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文佳
玉,堅剛而有潤者也。玉可養人。唐人以玉聘妻,妻早喪,人以玉為其器,以血為盟,留其妻一魄,文養數年。得見其妻。然玉人一體,逆天改命,未得聚靈之功,反有反噬之效。又幾年,夫暴斃。不見其玉。
——《拾異記》
每次先生來看她,總會提起江南。“逢”字才寫一筆,隔著簾見他走在路上,外面正是好大的雨,起身找傘,匆忙中又打翻了硯,慌亂中就見他進來,趕忙躲進屏風里。
他掃一眼打翻了的墨,正色道:“小姐且梳洗一番,我稍后再來。”雨還未停,她急急喚他,卻只看見他瘦削的背影愈走愈遠。那年,她十三歲。先生三十一歲。
阿爹對阿娘說,先生未成偉才,狂生卻也未做得,命是極苦的。索性就留他給自己教些詩文,也免他半生流離。這些話,綰兒雖不太懂,但此后先生的茶水總被她放入好多糖。
先生是安靜的,可時不時也會自己嘀咕兩句。那些話,像是說給綰兒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陽光影影綽綽的,在他臉上暈染來。她瞇起眼睛望著他,問道:“先生打哪里來?”他難得笑了,“自然是從來處來。”“先生跟我講講外面的事吧,那秋千總也蕩不高。”
他想了想道:“我年輕時,在江南康寧街積恩巷12號張家裁縫鋪里做過幫工。到了黃昏,街上很多姑娘唱蘆花謠,小攤上,都是喝散酒的。畫月如刀,月亮亮起來的時候,桂花的香氣極好。”
“什么是蘆花謠?”
“姑娘家唱的歌。”先生望著她噤聲了。落雨的時候,先生哼起了歌,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卻好聽極了。
先生喜飲酒作詩,也喜丹青。一次她往先生處探病,見先生岸上擺著一幅丹青,畫上是個女子,眼角眉梢都帶著盈盈笑意。畫的旁邊是新寫的字:“仙客終難托,良工豈易逢。徒懷萬乘器,誰為一先容。”綰兒念著,卻不是很懂。“畫上是何人?”她問道。 “亡妻。”他答。“你可信來生?”先生問。“不信。”其實她也不知自己信是不信,只是想著先生若是信了,以后又如何真心悅愛自己呢。先生只是笑了笑,并不做聲。
這一年先生病了,一病就是三個月。好不容易才好了些,一場大雪,病竟是比原來還要重了。一日,先生發著高燒。沈府門外卻來了好些人,說是自北京來討債的。繡坊間也開始傳一些關于先生的留言,說先生不祥:父喪、母喪、妻喪、煞氣重。先生登過戲臺子唱過戲。雖有些才學,卻心術不正,曾終日醉酒,欠了好大一筆債。曾經的官職也是用銀錢買的,被上面發現削了官,才四處流離。
她沖上去推開門,一把揪住為首的婆子呵斥了一頓,四下一陣恐慌,從沒見過小姐發這樣大的脾氣。婆子們為了自保,又或是察覺到了什么,坊間便多了些關于她和先生的流言。? 一日,她路過阿爹的書房。聽阿爹嘆道:“留不得了。”她以為阿爹終于要遣散那幫亂嚼舌根的婆子,卻未想到等來的是先生的辭行。“先生為何要走?”她問道。他只是擦干她臉上的淚痕道:“浮萍本無根,小姐強人所難了。”她有些凝噎,頓了頓笑著道:“再過兩日就是上元了。阿嬤買了好多爆竹,先生不妨再多留兩日,我帶先生去放煙花。”“好啊。”他笑道。“綰兒可還記得蘆花謠?我年輕時我曾在江南康寧街積恩巷12號張家裁縫鋪里做過幫工,黃昏時街上都是喝散酒的,姑娘們便坐在繡樓上唱和蘆花謠。”然后先生唱起了歌:"菰煙蘆雪是儂鄉,釣線隨身好坐忘…"最后他說:“綰兒啊,你要活得清明。”
正月十三日,來了位洪先生。那晚她夢到那日先生在雨簾中的背影。愈走愈遠了,早晨便不見了兩位先生。聽門房講,兩位先生是在暗夜離開的,未帶一物。這般離開,想必阿爹是暗許了的。
先生的房間還是空著,陳設也未改,綰兒時不時喜歡進去看看。寫寫他寫過的字,看看他念過的書,偶爾也對著那幅丹青說說話。綰兒長的越來越大了,容貌竟愈發與畫中女子相像。恍然想到先生曾問,“你可信來生?”若是再遇他,也不知該說信還是不信。
不久,河東傳來一封書信。先生托人給綰兒帶了塊玉,說要她時時帶在身邊。那玉質極好,像是文養久了的。綰兒帶上玉不久,生了場大病。犯了些癔癥,竟連年歲都記不太清了,常以為自己已經嫁了人。有時候,又不清不楚地說自己是積英巷一家裁縫鋪的女兒,急壞了阿娘。
這日,綰兒燒的一塌糊涂,怎么也退不下去熱。阿娘說要帶她去尋名醫,卻被阿爹制止了。好在自這場高燒之后,綰兒的病一天一天好起來了,也不再犯癔癥,只是不記得家中曾有過一位先生了。
偶爾聽聞有人講先生的事情,也會湊上前問幾句,卻是半點也記不得了。阿爹阿娘也漸漸不再提起哪位故去的先生。慢慢的,流言也就散了。
十九歲那年,綰兒嫁人了。十里紅妝的遠嫁,坐船到上海申家的時候,黃昏途經江南,她透過蓋頭看向窗外。街上有很多身姿綽約的姑娘唱歌,小攤上,都是喝散酒的。“畫月如刀,月亮亮起來的時候,桂花的香氣極好。”不知怎的,綰兒想起這樣一句話。
綰兒嫁到申家,與郎君相處甚好。洞房紅燭,郎君問綰兒可有什么歡喜的,綰兒跟他講江南的月色,給他唱蘆花謠。 郎君摸了摸綰兒頸上的玉,說他崇敬的一位先生也是江南的,喜玉石,好靈異,詩寫的極好。綰兒問他何為靈異。
小郎君撲哧一笑道:“你還信轉世來生不成?”綰兒點點頭。郎君說,“像玉石養妻,狐仙種香云云,都可謂之靈異”。綰兒又問可有書稿。小郎君搖頭道: “先生故去那年,焚了很多書稿。”
窗子未閉,夜風吹過,樓閣地板上落滿了桂花。綰兒看著神傷的郎君兀自笑了起來,推他到窗前道:“畫月如刀,你看,月亮亮起來了。桂花的香氣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