,他問我,喜歡嗎?我說,不喜歡。他馬上放第二張,又是45分鐘過去了,再問我,我還是說“不”。他繼續放第三張,聽了30分鐘,我明白過來,如果再不喜歡,還要繼續聽一個小時呢!我的肚子實在吃不消,于是大聲說:“喜歡!喜歡!我真喜歡她!”他不管我說的是真是假,馬上告訴四妹,“開飯”。這就是傅聰,了不起的藝術家,性情中人,但是他長大了嗎?
四、他的藝術是海洋
巴爾扎克說:“巴黎就是一個真正的海洋。你往里面扔一個測鉛,永遠也不知道它的深度。”同樣,傅聰留給我們的藝術也深如海洋。他那極其廣博,極其浩瀚,極其深刻,極其錯綜的藝術海洋,我永遠無法言說!
北京的摯友扔給我這個燙手的山芋,雖然很香甜,可是把我燙的夠嗆。我試著為傅聰的藝術,特別為他的講學特點做一些粗略的陳述吧。
1.傅聰深入而巧妙地融匯了東西方藝術的特點,以極富說服力的講解、示范,分析了東西方藝術在音樂、繪畫、詩歌等方面相互的滲透和異同。
例如,他在講解肖邦《前奏曲》(作品28)時,會把肖邦寫的樂句與中國詩詞的句子放在一起對比,讓我們看到內中聯系(如第一至第四首,特別明顯),太巧妙了,真是神來之筆!在演奏德彪西的某些前奏曲時,他提醒我們,其中似乎出現了黃鐘、大呂的音響。他的分析之精妙常使現場的聽眾屏住了呼吸,甚至冒出一身冷汗。這種看問題之敏銳、深刻,自然跟他深厚的藝術功底分不開。
2.傅聰認為古典音樂之所以偉大,皆因建立在古希臘的美學原則上。這是最真實的“古典”的含義,這原則清楚表明,健康與美不可分割,離開了健康(包括精神上和體魄上)的美不可能存在。他不斷強調,中國始終有這種偉大的傳統,“哀而不怨,樂而不淫”就是這個道理。
3.傅聰認為宇宙和音樂是一體的。若要了解音樂,先要了解宇宙,宇宙的起源是生命,生命的起源是節奏。偉大的音樂家彪羅說:“萬物之初,先有節奏。”有了節奏,就有了脈搏,你就活了;沒了節奏,沒了脈搏,你就亡了。所以他對學生的節奏,脈搏的準確和自由有著嚴格要求,必須懂得其間準確和自由相輔相成,相反相成的關系。
為了讓學生懂得宇宙與音樂的內在關聯,傅聰不斷強調音樂是無始無終的。一首樂曲不應該讓人知是何時開始的,又是何時結束的。他不斷地念“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并說這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觀點,枯木開始的時間,長江停止的時候,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還特別強調,“沒有藝術”才是最偉大的藝術。藝術家好像什么也沒做,但聽眾已經感動得熱淚流淌,皆因藝術來源于心中與靈魂,而非手上。
4.傅聰贊同“辛格”的觀點,即面對一部作品,先要看懂它的風格特征,然后其他一切都圍繞這個中心進行。對一首樂曲,不可忙著彈,先要看清作曲家對此曲的總體和分段的布局,然后再練習。
5.毋庸置疑,傅聰最擅長是肖邦、舒曼、舒伯特、德彪西、莫扎特、斯卡拉蒂等人的作品。他演奏的這些作品常讓人拍案叫絕。他有一種本事,讓你無法忘卻他的演奏,始終在你靈魂里回蕩。
傅聰的才能當然不僅來源于他對肖邦等自然而然產生的理解和想象。除了上一節提到的節奏問題,他對聲音的微妙變化、和聲與復調各種聲部的安排,對踏板的巧妙運用更不會有半點疏忽。這里面都有他的秘密武器,因為篇幅有限,關于這些問題以后再談。
怎樣理解傅聰的藝術哲學?面對藝術,我們要有最誠實的態度才能把事實的真相說清楚。肖邦是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他征服了各民族,各種膚色人們的心,是天才中的天才!但傅聰最崇敬的卻是舒曼。傅聰再三告訴我們:“舒曼比肖邦更可愛!雖然病痛折磨了他多年,但他的熱情是最真實的。大家要當心,舒曼因為疼痛的折磨,他的作品中許多表情記號,速度記號,不是他寫的,而是克拉拉代寫的,但克拉拉的格調更接近勃拉姆斯。”
我也再三說,雖然始終佩服傅聰,但有許多觀點我永遠無法跟上。我對肖邦的愛沒有半點虛假,他的作品使我這個一葉扁舟認準了:我哪兒也不去,肖邦的音樂就是我永久的停靠處。我每一根血管都為他張開了。而對舒曼卻是另一番心情,我熱愛他的音樂,但更怕他的音樂。我絕不敢在睡前聽,甚至在睡前去想他寫的最迷人的旋律,因為那些旋律會使人肝腸寸斷,在我心中不斷歌唱。我掙扎、我彷徨,我沒有任何力量讓他停下,我也舍不得讓它停下。今夜無眠。
舒曼的正直、熱情和膽量都令人難以想象。他一生都在為維護純潔、健康的音樂做著無畏的斗爭。他用音樂和評論文章向庸俗、媚俗的丑惡發起挑戰,他與“大衛同盟”就是為純凈、高潔的音樂而斗爭的勇士們。舒曼的音樂即使在藝術的上界也會有永恒的光芒。
我們不妨繼續沿著傅聰的藝術思想,再看看其他的偉大人物之間的關系。他認為,舒伯特寫的強烈氣魄的篇幅比貝多芬的作品更有力;在亨德爾和巴赫之間,他更愛亨德爾;他說海頓在許多方面都超過了莫扎特;他又說拉威爾永遠不能跟上德彪西……
面對這一切,并不需要我們同意或不同意,最重要的是,這些討論促使我向更深層的藝術內涵去探索和思考。
五、“心使人高尚”
我在幾十年前就知道了莫扎特所講的“心使人高尚”的這個至理名言。這句話太偉大了!人間滄桑,世態炎涼,已證明它的分量。金錢、地位、權力都無法使你高尚,只有心可以。
我曾兼任同濟大學音樂系的名譽主任。有一次舉行教師音樂會,我把同濟大學的領導,周小燕先生和傅聰都請來。演奏者是三位青年教師:齊歡、隋歆和王夕嵐。隋歆因剛生完孩子手指有些不適,所以我提前跟傅聰說了這個情況。誰知三個人一個比一個好,演奏大獲成功,周小燕高興地贊嘆,很是熱情。傅聰更激動,他說太好了,太好了!齊歡彈的是普羅科菲耶夫《第八奏鳴曲》,他說:“外國鋼琴家中有幾個人能彈得這么好聽?難找。”王夕嵐彈的是舒曼《克萊斯勒偶記》,他說:“這么難的作品,她彈得那么好,使人難忘!”最奇怪的是關于隋歆的爭論,小隋彈的是德彪西,彈得太好了!他竟然跟我急,當眾說我:“她彈得那么好,你怎么可以說她手不好呢?!”我說:“你別看人挑擔不吃力,你自己去生個孩子試試。”哄堂大笑。
為了調節單調的生活,我們倆決定去張家界和九寨溝旅游。開始只是我們二人,后來還有別的朋友加入。那時張家界和九寨溝天高云淡,我們開心得像孩子一般。這一路的美景和風情說不盡也不用說。我們天南海北,不知談了多少事兒,記得他說,走遍多少城市,我最喜歡山東,那兒到底是孔子的故鄉!民風淳樸又非常講義氣,遇到艱難總是見義勇為。他還說,世界上只有三種人,羊、狼和獅子,一般老百姓只是羊,狼要吃他們,只有獅子會像英雄般站出來保護羊。我最欽佩賀綠汀,他是真正的獅子!從未有人這樣說過,我聽得津津有味。不料,麻煩來了,從某地開始,我們必須乘坐旅游公司的公交車趕路。誰知車子一到站,一群年輕人蠻橫地把我們推開,自己先上,我們倆哪能頂得住,還好我為傅聰搶到一個位子,我站著。看到前面一個年輕人為他的朋友占住7個位子,傅聰火了,我第一次聽到他與人大吵,意思說,“你們太不像話!”沒想到那個年輕人和他的同伴比傅聰兇百倍。眼看他們要圍上來要打傅聰,我急忙擋在他們之間,大聲說,“別吵了!!我能站,我喜歡站著……”直到下車,傅聰的臉一直是青色的,我也心有余悸,傅聰的手怎能經得住打啊。下了車他始終不說話,我也說不出話,心想:“沒想到這個文弱老頭還真有些梁山好漢的勁兒啊。”
那天晚上,我們觀看當地歌舞團的演出。廣場上飄來一股香味兒,他問我是什么,我說那邊在炸臭豆腐。他說:“太香了,你幫我買幾塊吧。”我說:“你自己怎么不買?”他說:“我身上從來不帶錢。”我于是幫他買回,他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地說,“我從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這一下他的心情轉好了,說東說西,又像個孩子。沒想到臭豆腐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夠扭轉乾坤。如今,這一切都已隨著江南煙雨飄向了遠方。
傅聰在上海的這些年為我們帶來了極豐富的寶藏,而在他背后,始終有家人和朋友的幫助,令人難以忘懷。
他很幸運,有一個非常忠實、善良,有高度音樂修養又聰明智慧的妻子Patsy。傅聰曾說,我實在是不為名利的,既不懂錢也不關心錢,若不是Patsy對我忠實,我將一文不名。Patsy也說:“聰,其實是個孩子。”這是實實在在的,沒有Patsy的任勞任怨,我無法想象他們的日子會怎么過。Patsy說,傅聰除了彈琴什么也不會,而她也在英國皇家音樂學院任教,擔子很重,正是幾十年來她無聲無怨的付出才有了傅聰的成就。
傅聰的好友劉燕是一位巾幗英雄,她擔起了傅聰在中國全部演出的重擔。傅聰的手不好,常取消音樂會,這給劉燕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但她吃了多少苦,化解了多少矛盾,很少有人知道。
孫韻也是傅聰的好友。傅聰非常欣賞她的音樂才能和大氣的范兒。孫韻也經得起傅聰的信任,傅聰的身體、手指有任何麻煩,她都盡力幫助。為了讓傅聰在上海有穩定安靜的生活環境,孫韻所擔當的一切都使人難忘。
傅聰在上海如沒有“上音”鋼琴系的幫助是無法工作的。在我的記憶中,幾任系領導:吳迎、周鏗、陳宏寬、楊韻琳、李堅、江晨等人都為他的工作傾注了大量的熱情,付出了大量的艱辛,是他們帶領的大家唱著“大衛同盟”之歌奮勇往前奔。
這一切都已成往事,但是我們感到豪邁,感到心在使我們高尚。因為我們曾與傅聰一起,在神圣的音樂海洋中徜徉,我們歡樂的淚和悲傷的淚都灑在茫茫大地上。我們曾一起縱橫馳騁在詩歌的云天,我們曾像梁山好漢的兄弟一般豪情滿懷。
我不想說了,也無話說了,我的眼睛已被老淚堵住,但我的心和魂還在歌唱。
六、回來吧,別走了
黃塵古道,傅聰沖破千重難關,向前,向前!他勇敢地走,他艱難地走,他掙扎地走,沒想到,竟然被罪惡的病毒吞沒,魂斷英倫。
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他的魂魄和體魄都會回來的。
當青鳥飛翔在碧海大川,
當艷紅的杜鵑漫山燦爛,
他回來了,
再也不走了,
他將永遠看著祖國的藍天。
李民鐸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莫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