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子璇
摘 要:“尖新”二字,歷來在文學上褒貶不一,而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論的“尖新”與“纖巧”之義等同,區別于一般文學理論概念,具有新奇巧妙、生動不陳腐等意蘊,趣味十足,令人眉揚目展。以《風箏誤》為例,“尖新”主要具有關目之新巧,敘事結構之精密,喜劇語言之機趣暢達,人物形象之鮮明可感四個方面的含義。李漁所推崇之“尖新”“纖巧”立足于戲曲文本創作與舞臺演出兩個形態,同時與《閑情偶寄》其他創作細則如“脫窠臼”“戒荒唐”“貴淺顯”“重機趣”“語求肖似”等要求有著緊密聯系,具有自身獨特豐富的內涵。
關鍵詞:尖新;纖巧;《風箏誤》
中圖分類號: I207.37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3-0074-06
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的“意取尖新”之論,是其針對戲曲創作中賓白部分提出的細則之一。李漁認為,“尖新”二字乃“文中之尤物”[1]195,這無疑是極高的評價。然“尖新”二字之義在文學史上尚無定論,在李漁論述中,與“尖新”之義等同的“纖巧”更是為歷代文學理論家所否定。顯然此處之“尖新”與一般文學理論概念中的“尖新”含義具有差異。且結合李漁戲曲創作的相關論述來看,“尖新”不僅是對戲曲賓白的要求,還包括了其對戲曲情節設置、敘事結構以及人物形象塑造等職能的期望。因此,本文擬結合《風箏誤》具體創作實踐,探析李漁理解范疇中“尖新”之內涵。
一、“變瑕成瑜”:“尖新”與“纖巧”
“尖新”二字歷來褒貶不一,在詩詞曲論中都有不同的釋義。故首先需要厘清李漁所言之“尖新”與其他文學語境中“尖新”含義的異同,明確其具體內涵?!凹庑隆弊鳛橐粋€形容詞,“尖”字首先就突出一種“小荷才露尖尖角”之萌發意,加上“新”字,“尖新”則代表了幼葉新生的生機之景,周邦彥《蝶戀花·商調柳》中“小葉尖新”便是此義。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詩云“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2]145亦具象描繪出“尖新”所蘊含的新葉初萌之義。由此,“尖新”在文學作品中的意義也就往清新別致、奪人眼目的方向靠攏。如《敦煌曲子詞·內家嬌》:“善別宮商,能調絲竹,歌令尖新?!盵3]79柳永《浪淘沙令》詞:“簌簌輕裙,妙盡尖新,曲終獨立斂香塵?!盵4]103晏殊《山亭柳》詞:“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盵5]174等都言別致新穎之意。而文學評論中,對“尖新”的評價主要表現在兩個陣營,一方持否定態度,認為“尖新”代表了斗險爭勝,冷僻佻巧,尖利寒瘦之義,此陣營主要提倡典雅端莊的正統文藝觀,認為“尖新”與中國傳統提倡的溫柔敦厚相對。如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評李清照之詞:“輕巧尖新, 姿態百出……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 未見如此無顧藉也?!盵6]88用“無顧藉”呼應“尖新”, 又將“尖新”與“輕巧”并舉,其否定態度可見一斑。從王灼的評論中可以看出,“尖新”暗含單薄、隨意等貶義。如“西山先生曰辭科之文謂之古則不可。要之,與時文亦夐不同。蓋十二體,各有規式。曰制曰誥,是王言也,貴乎典雅溫潤,用字不可深僻造語,不可尖新制詞?!盵7]942顧嗣立亦言:“盤字文炳……故其文詞波瀾宏放,浩無津涯。李野齋稱其為文沖粹典雅,得體裁之正,不取尖新以為奇,不尚隱僻以為髙?!盵8]168正是否定一派的主張與態度體現。與之相對的另一方則認為“尖新”是另類旨趣,敢于別開新風以破除陳腐之氣。如王驥德《曲律》就曾對出語新奇、俊麗尖新的曲作表示贊賞。評論家言:“詞家之粘僻調固難,而粘僻調者求為尖新妙麗則更難。”[9]215也表達“尖新”之獨辟蹊徑,令人耳目一新的妙義。
李漁對“尖新”的理解顯然與上述含義有所差異,他在論述中將“尖新”與“纖巧”之義等同,即李漁認可的其實是戲曲創作應遵循“纖巧”主張。然“纖巧”在歷代文學批評中一向被人所貶斥,李漁自己也在論述中寫道:“‘纖巧二字,為文人鄙賤已久”“‘纖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處處皆然”[1]195。它代表了一種薄弱輕浮的特征,《文心雕龍·諧隱》中即曰:“或體目文字,或圖像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 (炫) 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盵10]137在劉勰看來,“纖巧”意為賣弄心思、夸耀文辭之義,是對淺薄內容的否定。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說:“后人為艷詞,好作纖巧語,是又晏歐之罪人也?!盵11]10亦認為“纖巧”有過度雕琢、小巧柔弱之義。但李漁《閑情偶寄》中則認為“纖巧”獨不戒于傳奇,當屬傳奇創作獨有的特色,因此易以其“尖新”之稱,似變瑕成瑜,以更為中聽的文辭表達自己的主張。他明確闡述了如此肯定“尖新”(或“纖巧”)的原因:“傳奇之為道也,愈纖愈密, 愈巧愈精?!?[1]194將“老實”與“尖新”作比:“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則列之案頭,不觀則已,觀則欲罷不能。奏之場上,不聽則已,聽則求歸不得,尤物足以移人?!盵1]195可以看出,李漁所論之“尖新”(或“纖巧”)是褒義詞,代表著傳奇創作具有新奇別致,奪人眼目的巧思之義。要探尋其具體內涵,明確“尖新”在創作中的具體體現,應結合作品論述。而《風箏誤》一劇作為李漁的代表作品, 以關目新奇、結構縝密著稱,故下文以此作例,結合李漁本人具體創作實踐探析“尖新”(纖巧)之內涵。
二、“放出一本簇新的奇傳”:關目之新巧
李漁言:“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陳言務去,求新之謂也?!盵1]77這意味著戲曲作品需要有創新的一面。故李漁所論之“尖新”,雖與一般文學評論有所差異,但仍保留了新奇別致之義。《風箏誤》在第一處巔末中則直接點出:“放風箏,放出一本簇新的奇傳”[12]117,交代作品“新”“奇”的特點。此作雖言才子佳人,其關目卻別出心裁,體現作者之巧思,做到“尖新”所含之新巧。
《風箏誤》以“風箏傳情”作為劇情發展的引子,由此引出韓琦仲與淑娟的姻緣。雖仍以傳統的才子佳人之姻緣為題材,李漁卻并未因襲舊路以婢女、紅娘等戲曲中其余人物做媒,而另辟蹊徑轉以“風箏”傳情,讓“風箏”替代了人物角色,使男女主角直接借風箏互吐心聲。減少枝蔓的同時,還對前代才子佳人小說中“借詩傳情”模式予以創新。若是拆分來講,“風箏”乃尋常人家皆有的娛樂物件,于前人作品中也早有出現。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第二十二卷《呂洞賓飛劍斬黃龍》中言線斷風箏似石沉滄海,不見回來。其纂輯的《古今小說》中《陳從善梅嶺失渾家》,蘇復之《金印記》、阮大鋮的《春燈謎》都有提及風箏。但在這些作品中, 大多是以“斷線風箏”來比喻意中人的一去不復返, 抒發對已逝人或物的懷念追思之情?!讹L箏誤》卻將之作為兩主角姻緣之引,有一定的新意。但僅如此,戲曲的創新深度并不到位。并且題詩于風箏之上、風箏落錯方位、討還風箏這幾個情節單獨剖析也是人之常情。然李漁將各個情節組合安排到整體戲曲發展脈絡中,加以“誤”之添色,造成令人啼笑皆非、錯中有錯的劇情,則產生出新中帶巧、出人意料的藝術效果。樸齋主人在《總評》中對此劇評價甚是到位:“是劇結構離奇, 熔鑄工煉, 掃除一切窠臼, 向從來作者搜尋不到處, 另辟一境, 可謂奇之極、新之至矣!”[12] 203
再如,由平常劇作情節來看,大登科后的小登科順理成章,多為皇帝賜婚、宰相嫁女,而《風箏誤》卻并非如此。原本韓世勛也是抱著覓佳人的期望赴試,《遣試》中, 他說:“今乃大比之年, 戚仁伯催我入京赴試, 此去若得徼悻, 大小登科, 都在一處, 也不可知。” [12]152表達其對美好姻緣的想象。但韓生京城中舉后卻未結成良緣,實是不同尋常。緊接著媒婆的上門說親, 游街相女竟無一人和他心意:“下官來京赴試,只道洞房與金榜相鄰,昨日欽賜游街,曾將選艷與看花并舉,誰知令人掩鼻而過的,十中倒有八九,經得下官垂青一盼的,百里還無二三?!?[12]167這個結果更是出人意料。且后面督師征繳、立下邊功回朝,皇上要把當朝宰相之女欽賜與他完婚, 按照常理,韓世勛理應接受,然而因“驚丑”在前,他因不曾見過宰相之女回絕了。這些皆在前人作品中不曾提到,算作李漁之獨創,符合他“脫窠臼”之旨。充分運用了“巧合”“誤會”來推進戲劇情節的發展, 力求“節外生枝”, 以偶然性發生的事件促成更有趣味的戲劇效果,使得戲曲關目煥然一新。王驥德在《曲律雜論》中寫道:“入曲三味, 在‘巧之一字。”[13]153在此作中,實際是關目之新巧成全了整部作品“脫窠臼”。故而《風箏誤》雖看似是以才子佳人為創作題材,實則在關目中以故為新,在傳統情節的構思中加以變動,予以創新。
三、“傳奇之為道,愈纖愈密,愈巧愈精”:敘事結構之精密
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部》“意取尖新”細則之下論述道:“傳奇之為道也,愈纖愈密,愈巧愈精?!盵1]194其所論述的纖而密、巧而精正是“纖巧”字面直觀的含義,說明“尖新”在其戲曲創作中蘊含有細致入微、精致縝密的意思,而此特征主要表現在敘事結構方面。李漁認為:“編戲有如縫衣, 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 其后又以減碎者湊成。剪碎易, 湊成難, 湊成之工, 全在針線細密?!盵1]81即敘事需緊湊,結構要嚴謹,針線綿密,能照應埋伏,方能切合纖密精巧之義。
如《風箏誤》中,因梅氏與柳氏兩房長久矛盾而導致詹列侯即將赴任時筑起高墻,隔絕兩房爭端:
我如今在家,他們還終日吵鬧,明日出去之后, 沒有個和事老人,他兩下的冤家,做到何年是了?(想介)我有道理。叫院子?。椋┏梦以诩?,叫幾個泥水匠來,將這宅子中間,筑起一座高墻,把一宅分為兩院。梅夫人住在東邊,柳夫人住在西邊,他兩個成年不見,自然沒氣淘了。(末)老爺說得是。[12]124
“高墻”恰是風箏誤落的一個關鍵,可若沒有前面提及的兩方矛盾,就不會有高墻筑起,橫跨一府兩院,自然風箏墜落也只能落在同一個院子里,劇作情節便無法展開。由此可見《風箏誤》情節展開一環扣一環,縝密精細,有如縫衣無漏洞。
又如戚友先覬覦淑娟美色而與愛娟一起設計騙色,進門時因看到愛娟床頭寶劍兩人有一番對話:
(旦)多蒙垂念,姐姐,你這床頭邊,為何掛著一口寶劍?(丑)我自小兒有些怕鬼,母親說,寶劍可以辟邪,故此叫我掛在床頭,好辟邪氣。(旦)原來如此,為人不作虧心事,鬼神何足懼哉。[12]183
而后戚友先想霸占淑娟時,淑娟正是用前文床頭邊上的寶劍得以脫身,保住清白,故而“寶劍”在劇情發展中起到鋪墊與密針線的作用,使前后劇情連接緊密,禁得住推敲。并且淑娟“為人不作虧心事”的回復也反襯出愛娟與戚友先兩人陰謀的丑惡與可笑,一語成讖,前文人物話語是對后文人物行為的預言,也表現出喜劇的巧合性和娛樂性,為整部作品的發展錦上添花。
再如戲曲寫詹武承剿蠻,看似與二人姻緣發展無關,實則是為后來韓仲勛赴邊地立功遇見未來老丈人埋伏筆??此魄珊?,實際上都在作者的精心設計安排中。這說明李漁創作十分注意照應埋伏:“不止照映一人, 埋伏一事, 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 與前此后此所說之話, 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 勿使有用而忽之?!盵1]81另外,戲曲開頭首先介紹詹、戚二人交情,于第四處《郊餞》述詹烈侯臨行前將兩個女兒的婚嫁大事托付給戚補臣,也是為詹、韓姻緣作準備。戚補臣因擔憂戚友先流連煙花場所不知收斂,敗壞身體,因此考慮將詹家大女兒嫁與自家兒子。
自從韓生赴試之后,日間在賭博場上輸錢,夜間在妓婦人家輸髓,輸錢還是家產之累,輸髓將有性命之憂。我如今沒奈何,只得娶房媳婦與他,……如今定下主意,將大的配與兒子,……我如今先說就了兒子的親事,那一個待他回來下聘未遲。叫院子,喚媒婆伺候。(末應下)[12]165
文中借戚補臣之口對戚友先與愛娟二人婚事作了交代,留下淑娟,為下文詹韓二人姻緣選擇埋下伏筆——其二人最后能走到一起是由于前文戚補臣首先選擇了愛娟嫁與兒子,若沒有愛娟與戚友先的結合,兩對新人不匹配,則未必使得韓世勛與淑娟順理成章對應,結成夫妻。由此可以看出,李漁在作品結構的安排處理上相當縝密,精細到使每一人、每一情節的來龍去脈都能各司其職,并從發生之處找尋其萌發緣由,整體結構框架渾然一體。
四、喜劇語言的機趣暢達
李漁認為,“老實”是“纖巧”的對立面,即“詞人忌在老實,‘老實二字,即‘纖巧之仇家敵國也”[1]194。這里的“老實”應指無趣沉悶,缺少吸引力之義。李漁論道,“同一話也,以尖新出之則令人眉揚目展,有如聞所未聞。以老實出之,則令人意懶心灰,有如聽所不必聽?!?[1]195說明“老實”之作缺乏吸引讀者、觀眾之處,使人觀之索然無味。這實則是失去了戲曲作品的重要特點——即在李漁的觀點中,戲曲需“重機趣”,目的是能夠讓人在欣賞作品的同時體味其中的機敏與趣味性,這是戲曲搬上舞臺必不可少的特質之一。失去吸引力與趣味性,作品便無法奪人眼目,淪入平庸,與“尖新”之“尖”所蘊含的獨特、超拔完全背道相馳?!讹L箏誤》此作不僅關目出新,其內容中更是包含了豐富而生動傳神、俏皮而又不涉俗惡的語言,讓觀眾讀之不禁莞爾,充滿機趣的同時明白易懂,深入人心。
如愛娟乳母為使韓世勛與愛娟能私會,特意支走門房時所說的:“叫你去買一袋京香,兩柄宮扇,三朵珠花,四枝翠燕,五兩綿繩,六錢絲線,七寸花綾,八寸光絹,九幅裙拖,十尺鞋面。樣樣要揀十全,不可少了一件。”[12]145這十件物品分明對應了后文的愛娟故意刁難門房的十處不滿意,讀者閱之趣味盎然,舞臺演之則朗朗上口,而不會出現疲累厭倦之感。
又如《驚丑》中愛娟謊騙韓生洞房之時二人對白:
(丑扯生同坐介)戚郎,戚郎,這兩日幾乎想殺我也。(摟生介)(生)小姐,小生一介書生,得近千金之體,喜出望外,只是我兩人原以文字締交,不從色欲起見,望小姐略從容些,恐傷雅道。(丑)寧可以后從容些,這一次倒從容不得。(生)小姐,小生后來一首拙作,可曾賜和么?(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賜和過了。(生驚介)這等小姐的佳篇請念一念。(丑)我的佳篇一時忘了。(生又驚介)自己做的詩,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還求記一記。(丑)一心想著你,把詩都忘了。待我想來……(想介) [12]148
愛娟一心直奔洞房之事,而韓生意在詩作上,以至于韓生提出“拙作”“佳篇”時愛娟根本不懂敬辭謙辭之分,滿口胡言,還以“賜和”回之,令人哭笑不得,充滿諷刺的可笑對白瞬間勾畫出愛娟的不知廉恥、無知愚昧。其增強賓白趣味性的同時滿含深意,呼應下文韓生“驚丑”后氣急敗壞的心情:“不然竟似蘇合遇了蜣螂, 雖使濯魄冰壺, 洗不盡通身穢氣;又如荀令嫖了俗妓, 縱不留情枕席, 也辜負三日余香。”又“我想他那樣的丑貌!那樣的蠢才!也勾得緊了!那里再經得那樣一副厚臉!湊成三絕。” [12]151如此尖酸刻薄的話語與正人君子的形象并不相符,但卻寫出人物性格中的另一面。 唱詞里也道:“也虧他才貌風情!件件都奇到,畢竟是伊家地氣靈,產出驚人寶?!?[12]151可想而知,愛娟的騙局以及丑態帶給韓仲勛的打擊,致使一位滿腹才華的翩翩公子棄斯文不顧,語出驚人之句,“三絕”“地氣靈”“驚人寶”等詞形象描繪出韓仲勛的氣惱與犀利,也更是對前文私會時愚蠢對白的極力諷刺。這樣充滿情節性的趣味之語往往能激起觀眾讀者強烈的關注,與板腐無趣之作截然不同。
再如兵營中各將領的名字:“(小生唱名,外執筆點介)水營總兵錢有用。(末應,過堂介)(小生)陸營總兵武不消。(老旦過堂介)(小生)左營副將聞風怕。(丑過堂介)(小生)右營副將俞敵跑。” [12]140充滿諷刺意味的諧音名在引人發笑的同時也發人深省,表現出軍營管理的腐敗混亂,這就同時說明了蠻兵作亂的緣由之一,也在男女主角姻緣主線之外暗含諷刺現實之義,增強了作品的層次感。
五、人物形象的鮮明可感
要做到“尖新”,除了上述幾點外,整部戲曲中的人物形象還應各具特色,鮮明可感,才能達到使人“欲罷不能”的效果?!讹L箏誤》中人物雖不多,但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形象與精神風貌,在角色塑造上深入人心。
戲曲開頭就交代了韓世勛思慕良緣的愿望,《風箏誤》整部劇實際也是圍繞韓生“一人事”“一人身”而作。作為整部戲曲的“主腦”,韓世勛的人物形象被塑造得頗有意味。一方面,他非常希望能覓得好姻緣,另一方面又對女子有著極高要求,平常庸脂俗粉他不屑一顧,寧肯孤身一人也不愿草草定配。他認為女子“天姿風韻”都需相配,“蓬心”需稱“如花貌”,即不僅女子要有如花似玉的美貌,還需有精絕的才學,并且需他親自試才相貌才算理想人選。雖然這些要求體現出韓仲勛作為一位學識淵博、才氣卓然之士的不流俗心性,且表達出他對一段美好姻緣的堅定信念,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韓生的選妻標準也頗具不切實際之感。后文淑娟題詩時也提及女子閨中之作不應流傳在外,更別提親自讓男子相貌試才。而風箏傳詩一事卻讓韓仲勛打破了自己的標準,其僅憑風箏上的題詩便認為“這樣的詩,料想不是丑婦做得出的”[12]138。并未親自相貌就認定對方是一位絕色美女。又“就是這韻也和得異樣,又不從頭和起,倒從后面和將轉來,或者寓個‘顛鸞倒鳳的意想在里面也不可知。分明是有意擲情梭,好像把‘鴛鴦兩字顛倒示諧和。” [12]137韓仲勛的自猜自想表現出男子思春的喜劇情景,這與前文韓生言之鑿鑿勸諫戚友先潔身自好的場景相對,這些對比豐富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增加了人物性格的層次感,也說明韓生并不是一位迂腐呆板的讀書人,從人物具體形象的塑造中也能體現李漁忌“老實”的觀點。如此一來,在多重性格刻畫的基礎上,人物形象的生動性便躍然紙上。
此外劇中其他角色也各有特色。如淑娟既才貌俱佳,又機智圓通。在柳氏與梅氏爭吵過程中全靠她調和雙方矛盾,化解父親的尷尬;韓仲勛后來高中狀元,而其能與韓作相和說明她才學極高;但同時淑娟又是一位受封建傳統觀念影響極深的女子,從她提醒母親閨中詩作不應賦與外人便可知,她謹守婦道,遵循封建制度對女性的約束。而淑娟的姐姐愛娟則與女主角云泥之別,樣貌丑陋,不知廉恥又滿腹奸計,不僅冒充淑娟與韓生幽會,更是對男女之事急不可待,絲毫沒有婦道觀念,后與戚友先串通設計誘奸淑娟,罔顧姐妹之情,表現出此人之惡毒冷漠。愛娟是無才無德的代表,與淑娟形成鮮明對比。而戚友先則不學無術,作為一名浪蕩子弟看不起韓世勛的清高,貪戀美色以至于迎娶愛娟后因其丑陋轉而設法霸占淑娟,說明此人亦是心術不正,后被淑娟以寶劍嚇退也體現出其膽小如鼠,戚友先與韓世勛的對照同樣美丑之分明顯。至于戚補臣則是一位重情之人,通過合理分析自家兒子與韓世勛的差別:“若把別個,一定將好的盡了自己,剩下的才與別人,下官一來有些克己的功夫,二來也知兒子的分量,如今定下主意,將大的配與兒子,小的配與韓生?!?[12]165將優秀的淑娟配給韓生,而將不那么好的愛娟許給自己的兒子,說明他重情義,真心對待友人之子。而詹武承同樣擁有兩面性,雖然在家時略顯軟弱,在妻妾之間“蕩秋千”,但他重視老兵訴苦、撫慰人心也說明詹補臣是一位盡職盡責、有治軍才干的好將領。
《風箏誤》整部作品中的人物各有其性格特點,形象塑造上也豐富立體,從劇中人物多元化的性格可以看出,李漁在人物塑造中也尤其注重鮮明性與生動性,沒有一位人物讓讀者感覺無趣多余。通過不同人物身上發生的事件共同推動劇情發展,并從人物美丑對比間傳達出規正風俗的意圖。
總體來看,李漁《閑情偶寄》中“意取尖新”之“尖新”的含義在《風箏誤》具體創作實踐中分別體現在關目、敘事結構、語言、人物形象幾個方面。雖其是在詞曲部對戲曲賓白提出的要求,但當賓白作為傳奇極其重要的一個義理出現在整部戲曲創作中時,本身就已經與情節、人物形象以及敘事結構等因素相融合,故無法與各部分割裂開,單獨進行評議。這就意味著李漁所提出的“尖新”之論,實則與《閑情偶寄》詞曲部中其他創作細則的論述有密切聯系。如《風箏誤》雖以才子佳人的題材為內核,然其關目另辟蹊徑,在傳統題材的基礎上以風箏為引穿插聯絡,設置出許多別處心裁的情節,反而能推陳出新,收獲新巧奇效,正是“脫窠臼”之理。而“脫窠臼”須得遵循人情物理,因“奇事無多, 常事為多;物理易盡, 人情難盡?!盵1]89 “奇事”往往生發于“常事”中,“難盡”的人情就隱藏在易盡的物理之中。“脫窠臼”之不朽乃是從前人耳聞目睹中找到沒被注意到的細微之處, 創作出全新的劇作。這里的新奇又絕非“荒唐怪異”,而需“新而妥,奇而確”,即符合“人情物理”,而不是以怪誕荒唐取勝,符合“戒荒唐”之論。敘事結構之精密則與“密針線”對應。要實現戲曲作品中敘事的精巧,結構的縝密則需照應埋伏,前后節節俱到,形成完整的傳奇敘事結構;作為一部喜劇,《風箏誤》中生動俏皮的語言妙趣橫生,緊隨情節發展不斷變化,做到“貴淺顯”“重機趣”的要求,成為創作中一大亮點。而作品中每個人的語言各有自身特色,如愛娟的無知愚昧,韓生的滿腹才學,淑娟的婉靜機智,都通過言語得到展現,人物對白在形象塑造上亦起到不可磨滅的作用,做到“說一人,肖一人”的效果。
因此,《閑情偶寄》之“尖新”不僅是戲曲文本中的一個靜態標準,還是立足于舞臺演出基礎上的一種動態要求,代表了具有吸引力、感染力、新采溜亮等特征的戲曲創作,而好的戲劇,不論唱詞、賓白還是敘事結構,都應該是“尖新”的。在具體戲曲作品中,“尖新”則通過戲曲關目之新巧,敘事結構之縝密等方面展現出來,故李漁所論之“尖新”不同于一般文學理論中的概念,而與“尖新”之義等同的“纖巧”,自然也與文學批評中所認為的柔弱纖細的文學風格判然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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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he Meaning of “Jian Xin” inXianqing Ouji:
Taking The Kite Error as an Example
TONG Zix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 China)
Abstract:The word “Jian Xin” has always been praised and criticized differently in literature, but the meaning of “Jian Xin” and “Xian Qiao” discussed by Li Yu in Xianqing Ouji is quite similar,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general concept of literature theory in the sense of being novelty, cleverness, vivid, not hackneyed, full of interest and making people raise their eyebrows. Taking The Kite Error as an example, “Jian Xin” mainly has four meanings, namely, the new cleverness of the eyes, the precision of the narrative structure, the smooth and pleasant comedy language, and the distinct and perceptive characters. Based on the two forms of opera text creation and stage performance, the “sharp and new” and “delicate and delicate” advocated by Li Yu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other rules of creation of the drama, such as “breaking away from the rut”, “avoiding absurdity”, “expensive and simple”, “heavy fun”, “seeking similarity in language” and so on, especially with their own unique and rich connotation.
Key words:“Jian Xin”; “Xian Qiao”;The Kite Error
編輯:黃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