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禮
摘 要:賈平凹的長篇新作《暫坐》,是對一個走出體制、走出家庭的新時代創業閨蜜群在物質追求與精神皈依間苦苦掙扎的生存與精神狀態的展現。小說以西京城不同的建筑文化空間為嵌套敘事結構,賦予了人物以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話語。小說對都市閨蜜群的生存狀況的細致描摹和精神狀況的深入發掘,不僅動態地反映了時代精神的變遷,也為當代“女性在都市”的文學畫廊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人物群像。
關鍵詞:賈平凹;《暫坐》;閨蜜群;空間;時代精神
中圖分類號: I207.425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3-0087-06
誠如學者南帆所指出的,“越來越多的作家將他們的小說托付于一個固定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人物互相認識,他們之間有著形形色色的親緣關系”[1]。賈平凹也不例外,他把以都市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的創作空間主要設置在西安城里。在西安城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賈平凹,通過對這座城里的建筑空間、文化生活和市井眾相的細致觀察、深刻體驗和細膩刻畫,像一個行走在都市里的專業的速畫手一樣執著地為他所稔熟的西安城描畫著一幅幅主體各異、布局精巧、主題鮮明的城市肖像。繼《廢都》《白夜》《土門》《高興》之后,長篇新作《暫坐》(載于《當代》2020年第3期)無疑是賈平凹獻給西安城的又一幅別樣畫像:對一個走出體制走出家庭的新時代創業閨蜜群在物質追求與精神皈依間苦苦掙扎的生存與精神狀態的展現。在這幅畫像里,我們可以看到賈平凹駕馭都市題材的嫻熟能力,可以看到他對都市女性形象和故事的別樣塑造和講述,可以看到他在創作藝術和創作思想上的“變”與“不變”。
一、獨立言說下的新閨之像
在《暫坐》的后記中,賈平凹說:“寫過那么多的小說,總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風格不是重復,支撐的只有風骨。《暫坐》就試著來做撐桿跳,能跳高一厘米就一厘米。”[2]的確,從《廢都》到《暫坐》,盡管故事發生的坐標依舊承續著賈平凹都市題材創作一以貫之的書寫空間——西安,但塑造的都市體驗主體卻不盡相同。在《暫坐》里,通過塑造聚攏在“暫坐”茶莊老板海若身邊的十一位閨蜜形象,講述了“她們各自的關系,和他人的關系,相互間的關系,與社會的關系,在關系的脈絡里尋找著自己的身份和位置”[2]。這些女性相比賈平凹此前都市題材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有了很大的不同。既有別于《廢都》中姿色撩人,站在感官欲望的制高點上,極力想達到性解放的唐婉兒和柳月;也有別于《土門》中胸無一物,在追逐金錢與虛榮的漩渦中背叛了她所處階級的眉子;更有別于《高老莊》中道德滑坡,為了自我生存游離于城市與鄉村的邊緣地帶,利用自己的身體做大膽投資的鄒云等。如果說賈平凹對這些女性的刻畫只是“為了表達和滿足男性作者和男性主人公的理想和需要而存在的”,替作家傳達自己理想中的“妻性”“妾性”和“準妾性”的傳聲筒,那么“她們離開了男性,就不足以獨立成人,不足以在作品中和生活中自為地生存,更難以獨立自足、完整的個性”[3]。而《暫坐》中的女性個個是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且能活出自我個性的形象。海若是開茶莊的,陸以可是開廣告公司的,向其語與人合辦了康復醫院;應麗后是倒騰房子的,手上有二十三間門面出租;嚴念初是做電梯等器械生意的;司一楠是全西京市最大的紅木家具店老板等。她們有事業、開名車、住豪宅,游走于各色男性之間卻不依賴男性,充滿活力,享受時尚,不愿羈絆,隔三差五聚在茶莊,在喝茶中互相傾訴,在傾訴中互相勉勵,完全是新時代的都市“寵兒”。
《暫坐》塑造了一個如此龐大的新時代都市閨蜜群,那么擺在作家面前的首要問題就是怎樣展現這些形態各異的女性形象?為了盡可能多角度地真實展現這些都市新女性的生存與精神狀態,賈平凹別出心裁地選擇了一個相互獨立卻又緊密關聯的雙重嵌套型的結構:一是空間布局,以西京城為敘事中心空間,嵌套其中的有茶莊、住宅、飯店、咖啡吧和火鍋店等充滿都市氣息的小空間。二是人物關系上把以海若為聚攏點的閨蜜群分開來分別安置在這些小空間里來獨立敘述。在這樣的敘事結構中,我們能感受到賈平凹在創作上的第一個“變”與“不變”。不變的是,從《廢都》到《暫坐》,“仍還是日子的破煩瑣碎”,這是賈平凹一貫的小說作法;變的是“這次人物更多在說話”[2]。《暫坐》共計35小結,每一節所出現的人物,都身處一個獨立且相對封閉的空間。在這樣一個空間里,敘事主體的“我”隱退,不再凌駕于人物之上,即時即可地發表帶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的評論,而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察和記錄著人物自己與自己,與他人的對話,最終讓人物在對話與自白中展示各自不同的人格肖像、生活態度以及內心世界。比如司一楠與應麗后在香格里拉飯店就城市的繁榮與都市人涂脂抹粉的精致生活展開的對話中,突出了司一楠對生活的態度:習慣素面朝天,不喜歡過于浮夸,就算身處燈紅酒綠和紙醉金迷的大都市,她也要保持對生活應有的本真,守住自我內心的純粹與寧靜;應麗后因貸錢失敗在家的內心獨白細膩且真實地將應麗后貸錢前的精于算計與不知滿足,以及貸錢失敗后的恐懼與無助,焦慮與猶疑,后悔與懊惱展現得淋漓盡致。通過人物在相對封閉空間里的相互對話和心理獨白,賈平凹在《暫坐》中實驗了羅蘭·巴特所說的“將敘述限制在人物所能觀察到的或了解到的范圍之內”[4]的敘事觀點。在這一實驗中,賈平凹賦予人物以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話語,讓人物的自我意識得以加強,著重表現的不再是作者如何看待世界和作者如何看待主人公,而是作品的主人公如何看待世界和主人公如何看待自己。這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敘事作品的“人為性”,克服了全知敘事視角的局限性,保留了生活的真實性,增加了人物肖像的逼真性,使得創作的風格與形式在敘事層面獲得了新的意義。
為了使這個都市閨蜜群的形象更為飽滿,除了人物內在的對話與自白,賈平凹還在其他外在的敘事上鋪設了大量配合意味十足的描寫。比如對這個閨蜜群之間團結互助、你來我往的姐妹情深的描寫:夏自花因白血病一直躺在醫院,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常年患腿病的母親都需要人照顧,為了減輕夏自花的精神壓力,十幾個姐妹每天輪流往返于醫院和她家,為她籌錢治病,照顧她的孩子和母親,毫無半句怨言。夏自花去世以后,她們為她挑選墓地,就她的孩子的成長和教育問題以及她母親的生活養老問題預想著不同的應對方案;對這個閨蜜群五光十色的穿著打扮的細致描寫:閨蜜群首次在火鍋店聚集時,向其語“穿了紅色掛脖深V領裙,心口上掛著一塊玉佩,袖子非常寬敞,百褶下擺,一雙黑色尖頭高跟鞋”;徐棲“長發飄飄,佩戴了玉佩外還有一件苗族少女的那種銀項鏈,黑色襯衣,黑色短裙,配著黑長筒高跟鞋”;嚴念初“戴著墨鏡,身穿白色衫,一件豹紋長袖外套”。再比如希利水為了摸清被介紹對象對愛情的忠誠度,專門在網上下載了一個十二星座用情圖來測試;徐棲和司一楠從頭至尾保持著同性戀的關系;把藝術家羿光放置在這個閨蜜群中,與她們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等,都讓這個閨蜜群的都市畫像盡顯親密感、真實感和時代感。
必須承認,書寫“女性在都市”的作品在賈平凹的創作中并不少見,也不乏精品,但就整體而言,以往的作品更注重對女性在都市的生存境遇的表現,“缺少對她們的精神世界的深刻關注”[5]。而《暫坐》通過對當代女性閨蜜群肖像的刻畫,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像大網一樣彌漫著時尚與名利、騷動與野心的現代化大都市,也讓我們窺探到了一個在這張大網下追求新生活的都市閨蜜群的隱秘精神世界。在她們的精神世界里,總體上看,姐妹情深大于金錢利益,對男權的認同意識逐漸消退,個體的嫉妒與報復的扭曲心理被群體的團結與互助的人性光輝所取代。而小說中人物的這種精神世界的變化,也正體現了賈平凹對都市生活的一種新的體驗和對都市女性的一種新的理解。從這個意義上講,《暫坐》對這個閨蜜群畫像的刻畫,為“女性在都市”的文學畫廊中提供了一個有意義的人物群像。
二、自在體面下的矛盾之狀
賈平凹的都市創作,從《廢都》到《高興》,“盡管人物主體發生了變化,但作品的主題是一以貫之的,這就是充分揭示商品經濟大潮中當代中國城市人的精神異化狀況”[6]。而長篇新作《暫坐》無疑又是一部探索和表現在新時代中走出體制走出家庭的都市女性的生存與精神狀況的小說。小說開篇即以杭州某山寺的一幅對聯——南來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為整部小說奠定了主基調,從中不難看出賈平凹給小說取名“暫坐”背后所蘊藏的深意。那么擺在賈平凹面前的第二個問題就是該怎樣表現這個閨蜜群在物質追求與精神皈依之間的徘徊與掙扎?又該怎樣呈現這種深意?前文已經分析過,在《暫坐》中,賈平凹把每個人物都放置在一個相對封閉空間里敘述,因此空間就與主人公的各種活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從類型看,小說中的空間主要有兩種,一是以茶莊、咖啡吧等為代表的“公共空間”,二是以臥室、佛堂為代表的“私人空間”。從呈現方式看,空間主要是以茶莊為中心以及由此衍伸出來的室內與室外的二元對立的形式呈現。室外是喧囂與忙碌,爭名與奪利的自我與他者共處的開放世界,室內是清凈與放松,安守與自省的自我與自我獨處的私人世界。
茶莊作為核心的“公共空間”,在小說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首先,小說中的閨蜜群因茶莊的興隆而聚集,也因茶莊的沒落而消散,它是連接小說中的人物和生活的紐帶。西安作為十三朝古都,本身是一個集儒家、道家、佛家思想于一身的傳統思想文化氛圍濃厚且復雜的都市,那么對于在西安城生活了四十多年賈平凹來說,在創作中移用這一點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怎樣把這三種不同的思想文化內化在這個新時代都市閨蜜群的身上?為了盡可能真實地再現西安城在文化上的這一特性且和作品的主基調保持一致,賈平凹延續了此前作品對西安這座現代化大都市所承繼的不同傳統思想文化的展現。在《暫坐》中選擇了一個最能代表這三種思想文化彼此滲透與交融的物質空間形態——茶莊。而茶道中所蘊含的文化精神——儒家的親和與包容、道家的淡然與寧靜和佛家的“禪茶一味”的禪宗思想就是對茶莊這一獨特空間的具體呈現。在小說中,這三種文化精神在這個閨蜜群里又集中地體現在這個閨蜜群的大姐大——海若的身上,身為茶莊老板,無論是對待姐妹,還是對待店員和顧客,海若都給人以親和感;在生意的經營上,能送的盡量不買,從不過分計較利益得失,對金錢始終保持一顆平常心;為了迎接活佛的到來,為即將開始的皈依生活做準備,她聯絡眾姊妹一起放生,帶頭不吃葷,不殺生,不講妄語。這樣一來,茶莊、茶道和海若三者在小說中就構成了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更進一步,我們可以說,茶莊、茶道和海若間的關系就是小說中的空間、小說中的生活以及小說中的人物關系的簡化。
其次,小說中的其他“公共空間”,比如咖啡吧、火鍋店和購物商場等都由它衍伸出來,而這類空間恰是小說所著力展現的。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和茶莊一樣,都能與外在的喧囂隔離開來,可以讓她們走進其中,在短暫地吃喝、漫步與閑談中讓身體放松片刻,能夠和他人進一步交流;另一方面是因為這種空間盡管可以在人物之間建立起一個表達與交流的可能,但受到對話者不同的性格、出身、情趣等因素的影響,她們很難進行深入的對話,很難做到真正地理解。比如辛起進入茶莊時,雖然海若等人都把她看作她們其中的一員,但因農村人的身份和經濟地位的不匹配,辛起始終無法和這個閨蜜群融入到一起。這就使得小說中的第二種空間類型——私人空間——的意義凸顯出來。海若作為這個閨蜜群的大姐,在茶莊內外,她聰明能干、處事果敢霸氣、待人熱情寬厚,是承包眾姊妹心事的“垃圾桶”,奔走于各姊妹之間,調節著姐妹間的金錢利益瓜葛,維持著她們經營多年的感情,游走于各色人等之間,笑臉相迎。只有在茶莊的臥室里,她才能卸下堅強的外表,展現出女人柔弱的一面,借著酒精細細打量自己的處境,太多的精神追求與太多的生活輜重實在難以調和,為自己和羿光之間的曖昧感情黯然傷神,為兒子的不成器感到沮喪,為夏自花的病情不見好轉感到憂慮,為市委書記的被抓是否會牽扯出更多的人感到惶惑;司一楠和徐棲只有在臥室里才能放下戒備,享受同性戀帶來的肉體歡樂,走出臥室,又各自帶上面具,在人前以“姐妹”相稱;應麗后每每感到心煩意亂的時候,只有在佛堂焚香磕頭后,才能片刻地看清自己過于物質、過于貪婪的真面目,得到短暫的心魂上的安妥;伊娃只有走進辛起租住的城中村的簡樓里才感到自己是西京城的一分子,走出簡樓走向西京城,她只是個外來者。這種室內與室外的空間轉換,體現出來的正是賈平凹對現代都市女性(不僅僅指這個閨蜜群)的精神出路的一種思考:無論是在都市已經摸爬滾打多年且有了一定經濟基礎的女性還是初進都市想要在都市站穩腳跟的外來者,室外是她們為求自我生存和自我發展而不得已趟入其中的生活苦海,而室內既是供她們在外奔波忙碌后賴以放松身體的具體空間形態,也是她們精神的寄托點:供她們得以沉湎其中思考人生百態,重新認知自己,進行自我身份確認。
值得注意的是,賈平凹在小說中還設置了兩位不同于其他閨蜜的姊妹,即一位擁有固定空間——病房——的人物夏自花和一位不擁有空間的人物馮迎。夏自花從小說伊始就趟在醫院的病床上,直到去世。而有關馮迎的描寫,雖零零星星地貫穿于全書,但對她的具體描寫,只集中于小說的第三十二節且沒有獨立的空間,人物一出場聽到的就是關于她死亡的消息。從中我們不難看出,賈平凹更為深邃但也更為神秘的一面:他把主人公都設置在一個個獨立的且相對封閉的空間,盡管這樣的空間可以與室外隔離,給身處其中的人提供一個相對清寂的場所,但這只是暫時的,要想獲得真正永恒的精神上的皈依與超越,唯有充滿七情六欲的肉體先于心魂脫離生活的苦海。而這或許就是近七十歲的賈平凹對生活、人生所做的更深層的思索:“明白了凡是生活,便是生死離別的周而復始地受苦,再隨著時空流轉過程的善惡行為來感受種種環境和生命的果報。也明白了有眾生始有宇宙,眾生之相即是文學,寫出了這眾生相,必然會產生對這個世界的‘識,‘識亦便是文學中的意義、哲理和詩性。”[2]
應該看到,《暫坐》探討的雖是都市閨蜜群的生存與精神狀況,但它揭示的問題——我們時代的精神危機——卻是極具廣泛性、癥候性和矛盾性。小說中的閨蜜群聚在一起,她們“不求在政治上有多貴,經濟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僅僅要活個體面點,自在點”,但問題是何為“體面和自在的生活”?“體面和自在的生活”能否脫離經濟上的獨立和婚姻上的完整?如果能夠脫離,她們為何還要拼命追求物質,在夜深人靜之際暗自思索情感上的問題?反之如果不能脫離,這樣“體面和自在的生活”又有何意義?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說,《暫坐》不是賈平凹在寫這個都市閨蜜群,而是這個閨蜜群在寫賈平凹。
三、真實再現下的時代之音
文學是時代變遷與精神發現的通道。賈平凹在創作談中指出:“《暫坐》里的女子,不能代表所有的女性,她們是相對獨特的一群人,過著相對獨特的一種生活,但她們是西京城的,也是這個時代,社會的一個風向標。”[7]從這個層面上講,《暫坐》的魅力不僅在于為文學作品中的女性畫廊增添了一個有意義的人物群像,還在于它動態地反映了時代的變化,真實地再現了新時代“女性在都市”的生存與精神狀況,具體地呈現了在都市現代化過程的影響下,新時代女性又是以怎樣的方式來回應這種變化的?而書中人物對時代的這樣或那樣的回應又體現了賈平凹創作思想上的哪些微妙的變化?
小說中的閨蜜群對新時代所做出的回應主要表現在她們思想觀念上的三次轉變。一是對城鄉關系的認識。辛起是個鄉下姑娘,來到西京城,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欲望,違心和有家室的香港富商同居,但當辛起被香港富商拋棄后向希利水訴說和求助時,希利水的第一態度是有些生氣,甚至是憤怒,認為認辛起這樣的人作朋友是一種恥辱。可在沉默后她又否認了自己:“羿光說找對象其實是找自己,交朋友不也是交自己嗎,辛起的優點當然是自己的優點,辛起的缺點、毛病就不是自己的缺點、毛病了?如果自己不是個老板,眾姊妹們都沒有經濟獨立,那會是怎樣呢?”希利水面對辛起的遭遇所做出的看似矛盾、分裂,實則更貼近真實生活的思想變化恰是賈平凹在處理鄉土/都市題材創作上所做出的新變化:淡化了他此前一貫的對城鄉二元對立的書寫,對城鄉關系的態度變得中立起來。《暫坐》以都市閨蜜群對鄉村姑娘辛起在都市各種不倫行為的接納與包容,凸顯了在新時代下,城鄉之間已不再是涇渭分明的對立關系,而是一種從二元分割到融合發展的過程。在賈平凹看來,“現在的小說哪能非城即鄉,新世紀以來,城鄉都交織在一起,人不是兩地人了,城鄉也成了我們身份的一個分布的兩面”[2]。
二是對婚姻與性的重新認識。小說中的都市閨蜜群,她們都完成了經濟上的獨立,各自追求著各自所理解的自在體面的人生,使得光鮮亮麗的物質生活外衣掩蓋了她們生活上不完整的一面——婚姻生活。但于她們而言,在新時代,“都市已不再僅僅是一個生活空間、人類生活和工作的環境,它更預示著一種新的生存方式、社會形態和文化樣式”[8]。在這樣一個自由、豐富的廣闊生存空間里,婚姻并不是她們所追求的新生活的最終歸宿。因為都市的工業文明實質愈發讓她們明白,女性一旦從經濟的依附中解脫出來,即便離開了男性也可以獨立生活,不再作為男性的附屬物而存在。她們在生活上以婚姻的不完整來昭示女性作為獨立的人的個體性存在。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對時代現狀和生存環境的考量,她們對性的認識也發生了改觀。性不再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存在,僅僅是一種對物質大都市的藝術化消解,即欲望的宣泄和身體的娛樂。閨蜜群對性的這種從實用到藝術的認識,使得她們從意識上徹底地摒棄了傳統的倫理價值取向,從而實現了與第一性平等對話的可能。而這也基本可以看作是賈平凹在處理時代與女性的互動關系時所要表達的個人立場,只有在現代大都市,女性才能獲得與男性同樣的自由和權利,都市為她們提供了展示自我、追求獨立和爭取自由的舞臺,反過來,都市女性的各種活動也為我們考察和書寫都市提供了新的視角。
三是都市消費觀念的轉變。在小說中,西京城不斷高度發展的都市文明不僅促使這個閨蜜群在對城鄉關系和婚姻生活的認知上發生了變化,同樣也使得她們的都市消費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外在的物質性消費到內在的文化性消費和精神性消費。她們在各自實現了經濟獨立,享受到作為個體的人的自由和喜悅后,“逐步將自我形象的塑造恢復到不附屬于任何意識形態的本真樣態,將之提升到審美的高度,創造出一種在審美形態上極具女性魅力,在文化心理上指向人性復歸的都市女性文化。”[8]在這一新的形象塑造和新的女性文化的復歸過程中,小說中的閨蜜群,在消磨閑余的時間方式上,用喝茶聊天、看傳統戲劇節目取代了先前的逛街購物;在飲食習慣上,改變了以往肥肉厚酒的就餐模式,注重綠色環保和養生保健;選用各式各樣的具有傳統文化意蘊的壁畫裝飾房間……在這樣一種已然超越了單純的經濟行為,愈發包含更多的社會和文化含義的消費方式中,小說閨蜜群的消費行為具有象征性和典型性,它一方面體現著新時代都市女性的時尚個性和精神風貌,隱射未來女性都市消費模式的漸變趨向,另一方面受制于當前都市發展的節奏,二者相互影響,也正是在這種影響的過程中,女性在都市漸趨實現著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
毫無疑問,在《暫坐》中,借助閨蜜群在新時代里思想認知的轉變和生活方式的改變,賈平凹在都市題材創作上實現了新的突破,即用現實主義的筆法寫出了超現實主義的內容。將閨蜜群由身處時代的社會環境所造成的生活的迷茫、懷疑、叛逆和掙脫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你一句我一句”真實再現出來,“既沒有刻意的變異和荒誕,也沒有華麗的裝飾和渲染”[2],使得整篇小說彌漫著濃厚的情感力量、凝聚著堅實的藝術力量和彰顯著強烈的時代力量。但是在對這一時代的變化做出應有的價值判斷時,賈平凹的處理態度明顯又是矛盾和曖昧的。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小說中的閨蜜群一方面想要有一個完整的婚姻生活,另一方面又想擺脫家庭的束縛,享受獨立的生活;一方面想要滿足不斷膨脹的物質欲望,另一方面又想以平常心和皈依心消解這一想法。二是小說中的辛起身為鄉下姑娘,既想保持農村姑娘應有的淳樸,又想放開手腳打拼一番,以此作為在西京城立足的基礎。三是小說中的羿光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一方面想獨守自己在書房的那份清凈,但又不甘寂寞,和閨蜜群自始至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曖昧關系,不能以真正的知識分子的虛靜心坦然面對外界的喧囂。如果我們把小說中的這三個矛盾和賈平凹的鄉土/都市題材創作對應起來分析,那么不難看出,在都市文明與鄉村文明,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碰撞中,從《廢都》到《暫坐》,賈平凹一直徘徊在都市批判的困惑與農村追憶的感嘆中,創作思想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矛盾的狀態。
四、結語
就創作的“變”與“不變”而論,賈平凹在當代文壇是一個獨特的存在,盡管我們可以用獨特來形容任何一位作家。從《廢都》開始,賈平凹都力求實現在新的作品中有所“變”,但他對“變”的思考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單向度的日常生活,而是借助對生活的體驗和對生命的體悟上的不斷變化,將日常生活融進宏大的社會歷史、傳統文化和民族情懷、世態人情,以期在“變”中更為執著地追求他的“不變”,即對人在不同時代的生存境遇的追問。《暫坐》所呈現的閨蜜群是在新時代洪流中涌現出來的女性追夢人,她們“生的活色生香與暗流涌動,死的不可控制與凄迷憂傷”[7]。賈平凹通過對這個都市閨蜜群的生存狀況的細致描摹和精神狀況的深入發掘,不僅動態地反映了時代的變遷,也為當下書寫“女性在都市”提供了新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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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Jia Pingwas New Novel Temporary Sitting
MA Zhongl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Shihezi University, Shihezi Xinjiang 832003, China)
Abstract:Jia Pingwas new novel Temporary Sitting is a demonstration of the struggling survival and mental state of a group of entrepreneurial girlfriends who are out of the system and out of the family in the material pursuit and spiritual conversion. Temporary Sitting uses the different architectural cultural spaces of Xijing city as a nested narrative structure, giving the characters independent thoughts and free discourse. Temporary Sitting not only dynamically reflects the changes of time spirits, but also provides a group of meaningful portraits for the contemporary “women in the city”literary galleries.
Key words:Jia Pingwa; Temporary Sitting; girlfriend groups; space; the time spirit
編輯:黃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