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夏日

咸立強

可能每天繁瑣的小事，使我們無暇欣賞日出日落的色彩；繁忙平淡的生活，也逐漸磨平了我們面對四季輪轉和歲月更迭的遐思。幸好我們還有文學意境的勾勒與描述，還有藝術審美的提煉與升華。作為蘊含豐富話語內涵的文學作品，不僅只是簡單記錄下人類對世界的主觀認知，而且還抒發出優美生動的情感體驗。古今中外的文學名篇，留下了多少令人傳吟不絕的名言佳句，構建了多少讓人沉浸其中的優美境界。借助環境描述來寫人敘事是文學作品的重要創作手法，其中對于四季的描摹更是比比皆是，但在我們的主觀認知中，耳熟能詳大多是有關春、秋、冬三個季節的詞句，如描寫春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的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名言，而有關夏天的描寫或以夏季作為寫作背景的并不多。但其實不然，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以夏季為主題的描寫不乏精彩，甚至成就了經典之作，如世人皆知的《紅樓夢》中多夏季的敘寫，四幕話劇《雷雨》中更是將夏季的環境背景描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較少讀者熟知的耶路撒冷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詩作，以及當代作家朱輝的《白駒》，也用另一種筆觸描寫出他們作品中的夏天。讓我們在漫長而炎熱的季節，閱讀有關夏天的作品，感悟四季不同的景致，在書香中品味精彩的世界與人生吧。

—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張勇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開篇點出荒山青梗、僧道神仙，而后筆落人間，敘及姑蘇閶門仁清（人情）巷甄費（真廢）甄士（真士）隱家。具體寫來時，便是“一日，炎夏永晝”，甄士隱在書房閑坐，手捧詩書，讀沒讀不知道，人倒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隨后夢到一僧一道帶著寶玉去投胎。這是寶玉（神瑛侍者）下凡之始。真假仙凡，夢與現實，天上人間，在這萬物生長的炎炎夏日，有了交會，敷衍出一段故事。

壹

依農歷，一二三月為春季，四五六月為夏季，七八九月為秋季，后三個月為冬季。《詩經·小雅·四月》詩云：“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四月入夏，六月盛暑。《紅樓夢》第一回所說的“炎夏永晝”，時在四月，雖為初夏，天氣已熱，究竟熱到了什么程度，小說沒有詳細交待，不好妄加揣測，但看“炎夏永晝”四字，那年的初夏想來應是熱氣逼人。想想也是，神仙僧道帶著石兄下凡投胎，豈能無征象乎？從劉邦到朱元璋，帝王出生，往往有異象出現，頑石雖無才可去補蒼天，畢竟也不是凡物，下凡投胎之時，諸如天氣炎熱一點這樣的征候，或許也是有的。就《紅樓夢》的文學世界來說，石兄與炎夏的牽連，可不僅只是投胎之時，情根（青梗）深種皆在炎炎夏日。青埂（情根）峰下的頑石在炎炎夏日下凡投胎，似乎也就象征了夏日種情之意。《廊橋遺夢》中的愛情故事，就是發生在炎炎夏日。春天是情感萌生的季節，或許夏天便是付諸實踐的季節？

蔣勛談到《紅樓夢》時說：

《紅樓夢》里有個很精彩的東西，就是時間或者季節。林黛玉進賈府是正月過年的時候，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中秋也過了，深秋時節，滿園的菊花盛開，不知不覺中季節在變。可作者從來不直接講，但是讀者能看到時間的流逝。

季節變換的暗示性，融情于景，將人物的情感變化等融進不同的季節書寫之中，這是閱讀《紅樓夢》時不得不注意的地方。

古代社會沒有空調，降溫手段簡陋，遇到天氣炎熱，做不了什么正經事情，尤其是講究禮儀的富貴人家，更是輕易不動彈，否則在人前人后弄得滿身臭汗，著實不雅。即便是香汗，一旦多了，濕了綾羅衣裳，在那個禮法森嚴又沒有內衣的時代里，也會讓人非常難堪。《四時讀書歌》云：“夏日炎炎正好眠。”高臥不動或少動，正是富貴人家炎夏度日之法。《紅樓夢》寫夏日故事，多與晝寢相關，如開篇有甄士隱晝寢，而后有林黛玉、賈寶玉晝寢，有史湘云醉花蔭，又有王夫人、王熙鳳晝寢等等，不一而足。《紅樓夢》敘述的群體性活動，多發生在秋冬時節，盛夏活動少，原因或許與此有關？

《紅樓夢》寫夏日晝寢，《三國演義》則寫春日晝寢，“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正所謂春困秋乏夏打盹。“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好睡眠。”陶行知寫過一首歌詞《春天不是讀書天》，其中有云：

春天不是讀書天：之乎者也，太討人嫌。

春天不是讀書天：書里留連，非呆即癲！

諸葛亮是智絕，自然不做癡呆之事。《紅樓夢》《三國演義》寫晝寢，有春有夏，其中別有意乎？無意乎？若有意，意何在？這真是讓人費琢磨的事情。

貳

孔老夫子不喜歡晝寢，《論語·公冶長》中宰予晝寢，孔子見了批評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紅樓夢》寫賈寶玉晝寢，不寫賈政、賈雨村晝寢。《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在茅廬中生活時晝寢，輔佐劉備之后，似乎也就不見晝寢了。以出處言之，晝寢似乎是燕居生活的福利，正人君子忙于世道經濟，經世致用，當以天下為重，白天倦了也不能想睡就睡。頭懸梁，錐刺股，說的就是這些。只是若有人對賈寶玉說要多讀書，少晝寢，想來賈寶玉也要回他一句：混賬話！想睡就睡的是強調順應自然的道家，儒家也有讓人想睡就睡的，如心學的開創者王陽明。“饑來吃飯倦來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卻從身外覓神仙。”儒家的規矩一旦過了頭，世道經濟之心過重，也就改變了初心，一些言語也就成了賈寶玉不喜的混賬話。晝寢，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睡不睡，怎么睡，隱約有界碑藩籬，分出了三教九流。

炎夏午休的權利屬于《紅樓夢》中的上位者，他們有午休的規矩，討厭人來攪擾自己。大致說來，一為天熱，上位者要自個兒涼快休息，二為底下人考慮，只有上位者晝寢，底下人在炎炎夏日才有趁機休息一二的機會。寬厚待人的上位者雖也有為底下人考慮的，但夏日午休主要還是為的自己便利。寬厚待人的薛寶釵聽說賈寶玉盛夏還要到外面去會客，忍不住抱怨說：“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還跑些什么！”怎么涼快？其實主要也就是睡覺。其實，賈寶玉也算是一個“沒意思”的人，別人都在夏日晝寢，偏偏這位“無事忙”還在到處“跑”。第三十回寫道：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只見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借寶玉一路閑逛的光，我們知道了鳳姐晝寢、王夫人晝寢，這些都是賈府里天熱時候的規矩。主子晝寢時，伺候的丫頭們便能趁機打個盹兒。比起那些炎炎夏日還要努力上進不肯晝寢的主子來，這些能夠打盹兒的丫鬟們的生活已算愜意了。再愜意的丫鬟也還是丫鬟，用《紅樓夢》里的話說便是：都是奴才，誰比誰高貴？這些打盹兒的丫鬟，即便是打著盹兒，要么手里拿著針線，要么為主子捶著腿，一邊干活一邊睡，從階級斗爭的角度來看，這樣的主子真沒有人性，只顧著自己睡覺，全不理會底下人也要休息瞌睡。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跟隨賈母去寧府賞梅，一時倦怠，“欲睡中覺”。中覺醒來后，便到賈母那邊一起吃晚飯。這中覺也就是晝寢。賈寶玉的這次晝寢，也做了一夢。老朽的甄士隱夢見的是形容丑陋的僧道，賈寶玉夢見的則是風姿綽約的神仙姐姐；甄士隱見太虛幻境而不能入，賈寶玉則是夢游太虛幻境。人與人相比，相去正不可以道里計。晝寢之夢，似乎是另一種類型的風月寶鑒，不同的人所見到的迥然不同；同一個人看鏡子的正面與反面，所見也各不相同。

賈寶玉寧府晝寢，是在春天，故夢為春夢。賈寶玉剛入夢，便聽到山后有人作歌曰：“春夢隨云散”，點明寶玉之夢為春夢。春夢既是春天之夢，亦指寶玉與警幻仙子之妹云雨之情。警幻仙子之妹字可卿，可卿為秦氏小名。睡在嫂子秦可卿的床上，夢中與可卿云雨，賈寶玉的這段春夢，實有亂倫之嫌，是以這段春夢對于《紅樓夢》來說雖然至關重要，卻非情之正者。

在警幻仙子的帶領下，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得見“金陵十二正冊”“金陵十二副冊”“金陵十二又副冊”，又有十二舞女歌唱新制《紅樓夢》十二支。在警幻仙子的引領下，賈寶玉夢中的經歷，所見所聞，蘊涵著《紅樓夢》主旨梗概，微言大義，隨著故事的展開一一呈現在讀者們的面前：

凡夢，大都入夢甜美，出夢險惡，玄幻奇詭，諭旨深遠。甄士隱在夢中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大叫一聲，然后醒來；賈寶玉在夢中則聽到迷津內水響如雷，夜叉惡鬼欲將他拖下水去，嚇得失聲大叫，然后醒來。甄士隱夢中醒來，“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對半。”所謂對半，便是整個。倒是寶玉夢中醒來，尚還記得夢中之事，襲人問夢，賈寶玉便將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夢中之事尚能細說，是小說作者欲使夢中之事波及現實生活。甄士隱夢醒即忘，夢與現實兩隔，賈寶玉夢醒不忘，遂有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

夏天，是萬物瘋長的季節。人為萬物之靈長，自然也會騷動起來。于晝寢中做點夢，不管是美夢還是噩夢，終歸只是夢，與人無害，于己或許有利，說不定像甄士隱、賈寶玉一般遇見仙緣，真是騷動季節里最安全的消遣方式。賈寶玉是“富貴閑人”，人稱“無事忙”。“富貴閑人”不會真的閑下來，惟其是“富貴閑人”，故能夠“無事忙”。《紅樓夢》中有多少事情，皆因賈寶玉無事忙而起！炎炎夏日，若是賈寶玉無事便晝寢，而不是到處閑逛，做他的無事忙，應會省下許多麻煩，避免多少悲劇故事的發生。

稱賈寶玉為“無事忙”者，是溫柔敦厚的薛寶釵。《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探春一時起意要結詩社，眾人聚議，欲起別號相稱。寶玉要大家替他想一個號，薛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脂硯齋批云：“真恰當，形容的盡。”第四十二回中，惜春奉賈母命要畫大觀園，薛寶釵出主意要寶玉拿難題出去請教會畫的相公，寶玉聽了立馬就要出去詢問。薛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要問去，也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小說連續讓薛寶釵稱呼賈寶玉為“無事忙”，并非全是貶義。寶玉喜歡熱鬧，不喜歡冷清，聽到惜春畫畫需要幫助，立馬便急著要去找人，急公好義，坐不安席，賈寶玉的“無事忙”乃是因為有一副熱心腸。

寶玉是個閑不下來的閑人，第三十回寫盛暑之時，日長神倦，只有寶玉背著手，從賈母處走到鳳姐院落前，又到了王夫人處。見到王夫人在午睡，便與金釧兒瞎鬧，結果王夫人翻身起來便打了金釧兒一巴掌，又將她攆出府去。金釧兒之死，實肇因于此。隨后，賈寶玉回到大觀園，“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這時候，賈寶玉聽到薔薇花架下有人哭泣，初看以為是癡丫頭學黛玉葬花，仔細看時，才知女孩子在地上畫了無數的“薔”字，心中自有無窮的熬煎。忽然一陣涼風吹過，下起雨來，寶玉叫那女孩子快跑去避雨，卻渾然不覺自己身上也都濕了。等到寶玉醒悟過來，跑回怡紅院，叫門門不應，待到門開時，寶玉一腳踢過去，開門的襲人肋下被踢青了碗大一塊。這真是富貴閑人無事忙，逛來逛去逛出許多煩惱來。但罪根不是賈寶玉，而是不讓人動彈的封建禮教。

叁

《紅樓夢》中少男少女真情流露之時，大都在夏天，就像一首流行歌詞里所唱的那樣：“浪漫的夏季還有浪漫的一個你。”《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勸賈寶玉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賈寶玉一下子就惱了，襲人告訴史湘云緣故，解說賈寶玉為這樣的話也惱過薛寶釵，又拉來林黛玉作比較。結果賈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這時候，悄悄趕來的林黛玉正站在門外，聽到賈寶玉這番話，不覺又驚又喜，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轉身走不多時，賈寶玉身后趕上來，兩個人在大毒日頭底下，說了些“你放心”“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之類的話，最后兩個人都有滿心的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兩個人怔了半天”。這段文字，描寫的是賈寶玉、林黛玉兩人心靈真正相通，此后兩個人之間再無鬧別扭亂發脾氣之事發生。《紅樓夢》讓賈寶玉、林黛玉兩個人在大毒日頭下說出心底里的話，真正明白了對方的情意，正有朗朗乾坤天地作證的意思。

《紅樓夢》寫人，喜歡對照著來寫。第三十二回，炎炎夏日，有賈寶玉和林黛玉在大毒日頭底下相互印證對方的心意，便有第三十六回薛寶釵不自覺的心意流露。薛寶釵和林黛玉從王夫人那里回到大觀園，林黛玉急著要回去洗澡，薛寶釵一個人走，順路就進了怡紅院，只見外間床上橫七豎八，都是睡覺的丫頭，寶玉也在自己房里睡著，襲人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提防有小蟲子鉆進帳子里去咬寶玉。看到寶釵來了，襲人站起來要活動活動，“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薛寶釵平日里凡事都很注意分寸，這次“不留心”“不由的”，強調了這位端莊姑娘也有心神恍惚的時候。這樣的時候，賈寶玉、林黛玉身上多有，薛寶釵身上卻很罕見。這樣罕見的時候，流露于賈寶玉的床前，文學的象征意味非常明顯。這個場景，不巧被小心眼的林黛玉瞧見了，心中自是翻起波瀾。在林黛玉心里，這樣歲月靜好的畫面，應該屬于她和寶玉才是，中間如何又有了一個寶釵，草木同盟之中嵌入了一段金玉良緣？更準確地說，便是金玉良緣占了本該是木石前盟的位置。

《紅樓夢》中的夏天，有酣眠，有美夢，更有癡情與相知，一句話，作者將美夢與真情都賦予了炎炎夏日，與風霜刀劍嚴相逼的冬天形成鮮明對比。第五回《枉凝眉》結尾唱道：“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秋冬春夏，又或者是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無休無止，但是小說敘事總有個開始，也總有個結束，敘事的開始，也就是文學世界的奇點，敘事的結束，也便是這個世界的終結。《紅樓夢》的世界始于炎炎夏日，終于大雪紛飛的冬天。一百二十回中，賈政行到毗陵驛地方，乍寒下雪時候，見船頭雪影里站著一個人，就是寶玉。紅樓一夢，正如戚序所言：無極太極之轉輪，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隨行，皆不過如此。四季隨行，本是循環之理，《紅樓夢》以夏日炎炎開篇，以大雪紛飛作結，豈非無意乎？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