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科伊爾 陳文旭譯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國際共產主義運動? 新機遇
【中圖分類號】D61?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1.11.008
關于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國際性、歷史性論爭
中國共產黨百年發展歷程,不僅同早期世界共產主義運動一樣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還在自身歷史發展中實現了一系列偉大創新。從廣義上講,后者被稱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然而,如果僅僅認為這些寶貴經驗只與中國相關,這將是完全錯誤的看法。
中國共產黨自然要在自身斗爭中學習經驗,但是同時也把這種經驗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乃至資本主義世界進行比較,從而探索出實現社會發展和現代化建設的多種實踐方案,并總結出在社會主義建設領域推進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的寶貴經驗。例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兩個概念都是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的經驗總結,但是它們也反映出對于由蘇聯領導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所主張的社會主義建設思想的遠離與拒斥。
我們需要承認,中國共產黨不僅擁有自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72年經驗,而且1927到1949年間(第一次國內統一戰線的崩潰、國共第一次內戰、第二次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國共內戰重新爆發)也在相當大的范圍內實行了地方性和區域性的管理,因此,中國共產黨在這段時間也積累了一定經驗。
由于缺乏可靠的英語資料(盡管這種情況正在逐漸改變),中國以外的馬克思主義者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仍然知之甚少。
造成“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等概念混淆的原因之一,是一些馬克思主義者傾向于用純二元對立的方法來分析現代世界的社會經濟形態問題。在這種模式下,中國要么是“社會主義”,要么是“資本主義”。但是,“社會主義”一詞經常被用來描述一個完全脫離歷史和物質因素的抽象意義上的社會形態,或者是只適用于過去的理想化愿景,例如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按照這些標準,中國不可避免地被認為不是正統的社會主義。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方法違背了科學社會主義的一些基本觀點,科學社會主義創始人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探索提供了豐富案例,這些案例既包括可能的社會經濟形態范圍,也包括它們產生、轉變和解體的各種過程。卡爾·馬克思為準備他的主要著作《資本論》所寫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就是這方面典范。為了更好地理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具體產生,這本書不僅揭示出馬克思對于鮮為人知歷史時期的研究程度,還顯示出他對于非西方社會的關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同樣表達如下意愿:希望從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奴隸社會到北美土著部落的血緣關系模式中探索出最早記錄的階級社會以及那些接近原始共產主義的例子。
盡管如此,正如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前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第一版英譯本的序言中所指出的,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進程分類并不是一種簡單的線性進化論,而是可以適應于臨時的、區域性的和混合的社會經濟形態,例如日耳曼部落、沙俄米爾(沙俄時代的一種村社組織)以及歷史上更穩定和地理上更廣泛的社會形式(在希臘、羅馬帝國和中世紀歐洲封建制度中占主導地位的古代或奴隸制生產方式)。馬克思本人當然認識到中國自身發展與西歐是截然不同的,認為前者是一種亞細亞生產方式。
就西歐而言,一些英語國家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面臨著如何解釋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從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態轉變問題。
德圣克羅阿所著《古代希臘世界的階級斗爭》(1983)全面論述了希臘和羅馬文明中奴隸制的本質及其最終衰落。喬治·湯姆森(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的忠實擁護者)特別關注古希臘。佩里·安德森所著《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以及最近的克里斯·威克姆都拓展了有關“封建革命”的分析。其中克里斯·威克姆的作品(《構建中世紀早期:400~800年的歐洲和地中海》、《羅馬帝國的遺產:400~1000》)用編年史方式記錄了幾個世紀以來羅馬文明的瓦解和歐洲封建社會的鞏固。應該指出的是,上述作者所著相關內容之間仍存在著相當大的差異。
迄今為止,以羅德尼·希爾頓、克里斯托弗·希爾和埃里克·霍布斯鮑姆為代表的英國馬克思主義“學派”,同由歷史學家群體所構成的英國共產黨有著共同的來源。盡管莫里斯·多布是一名經濟學家,但是其所著《資本主義發展問題研究》卻引發了一場長期而廣泛的國際辯論,其中主要討論資本主義是如何從歐洲封建社會中產生的。
這些貢獻以細致研究和一種巧妙的馬克思主義方法為特點,注重將潛在經濟因素與文化、意識形態和政治因素整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專業領域跨越了幾個世紀,這種將馬克思主義分析與長篇敘述相結合的做法使人想起法國編年史學家慣常的研究方式。
不幸的是,或許由于這些事件本身不可避免的密切相關性,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后資本主義社會進行類似冷靜分析時并沒有得出更多結論,而相比之下黨派論戰卻更容易被發現。
一個根本問題就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存在著利用歷史來單純地強化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黨派路線”的傾向。此外,這些往往表明:如果不是特定領導人背叛或將社會歷史簡單歸因于個人作用,一條直接且可行的通向革命或社會主義的道路是可以成功的。
相比之下,馬克思在1877年回復俄羅斯進步刊物上的一篇友好但具有誤導性的評論時,堅決反對用一種單一的抽象理論模式來代替對所討論社會的具體歷史分析:“……極為相似的事變發生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如果把這些演變中的每一個都分別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們加以比較,我們就會很容易地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鑰匙;但是,使用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鑰匙,那是永遠達不到這種目的的,這種歷史哲學理論的最大長處就在于它是超歷史的。”[1]
我認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概念既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創新,又可以同時從更廣泛的馬列主義傳統中去理解其根源。
馬克思、恩格斯和社會主義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首先提出,反對封建主義、專制主義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與此后無產階級革命之間的時間間隔應視社會發展水平而定。這將決定著共產黨與其他政治力量、工人階級與其他社會階層之間的聯盟走向。根據《共產黨宣言》,英國和美國已經有了大規模的工人運動。但是,在相對不發達的歐洲大陸國家,共產黨人的政治戰略必須以同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民主力量合作為基礎,以實現土地革命和民族解放為重點,并充分認識到社會主義革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波蘭人中間,共產黨人支持那個把土地革命當作民族解放的條件的政黨,即發動過1846年克拉科夫起義的政黨”[2]。
當時,在少數社會發展比較先進的歐洲國家,似乎無產階級革命可以很快伴隨著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勝利而到來。馬克思、恩格斯甚至認為,“德國正處于資產階級革命的前夜,因為同17世紀的英國和18世紀的法國相比,德國將在整個歐洲文明更進步的條件下,擁有發展得多的無產階級去實現這個變革,因而德國的資產階級革命只能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直接序幕”[3]。
馬克思稱贊巴黎公社是無產階級專政的第一種形式,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巴黎公社“有些決議則直接有利于工人階級,并且在某種程度上深深刺入了舊社會制度的內臟,但是在一個被圍困的城市內,實行這一切措施最多只能做出一個開端”[4]。
盡管馬克思在其有生之年未能見證社會主義建設的具體實施,然而他卻對未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最一般性特征作出描述。在《哥達綱領批判》中,他將社會主義描述如下:“共產主義社會,它不是在它自身基礎上已經發展了的,恰好相反,是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它在經濟、道德和精神各方面都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5]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很少提及社會主義產生前的發展階段,特別是其孕育期時長問題。
蘇聯社會主義道路
在列寧生命最后幾年里,布爾什維克的經濟政策經歷了三個不同階段。在第一階段中,部分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經濟部門被收歸國有,同時由工人對私營部門進行監督。蘇聯第一部憲法寫道:“批準蘇維埃關于工人監督和關于最高國民經濟委員會的法令,以保證勞動人民對剝削者的統治,并作為使工廠、礦山、鐵路及其他生產資料和運輸工具完全為工農國家所有的第一個步驟。”[6]
隨后的第二階段即戰時共產主義時期。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資源、順利擊敗反革命的白軍,這一階段在工業和農業上構建并依循嚴格的行政命令系統。盡管戰時共產主義作為迅速過渡到社會主義的一種手段,被當時所謂的“左派共產主義者”所接受,然而卻嚴重削弱了本國農業基礎。
在第三階段中,1921年列寧所倡導的新經濟政策主張建立“工人階級和農民的經濟聯盟”。他概述了三個核心內容:商品交換(即市場機制)、國家鼓勵私營和合作社企業,以及增加消費品的供應,主要闡述分別有:
(1)“應當把商品交換提到首要地位,把它作為新經濟政策的主要杠桿。如果不在工業和農業之間實行系統的商品交換或產品交換,無產階級和農民就不可能建立正常的關系,就不可能在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建立十分鞏固的經濟聯盟。”[7]
(2)“支持中小企業(私營企業和合作社企業)。”[8]
(3)“部分地修改大工業的生產計劃,加強日用必需品和農民日用品的生產。”[9]
在描述1921年的俄國社會時,列寧不僅拒絕作出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二元選擇,而且堅持認為俄國正處于混合過渡狀態。
“看來,還沒有一個專心研究俄國經濟問題的人否認過這種經濟的過渡性質。看來,也沒有一個共產主義者否認過‘社會主義蘇維埃共和國這個名稱是表明蘇維埃政權有決心實現向社會主義的過渡,而決不是表明現在的經濟制度就是社會主義制度。”[10]
“那么過渡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它用在經濟上是不是說,在這個制度內有資本主義的和社會主義的成分、部分和因素呢?誰都承認是這樣的,但并不是所有承認這點的人都考慮到:俄國現有各種社會經濟結構成分究竟是怎樣的。問題的全部關鍵就在這里。”[11]
“現在我們把這些成分列舉如下:
(1)宗法式的,即在很大程度上屬于自然經濟的農民經濟;
(2)小商品生產(這里包括大多數出賣糧食的農民);
(3)私人資本主義;
(4)國家資本主義;
(5)社會主義。
俄國幅員如此遼闊,情況如此復雜,社會經濟結構中的所有這些不同的類型都互相錯綜地交織在一起。”[12]
當時俄國布爾什維克面臨的挑戰不光是要抹去“資本主義的出生印記”,而且還要抹去前資本主義俄國的出生印記。列寧頗具爭議地提倡國家資本主義,認為這是一種克服分散的農民經濟的手段,也是一種有助于創造出社會主義建設秩序和結構的手段。
“國家資本主義將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哪怕我們付出的代價要比現在大,因為‘為了學習是值得付出代價的,因為這對工人有好處,因為消除無秩序、經濟破壞和松懈現象比什么都重要,因為讓小私有者的無政府狀態繼續下去就是最大、最嚴重的危險,它無疑會葬送我們(如果我們不戰勝它的話),而付給國家資本主義較多的貢獻,不僅不會葬送我們,反會使我們通過最可靠的道路走向社會主義。”[13]
列寧在臨終前一年指出,雖然“俄國生產力還沒有發展到可以實行社會主義的高度”,但是俄國可以通過提高生產力來實現這種可能性。
“既然建立社會主義需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雖然誰也說不出這個一定的‘文化水平究竟是什么樣的,因為這在各個西歐國家都是不同的),我們為什么不能首先用革命手段取得達到這個一定水平的前提,然后在工農政權和蘇維埃制度的基礎上趕上別國人民呢?”[14]
“……你們說,為了建立社會主義就需要文明。好極了。那么,我們為什么不能首先在我國為這種文明創造前提,如驅逐地主,驅逐俄國資本家,然后開始走向社會主義呢?你們在哪些書本上讀到過,通常的歷史順序是不容許或不可能有這類改變的呢?……我們的歐洲庸人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東方那些人口無比眾多、社會情況無比復雜的國家里,今后的革命無疑會比俄國革命帶有更多的特殊性。”[15]
雖然列寧很少提及過渡時期的期限,但是他在1922年莫斯科蘇維埃全會上明確指出:“只要我們大家共同努力,不是在明天,而是在幾年之中,無論如何會解決這個任務,這樣,新經濟政策的俄國將變成社會主義的俄國。”[16]
當然,幾年后,確切地說是14年后,蘇聯領導人約瑟夫·斯大林宣布,蘇聯已經完成了向社會主義的過渡。
“蘇聯新憲法草案的出發點是資本主義制度在蘇聯已被消滅這一事實,是社會主義制度在蘇聯已經勝利這一事實。蘇聯新憲法草案的主要基礎是社會主義的原則,是已經爭取到和已經實現的社會主義的基本準則:對土地、森林、工廠以及其他生產工具和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所有制;剝削制度和剝削階級的消滅;多數人貧困和少數人奢侈現象的消失;失業的消失;勞動是每個有工作能力的公民按‘不勞動者不得食這一公式履行的義務和光榮職責。勞動權,即每個公民有得到有保障的工作的權利;休息權;受教育權;以及其他等等。”[17]
繼斯大林去世和蘇共二十大召開這一分水嶺之后,在俄國戰后復蘇的鼓舞下,蘇聯領導集團為蘇共二十二大起草了新綱領,聲稱蘇聯將在接下來的二十年內實現向完全共產主義的過渡,即這一計劃將在兩個十年內完成。在第一個十年(1961~1970)里,蘇聯在建立共產主義物質技術基礎的同時,要在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上超過美國。第二個十年(1971~1980)結束時,蘇聯將以“按需分配”為原則,“基本上建成共產主義社會”。《綱領》指出,“在勞動生產率方面要大大超過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這一點是共產主義制度勝利的最重要的條件”。[18]
然而,1960年美蘇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相對比率為3︰1。到1980年,該比率保持不變。20世紀80年代的災難時期,該比率出現擴大傾向。到1991年蘇聯解體時,兩國比率接近3.5︰1,美國遠超蘇聯。
第二個十年計劃的失敗或許可以解釋為何蘇共領導集團在1971年召開的蘇共二十四大上提出了“發達的社會主義”這一概念,盡管勃列日涅夫早在1967年就首次使用過這個詞。
蘇聯理論家一直認為,蘇聯在20世紀30年代末已經完成了向社會主義的過渡。在經過大約30年的“社會主義基礎”鞏固時期之后,蘇聯正處于社會主義的第二階段。
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曾指出:“早在蘇維埃政權的頭幾年,列寧在展望未來時,就談到并寫到過‘成熟的、‘完全的、‘發達的社會主義是遠景,是社會主義建設的目標。”[19]正是列寧的這些思想,構成了在蘇共和其他兄弟政黨共同努力之下所形成的“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這一概念的基礎。
“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證明,為社會主義奠定基礎,即廢除剝削階級、在國民經濟各部門設立生產資料公有制,還不足以實現向共產主義的直接過渡。在此之前,必須在社會主義自身發展的基礎上跨越一定的階段。”[20]
這些思想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并被那些與蘇聯結盟的歐洲社會主義國家直接采納,直到1986年蘇共二十七大之后才受到根本性挑戰。這次會議通過了一個新的綱領,承認存在“一定的不良傾向和困難”,號召“完善社會主義和加速國家社會經濟發展”,但也很快證明了蘇共領導集團無能為力。
然而,“發達的社會主義”的停滯和最終崩潰導致許多國家共產黨內部對這些概念進行了反思。在許多情況下,意識形態上的沖擊是如此之大,以致一些共產黨要么改名換姓,要么改變綱領。然而,也有一些共產黨繼續為馬克思主義、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替代方案作辯護。與此同時,他們認識到認真反思歐洲的社會主義經驗是非常有必要的。
英國共產黨在1992年召開了黨的特別代表大會,并通過了文件《蘇聯解體評估》。這份文件對蘇聯社會主義70年的成就作出了客觀評價,同時尖銳地譴責了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不充分發展和行政命令式經濟模式的僵化。文件準確地預言稱:在原社會主義國家中復辟資本主義,將給前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帶來苦難和沖突。
然而,就英國共產黨人而言,中國社會主義的成功經驗卻很少被深入討論。例如,在過去34年間,英國共產黨的理論月刊《今日馬克思主義》共出版了411期,但所發表的關于中國的文章不到10篇,其中有兩篇還是在1959年刊發的。
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將試圖糾正這種不平衡。我認為,中國共產黨自身在向社會主義過渡這一問題上所作出的貢獻,值得被全世界馬克思主義者認真研究。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可以追溯至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之初,因為中國共產黨先驅者試圖將馬克思主義分析方法運用于中國國情并制定革命戰略。然而,這一進程曾不時受到共產國際不明智建議的阻礙,尤其是在1927年中國革命的關鍵時期,當時蘇共和共產國際領導層內部分歧很大。
“主要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后期和三十年代前期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和我們黨內盛行的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把共產國際決議和蘇聯經驗神圣化的錯誤傾向,曾使中國革命幾乎陷于絕境。”[21]
直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毛澤東思想逐步形成,中國共產黨才真正開始從馬列主義角度來關照中國的現實問題。然而,國外馬克思主義者應該更詳細地討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諸多要素,不僅是為了更細致地了解中國本身,也是為了更廣泛地了解社會主義發展。
根據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981),“在過渡時期中,我們黨創造性地開辟了一條適合中國特點的社會主義改造的道路。對資本主義工商業,我們創造了從低級到高級的國家資本主義的過渡形式……到1956年,全國絕大部分地區基本上完成了對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22]可見,中國的過渡期從1949年到1956年僅持續了7年,第一個五年計劃大致與此吻合。
然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一個復雜問題,也是國內外馬克思主義者爭論最多的問題,就是私有制的重現。私有制是過渡階段和初級階段的特征嗎?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需要重新考慮過渡階段?過渡時期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究竟有什么區別?這些問題在許多對中國持友好態度的社會主義者頭腦中仍然模糊不清。
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有許多方面值得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進一步研究和探討。我將集中在以下方面進行討論。
社會主義長期性。中國共產黨穩步、系統地實現長期目標,避免了“急進”和實際的挫折,總的來說是成功的。舉個例子,人們認為中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至少將持續100年,即到2050年。這一長期目標與蘇聯和東歐的觀點背道而馳,它們認為過渡期可以在幾十年內完成,甚至一度落后的農業國家也可以在60年多一點的時間內完全實現共產主義。至于蘇聯及其盟國的危機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市場機制的邊緣化和消滅生產性私營部門(而不是寄生性私營部門)造成的,這仍然是一種猜測,然而如果我們要成功地總結他們的經驗,這是一條需要探索的途徑。
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中,中國共產黨確立了“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即2021年和2049年這兩個一百年時間節點,中間階段是2035年。具體來看,在2021年至2035年的第一階段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此后到本世紀中葉將中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與1961年蘇聯設定的目標不同,這些目標是可以實現的,中國在2021年至2035年間的經濟總量大約會翻一番。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1978年開啟的漸進式改革,迅速解決了社會主義中央計劃經濟模式中最凸顯的一大難題,即對于消費品和服務獲取的嚴格限制。在20世紀50年代新民主主義社會時期,中國共產黨擁有屬于自己的國家與市場混合經濟的成功經驗。在蘇聯新經濟政策時期,鄧小平等中共領導人能夠借鑒歷史和國際經驗,并認識到市場可以存在于資本主義以外的其他社會制度中。
對于大多數國外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關于這個問題爭論的焦點不是過渡時期市場的使用問題,而是按照正統的說法,社會主義的進步是以消滅資產階級和生產資料私有制來衡量的。不過可以說,中國的改革從根本上重建了一個現代的“民族資產階級”,盡管它最終是從屬于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如果把20世紀50年代對舊民族資產階級的“贖買”看作是新民主主義過渡時期結束、社會主義時期開始的話,那么我們又如何解釋它的復活呢?
似乎有理由相信,其他國家在建設社會主義時遇到的許多問題,是過早地取消了私有制形式,這種形式通常被認為在本質上是非社會主義甚至是反社會主義的。然而,這些國家引進社會主義形式之后卻沒有能夠維持它們的物質和技術基礎,最終導致生產力低下和遠離小生產者。
正如一位中國學者所言:非公有制經濟一直被視為社會主義的異己力量,受到排斥,稍有露頭,就會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砍掉。其實,中國的生產力發展水平遠未達到實現全面社會主義公有制的階段。
這個問題源起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二者之間的矛盾難題。馬克思認為,在特定時期,已經確立的階級關系逐漸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桎梏,只有打破這些關系并建立新的階級關系,才能取得更大的進步。前面關于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變的爭論,為這一觀點的正確性提供了充分依據。盡管20世紀俄國和中國遠未達到中等資本主義國家發展水平,但是卻通過兩次偉大革命,分別建立了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生產關系要解放和發展生產力,如果生產力達到最低限度,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如何才能維持?中國共產黨堅持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首要任務是促進生產力的發展,直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能夠有效同步。
新中國的“胎記”。革命在中國這樣一個經濟不發達的國家取得了勝利。英國經濟學家克里斯·布拉默爾推測,那時中國的經濟水平落后英國大約200年。為此,中國共產黨將社會性質界定為半封建社會,反映出中國社會以小農經濟為主的客觀現實。
1954年,中國憲法規定了四種生產資料所有制:國家所有制,即全民所有制;合作社所有制,即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個體勞動者所有制;資本家所有制。對此,毛澤東指出:“實際上我們少數民族地區現在還有別種的所有制。現在是不是還有原始公社所有制呢?在有些少數民族中恐怕是有的。我國也還有奴隸主所有制,也還有封建主所有制。”[23]
正如上面提及的1921年列寧文章中觀點一樣,毛澤東敏銳地意識到一個國家可能存在多種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因此,盡管整個歷史背景確實發生了變化,但是今天中國不同所有制形式并存的局面完全是意料之中的。這也表明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有關先前社會制度遺產的論述更為重要了。中國現代化進程必須克服物質和文化極端不平衡的發展障礙,而這些障礙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于發展較晚的中國農村地區。這些都是發達國家批評中國時經常忽略的因素。
中國崛起。當俄國革命在帝國主義國家內部取得勝利時,中國還是一個半殖民地國家。從抗日戰爭到香港澳門回歸,再到當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革命的民族解放要素一直都十分突出。在政治上,這代表了在社會群體中的強大動員因素。然而,中國的崛起挑戰著根深蒂固的西方霸權思想,這一點不時會在國際左翼某些群體中表現出來,他們甚至把中國崛起和由此產生的中國自信誤解為一種新帝國主義。事實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道路、理論、制度、文化所取得的成就,拓展了廣大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可以說,科學社會主義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煥發出強大生機活力。
中國崛起:世界社會主義的新機遇?
中國共產黨一貫主張不謀求霸權,既不成為世界霸主,也不把自己的觀點和模式強加于他國。
盡管如此,中國的崛起打破了以美國為中心的舊有世界秩序,尤其為廣大發展中國家甚至某些發達國家提供了擺脫美國陰影、走獨立自主發展道路的新機遇。
這不僅是一場意識形態層面的討論,而且是對全球經濟實力明顯轉變的一種表述。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統計,在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結束時,中國在國際生產總值中所占份額已從1978年的不足5%增至2020年的18%。
在短期內,中國日益增長的經濟和外交實力起到了抗衡美國霸權的作用。對于古巴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和委內瑞拉等由反帝勢力統治的國家來說,中國已經成為重要的貿易生命線。對于受到美國政策打壓的俄羅斯和伊朗等其他非社會主義國家而言,中國愿意與它們保持積極的外交和貿易關系,從而有效遏制單極世界秩序的重建。
從長遠來看,在西方主導的國際金融和貿易網絡框架之外,中國的崛起無疑為廣大發展中國家實現經濟社會進步提供了新機遇。然而,這卻被視為一種威脅,西方國家反對“一帶一路”倡議就恰恰說明這一點。
盡管我們無法預測其他國家的社會主義運動是否能夠利用這一轉變實現自身恢復,但該轉變確實為其提供了歷史性機遇。如果中國共產黨和全世界左翼勢力之間現有的對話能夠得到深化,這將使得此種前景更可能實現。
(本譯文系201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21世紀資本主義四大社會思潮的最新發展與理論批判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BKS031)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30~731頁。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34頁。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35頁。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0頁。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4頁。
[6]《列寧全集》第三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31頁。
[7]《列寧全集》第四十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33頁。
[8][9]《列寧全集》第四十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34頁。
[10][11]《列寧全集》第四十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6頁。
[12]《列寧全集》第四十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8頁。
[13][14]《列寧全集》第四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5頁。
[15]《列寧全集》第四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6頁。
[16]《列寧全集》第四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06頁。
[17]《斯大林選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00頁。
[18]《蘇聯共產黨第二十二次代表大會主要文件》,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217頁。
[19]《勃列日涅夫言論》第十三集,北京: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第299頁。
[20]《世界馬克思主義評論》,1977年,第二十卷第12期。
[21][22]《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9頁。
[23]《毛澤東文集》第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27頁。
責 編/馬冰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