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
1989年,美國首都華盛頓附近雷斯頓地區的一個猴舍里暴發埃博拉病毒感染。該猴舍屬于一家進口供科學研究使用的靈長類動物的公司。埃博拉病毒是當今最危險的病毒之一,患者如果被感染,往往會出現無法控制的出血熱,死亡率最高可達90%。不過,到目前為止,人群中的埃博拉病毒感染僅在非洲發生過。所以,可以想象一下,這樣一種烈性病毒在美國首都附近出現,會產生什么樣的沖擊效應。
不幸中的萬幸,在雷斯頓地區猴舍里傳播的埃博拉病毒是一種特殊的類型,該類型病毒對人類沒有致病能力。這次暴發后,研究人員分析了近距離接觸過得病猴子的工作人員的血液樣本,發現有幾個人的血液中有針對這種埃博拉病毒的抗體。這種情況表明,他們確實被感染過,而且體內還產生了抗體,肅清了這些病毒,所以這些人沒有出現任何癥狀。研究人員發現,人類對這種類型的埃博拉病毒具有抗性,但卻并不清楚是什么導致了這種結果。后來,這種病毒根據其最初暴發的地點被命名為雷斯頓埃博拉病毒。
理查德·普雷斯頓在紀實作品《血疫》一書中記載了上面這個故事。埃博拉病毒和與它類似的馬爾堡病毒都屬于絲狀病毒,這種病毒在電子顯微鏡下顯示出長索狀的結構。雖然雷斯頓埃博拉病毒對人類無害,但大部分埃博拉病毒是具有致命性的病毒,其導致的高達90%的死亡率令人望而生畏。《血疫》和它的續篇《血殤》記錄了人類與這種致命的病毒進行殊死搏斗的故事。其中,《血疫》成書于1994年,主要記錄了埃博拉疫情早期的情況,后來出版的《血殤》則重點記錄了2014年的西非埃博拉疫情大流行帶來的災難。在這兩本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絕望,也可以看到人與人之間的愛、醫療人員的勇氣和醫學技術發展帶來的希望。書中不僅記錄了人類抗擊埃博拉病毒的過程,也讓我們看到人類面對突發危機的適應能力和精神品質。
埃博拉病毒引發的疫情最初是在1976年非洲中部的扎伊爾[1997年改稱“剛果民主共和國”,簡稱“剛果(金)”]的一個村莊中暴發的。由于這個村莊附近有一條河名為埃博拉,病毒也因此得名。從1976年到2014年這漫長的30多年間,埃博拉病毒引發的傳染病曾多次出現,基本都是同樣的模式,即病毒在某一個村莊突然出現,迅速傳播,導致幾十到幾百人死亡。埃博拉病毒出現的時候很突然,消失得也很快。惡魔回到了叢林之中,似乎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然而,真的是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嗎?
在那30多年中,埃博拉病毒似乎對人類影響不大,然而,對于生活在叢林中的靈長類動物來說,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了。科學家發現,從2002年到2003年,剛果(金)就有約5500頭大猩猩死于埃博拉病毒。這并不是唯一一次由于埃博拉病毒導致的靈長類動物大量死亡的事件。除了大猩猩外,黑猩猩也經常成為埃博拉病毒的受害者。在很多地區,由于埃博拉病毒在黑猩猩和大猩猩中傳播,已經開始威脅到這些物種的存續了。不過,雖然埃博拉病毒多次在大猩猩和黑猩猩中傳播,但它們不可能是埃博拉病毒的自然宿主。對于非人類靈長類動物來說,埃博拉病毒更為致命,通常死亡率都在90%以上,所以它們不可能長期攜帶病毒。
那么,病毒藏身在哪里呢?目前,科學界對這個問題還未完全達成共識。不過,一些科學家通過研究推測,埃博拉病毒最有可能的自然宿主應該是某些種類的蝙蝠。研究發現,某些蝙蝠可以被埃博拉病毒感染,但是不會出現癥狀。此外,對野外的蝙蝠研究發現,在一些蝙蝠體內可以分離出埃博拉的RNA片段。這些證據都指向“蝙蝠自然宿主”理論。不過,由于人一般很少和蝙蝠直接接觸,所以通常還需要一個中間宿主完成把病毒傳播給人類的“重任”。在很多次人類感染埃博拉病毒的疫情中,這個中間宿主就是叢林中患病的靈長類動物。非洲農村有一種食用“叢林肉”的傳統,“叢林肉”即我們所說的野味。在很多情況下,黑猩猩和大猩猩會被捕獲,成為“叢林肉”的來源。由于村民不經意間食用了感染埃博拉病毒的靈長類動物,曾導致多次埃博拉病毒疫情。
在2014年以前,埃博拉病毒就像隱藏在叢林中的惡魔,偶爾造訪一下人間。2014年,惡魔再次走出了叢林,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它決定多呆一陣子了。實際上,疫情從2013年12月就從幾內亞開始了。這次傳播不僅持續時間長,而且最終感染了28000多名病人,并且導致11000多人死亡。疾病席卷了幾內亞、塞拉利昂、利比里亞等多個國家。所以,與以前相比,這次疫情的表現完全不同。
那么,是什么因素導致了疫情的變化呢?目前的研究認為,可能是在2014年3月,病毒中出現了一種新的突變體。這個突變體在埃博拉病毒的糖蛋白里導致了A82V突變。病毒的糖蛋白可以與人類細胞上的受體蛋白結合,也就是說,它是病毒進入人類細胞的一把鑰匙。這個突變很可能使糖蛋白與受體蛋白更緊密地結合,從而使埃博拉病毒易于感染人類細胞。和所有病毒一樣,埃博拉病毒始終處在進化之中。不斷演化的突變終于使它在2014年的某一天找到了進入人類細胞更有效的方法。從這一天起,人類與埃博拉病毒的關系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人類與致命的病原體之間始終在跳著一種死亡的舞蹈。兩者時近時遠,大部分時候接觸有限,但是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迎頭碰上。有時候,病毒對人沒有致病能力,比如雷斯頓埃博拉病毒。這聽起來是一件好事,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它們的后代不會進化出某種可以使人得病的形式。實際上,由于雷斯頓埃博拉病毒在人間傳播能力很強(似乎可以通過空氣傳播),因此如果它能夠使人發病死亡,即使死亡率很低,那么也會導致一場公共衛生災難。有時候,一開始病毒雖然可以使人發生致命的感染但是往往感染范圍有限,易于控制,比如最初階段的扎伊爾埃博拉病毒。然而,誰都無法預測,病毒的某個基因突變會在什么時候使其傳播范圍突然提高幾個數量級。
幸運的是,現在埃博拉病毒已經可以通過疫苗進行預防。美國在2019年批準上市了默沙東的Ervebo疫苗。Ervebo疫苗利用不能使人致病的水泡性口炎病毒作為載體,讓它合成埃博拉病毒的糖蛋白。注射了這個疫苗后,疫苗病毒可以短時間內感染注射位置附近的細胞,并且合成埃博拉病毒的糖蛋白,從而誘導人體免疫系統合成針對這個蛋白的抗體。如果疫苗接種者未來真的接觸到埃博拉病毒,那么體內的抗體就會與病毒的糖蛋白結合,從而阻止病毒進入人體細胞。除了Ervebo疫苗,還有其他幾種埃博拉疫苗處在不同的研發階段。

由于埃博拉病毒疫情并不常見,所以要進行疫苗的有效性試驗其實非常困難。不過,制藥公司還是設法在2014——2016年的埃博拉病毒疫情大流行期間對Ervebo疫苗進行了臨床試驗。他們首先找到與埃博拉病毒感染者密切接觸過的人群(即密接者)。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這些人應該會有很高的發病率,所以是檢測疫苗效果的理想對象。在試驗中,他們被分成兩組。一組是立即注射疫苗,而另一組是過21天注射疫苗。結果發現,在立即注射疫苗的人群中,疫苗注射10天后沒有人患上埃博拉出血熱(10天前有人患病是因為疫苗需要10天時間產生抗體)。在21天后再注射疫苗的人群中,則有一定數量的人發病。所以,這個試驗證明Ervebo疫苗不僅是有效的,而且可以在與病人接觸后注射,同樣能防止被感染。
然而,不幸的是,推廣Ervebo疫苗并非一帆風順。由于謠言流行,很多當地人并不愿意注射疫苗。所以,當后來埃博拉病毒疫情再次暴發后,雖然國際組織試圖在疫區推廣疫苗注射以控制疫情,其效果還是有限的。正如很多傳染病流行期間所發生的那樣,開發出一種有效的疫苗是一回事,而真正能夠讓疫苗發揮作用則是另一回事。
當人類面對潛在的傳染病時,最致命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自負,是自認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然而,人類確實不是無所不知的。我們不知道病毒會如何進化,不知道它們如何傳播,也不知道被感染的人的病情會如何發展,我們甚至不知道開發出的治療或預防方法是否會被廣泛接受。在新型傳染病面前,未知因素實在是太多了。唯有謙虛、謹慎,積極地進行研究,特別是在疾病流行暴發前進行研究,才能夠減少疾病對人類的傷害,阻止災難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