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女生

郭述軍

4

迎春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潑辣的女生。尤其和她相處久了，會感覺她渾身散發出來的盡是軟綿綿的東西，不會張揚，不會嫉妒，少言寡語，讓人以為她久居山洞，不食人間煙火。

但她從不拒絕別人的說笑，更多是聽，有時也會參與某個游戲，她把和別人開玩笑也當作一種游戲。“人生就是一場游戲”，這句格言她還沒有參透，卻喜歡把它當作生活的準則。

白發女生的人生是最單純的游戲。

“今天上課算是現眼了，本來想問老師一個有點水平的問題，沒想到完全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陸慈正和前后左右的同學聊天，“哎，你說我好端端的非要問什么問題！”他是對迎春說的。

“有時候暴露無知是需要勇氣的。”迎春笑著說。

“那下節課我再暴露一次。”

“老暴露那就是傻。”

“我傻？”

聞茗接過這個問題。“你以為還不傻呀，魚鷹子都傻，就知道逮魚。”

一語擊中要害，陸慈卡了殼。聞茗可不像白發女生那樣，她大大咧咧，逮什么說什么，一般男生都懼怕她三分。

迎春抿著嘴笑。

其他幾個男生也一哄而散，讓女生說傻，等于受了奇恥大辱，陸慈丟盡了面子，老鼠似的溜出教室。教室外，還有他的另一片天空。

樹開始把片片黃葉甩掉，任它們在空中飄蕩。有一片飄進了窗子，連同秋末的陽光與溫度，一同飄到迎春腳下。葉子為什么要落呢？她有些憐憫，感傷之情持續到上課。

歷史課沒老師，老師去開會了，他給學生留了作業。歷史作業肯定不像物理、化學，也就是抄抄書上的重點內容，不需要動腦筋。邊寫邊說話，一心二用不是不可以。沒有老師，他們是管不住自己的。

“別說話！”班長提醒大家。這個提醒的效果只能維持一分鐘。

“再說話我去找班主任。”這句話的效果能維持三分鐘。

三分鐘后，教室里又像飛著許多蒼蠅。但沒人敢大聲，估計在教室外面是聽不見的。一股微弱的氣流經過白發女生的臉頰，隨之，一張紙輕飄飄落于桌面。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陸慈扔過來的，他愛干些無聊的事情，會趁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時吹來幾片紙屑，會在自習課時把幾根白發悄悄系在一起……

“干什么？”迎春對此惡習感到厭惡。

“噓！”一張帶著絕不可聲張表情的臉對著白發女生。陸慈和許多男生一樣，把對白發女生的取笑當作對她的關愛。其實許多男生發覺朦朧中對她有種別樣的感覺，不知怎么表達。所以一旦有人真的觸怒白發女生，那些男生不可能袖手旁觀。

“別太無聊。”迎春順手捏起那張紙，翻過來，看一眼便怒火中燒。那是幅漫畫，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張牙舞爪，旁邊四個大字：白發魔女。

雖是漫畫，畫得卻極像迎春。“啪”的一聲，白發女生把漫畫拍到身后的桌子上，動作過猛，甩起的白發從陸慈的半張臉上掃過。之后，桌子上的一摞書“嘩”地掉到地上。

“愛畫畫自己！”她第一次發怒。

“至于嗎？”他沒料到這樣的后果。

“瞧你那副樣子，披著羊皮的狼。”唰唰兩把，把漫畫撕得粉碎，修長的手指在男生面前一劃，碎紙片全飛進了陸慈的書包。動作太快，陸慈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練過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

“狠狠扁他。”一些男生為白發女生助威，他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哼！”白發女生氣呼呼跑出教室。

“回來，你干什么去？”班長追著問。

“找班主任。”

教室里頓時靜如死水。從來不發怒的白發女生發了怒，打破了她在別人心中恬美的形象。或許她早該如此，每個人都有兩面，一面是水，一面肯定是火。

5

中考正在逼近，緊張的氛圍席卷了初三年級的每個學生，白發女生也不能從這樣的氛圍中跳出來。白天在學校，晚上在家里，一天天，原本圓圓的臉蛋兒變成尖下巴，頭發越發白得發亮。

迎春不喜歡改變自己的形象，從發型到穿的衣服，頭發總是披在肩上，身上總是那身校服。如果忽然有一天，她改變了這個模樣，還真會讓人覺得不自然。

不自然的事情還是出現了。

周一，人們驚奇地發現，迎春戴起了眼鏡。她從來沒戴過眼鏡，也沒人知道她是近視。

“就是臭美，戴個眼鏡顯得有學問唄。”陸慈抓住這個變化抨擊她。

“她就是近視。”聞茗為她辯護。

“你們倆人穿一條褲子，你說的話誰信。”

“那還嫌肥呢，怎么啦？”

白發女生真近視了，再好的視力也熬不住長時間看書。如果還可以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她不肯戴那玩意兒，架在鼻梁上，連自己都覺得別扭。

眼鏡戴不慣，下課后便摘下來放在桌子一角。

巧了，陸慈風風火火從桌子旁跑過，衣襟把眼鏡掃到了地上，隨后而至的一腳把眼鏡踩個正著。“咔嚓”，鏡片碎了，鏡架扁了。

“聞茗！”

聞茗的那只腳不敢動，好不容易才抬起來。看著下面支離破碎的眼鏡，她傻了。

同樣傻的還有白發女生。看著被踩破的眼鏡，由呆而泣。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聞茗不知所措，雖然有點男生脾氣，卻也見不得別人哭泣。

“要不我給你買一個。”

“不用。”白發女生抽抽搭搭地抹眼睛。

“你近視。”

“我自己能買。”拾起破眼鏡，感傷仍溢在白發女生的臉上。

“還是我給你買吧，知道你沒錢。”

“我有辦法。”

白發女生不會讓一只眼鏡防礙了兩個人的友誼。聽見上課的鈴聲，每個人都規矩地坐好了。在老師未進教室前，會有幾雙眼睛停留在白發上。

至于那頭白發，有人總覺得如果扎上兩個蝴蝶節，無論什么顏色肯定會更漂亮。但她從不扎，也就給有些人留下點遺憾。

直到有一天，另一個淘氣的女生把一枚黃樹葉插到她的頭發上，人們才忽然意識到，那種潔白是不能攙雜任何別的顏色的，像塊溫潤的碧玉，容不得半點瑕疵。

又是周一，人們又用驚奇的眼睛看著迎春。

迎春又戴了副眼鏡，而且長長的白發變成了短發，過不了三寸。瀑布變成了一頂白帽子。

“迎春，你的頭發？”聞茗跑過去。

“剪了。”

“為什么？”

“賣了，正好買眼鏡。”

“你呀，多可惜。”

迎春不以為然地笑笑：“以后還長呢！”

無論以后還長不長，畢竟現在是沒了長發，習慣了看那頭白發的同學們，都有點失落。

長長的白發，是學校的一道獨特風景，沒了它，大家少了許多談論的話題，甚至覺得連眼神都不知道放到哪里。一天天過去，一天天有股特別的滋味：懷念那頭長長的白發。

白發女生，常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