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始于內心，亦終于內心

陳程

“人生是圍城，婚姻是圍城，進了去，就被生存的種種煩愁包圍。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沒有讀過《圍城》的人，想必對這句話也并不陌生。讀完后我不免感嘆一聲：年少讀不懂《圍城》，讀懂已是城中人。重讀《圍城》，靜而思之，似有所悟。

錢鐘書先生以主人公方鴻漸歸國后的生活為主要線索，刻畫戰時背景下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和精神世界，借小說表達人生無處不在的“圍城”狀態，揭示現代人“圍城式”的人生生存困境。

“圍城”二字，字面意義為一城被圍，內外相隔而不現，進一步便是攻城而入，得窺兩景。錢鐘書先生借褚慎明和蘇文紈之口，點出圍城的深刻意蘊：“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方鴻漸的教育、愛情、事業、婚姻無一不是“圍城”的體現，從形而下的描述到形而上的思索，先生借方鴻漸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形象表現出時代洪流中對個體存在的反思與關切。先生從容自在地拈出“圍城”意象，卻“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因此圍城不僅指向一種人生情境，也是對一種心理狀態的巧妙把握。

而其主人公“方鴻漸“這個名字背后的意蘊值得深思。先生在《管錐篇》中說：“‘鴻漸，即‘一只鳥飛來飛去沒個著落。”鴻漸像一個永遠在路上的流浪漢，不斷在人生各路口徘徊，他不斷地渴求沖出“圍城”，然而，沖出之后又總是落入另外一個“圍城”。

方鴻漸是庸常的，而他的人生悲劇也在于他的庸常。他“不讓人討厭，可是全無用處”，既不作惡也無英雄氣概，既與世無爭又于事無補。雖然受到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但他始終沒有遠大的理想，甚至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活。他膽小、軟弱無能，并始終處于矛盾的狀態之中，一方面他追求簡單、純真、樸實的愛情，渴望幸福的家庭生活，也會在事業上的腐爛沼澤中進行一定的掙扎，但另一方面，他卻擺脫不開舊家庭和社會生活的壓力，常常屈服于環境的壓迫。他總是在找尋精神依附，可每每找到新歸宿又發現這不過是一種舊束縛。方鴻漸在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中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他既是被困的對象，又是圍城的鑄造者。

看著大好青年方鴻漸一步步走向平庸，硬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感傷浮在心頭。我一直在琢磨：走向平庸，難道是人生的必然結果嗎？在楊絳給《圍城》寫的后記中，她提到方鴻漸這個人物取材于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志大才疏、狂妄自大，何其深刻的結論，這也正是方鴻漸走向平庸的關鍵所在——因能力撐不起野心，故而常常感到不得志;不得志卻又看不清自己的缺陷所在，故而只會發牢騷，卻毫無改變現狀的決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看清局限后，有些人會與自己的平凡和解，調整自己的期待，在能力所及的范圍里規劃人生;也有些人不甘現狀，孤注一擲地去突破自己的局限，當然也必然經歷無數次的失敗。但不管是調整期待的人還是突破局限的人，大概都不會被我們歸入“平庸”的范圍。反而是方鴻漸這樣，既看不清自己又輕易向所謂的命運繳械投降的人，才更容易變得平庸。

而錢鐘書先生諷刺人生的高妙之處在于，我們作為“圍城”的局外人，盡管擁有上帝全知視角，可以洞悉其悲哀的根由，但在書中這種層層相扣的不可化解的人生矛盾中，我們亦難以為局中人指明適合其的道路。因為這何嘗不是我們的人生困境呢？

合上書本，我在感慨鴻漸無法擺脫人生困境之余，心底有一絲慌亂與驚疑。這是因為我在方鴻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著他的前途陷入晦暗，我若有所悟：生活本就是一座大圍城，我們都要在無形的四堵墻下過完一生。換言之，“圍城”這一意象的意蘊不僅在于人們在進出之間的二難選擇，更在于這種進出的永恒循環。人們前進的動力存在于自己的欲望之中，只要欲望存在，“圍城”就會繼續有人進出。正是這無數欲望相推著人類前進，而不斷的追求和得到后隨之而來的厭倦與貪婪，促使人帶著希望與絕望，歡樂與悲傷，執著與踟躕的矛盾情感進進出出，永無止境。

面對人生如此不斷重復與掙脫不了的一座座“圍城”，我們該直立起身沖破圍城，還是裝作不解，在圍城內安然享受生活所能給予的，在限度與痛苦之內所能給予的一切忍讓，尊嚴，甚至是一切幸福與苦難？由此，我們常常叩問人生的意義，企圖從失敗中找出教訓，從成功中找出經驗，而實際上，“圍城”生于內心，也潰散于內心。

我們該如何活，如何愛，如何贏得尊嚴與從容，如何保護那些珍貴的事物，如何選擇和做一個更好的人，這是錢鐘書先生通過他筆下的《圍城》所要我們思索的現代“圍城式”生存困境。這是一座圍城，可這也是一整個世界。

婚姻也好，事業也罷，人生處處面臨選擇，面對生活的“圍城”，我們可以借鑒史蒂芬.柯維說的“以終為始”。想一想我們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從而堅定我們的方向與選擇，并為之奮斗，而不是被生活推著，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