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東盟如何共創“第三個奇跡”？

翟崑

進入21世紀之后，東盟十國以“東盟共同體”為目標加快地區一體化進程。東盟十國希望外界把他們視為一個整體，外界也的確日益把東盟視為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并以東盟為載體將東南亞視為一個有制度性連接的組織。

近年來，東盟致力于推進東盟經濟共同體、東盟社會和文化共同體，以及東盟政治和安全共同體的建設。英國脫歐等一系列問題降低了歐盟作為世界上最成功的地區合作組織的聲望，東盟則以相對松散的機制、講究協調一致和舒適度的東盟方式提升了聲望。

從落后走向發展，東盟在國際社會的地位逐漸受到重視，在全球化下，東盟成功之謎是什么？在“一帶一路”背景下，中國與東盟能否創造出發展奇跡？

新一代“地區架構師”

隨著東盟自身認同的提升，東盟通過其創建的東亞地區合作機制，與時俱進地塑造東盟版的新地緣觀。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東盟創造了以“10+3 （中日韓三國）”為框架的東亞合作理念和實踐。2005年，東盟在“10+3”之外又平行建立了東亞峰會，新增了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印度?3個成員，形成“10+6”，與“10+3”并行不悖。東亞峰會的涵蓋范圍超出傳統的東亞，包含了部分南亞和部分大洋洲。2011年，東盟又將美國和俄羅斯拉入東亞峰會，使東亞峰會從“10+6”擴展為“10+8”，范圍再次擴展到美國和俄羅斯。

隨著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美國印太戰略的推出，東盟于2019年推出《東盟印太展望》，創建東盟版印太戰略空間。不管東盟新地緣觀的空間范圍如何動態變化，東盟作為地區合作機制的創建者，不斷根據外部壓力進行動態調整，維護其在地區合作框架中的中心性地位。

當前，東南亞演進態勢受國家行為體和非國家行為體共同塑造的趨勢日益明顯。第一，大國在東南亞的存在和影響力的排位出現重大變化。俄羅斯幾乎撤離印支半島。美國占據主導地位，但其作用和存在感先升后降。中國的地位和影響力快速上升。日本的整體國力下滑，但在東南亞的影響力不減。印度不斷“向東看”，影響力有所上升。韓國和澳大利亞在東南亞非常活躍，發揮著中等國家角色。第二，東盟作為地區組織日益活躍，影響力上升，塑造了地區合作和大國平衡戰略的平臺。第三，東南亞國家在保持政治多樣性的基礎上，追求經濟發展。不過，目前只有新加坡成長為發達國家，其他國家仍屬于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第四，跨國公司、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的作用凸顯。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亞行等國際組織發揮著重要作用，民間非政府組織迅速興起，活躍度和影響力上升;隨著東南亞青年人口的急劇增長，東盟國家紛紛制定與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貼合的青年政策。

不同的行為體有不同的行為邏輯，形成一個相互適應調整的復雜系統。英國學者蘇珊·斯特蘭奇（Susan Strange）的權力結構分析框架能夠將更多非國家行為體納入，體現不同的利益相關方在復合權力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形成安全—生產—金融—知識四大結構的變化與聯動，因而更加符合東南亞的“新現實”。

在這個過程中，東盟在促成各方介入方面發揮了重大作用。

安全結構方面，東盟締造的東盟地區論壇、東盟防長會議、東亞合作等機制，集中了亞太所有大國，有可能發展成為亞太安全架構。

2020年5月26日15時整，一列滿載工業、紡織機械、光伏產品和電子產品的中歐（亞）班列緩緩駛出江蘇南通海安物流基地，向著越南首府河內進發。

生產結構方面，美日等發達國家和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紛紛將東南亞作為全球產業鏈、價值鏈和供應鏈的重要組成部分，東盟主導的東亞地區合作使這種合作與轉移制度化。2018年以來中美貿易摩擦，以及東盟主導的RCEP的進展，進一步刺激東盟生產結構的變化。

金融結構方面，東盟為防范再度發生金融危機，倡導東亞范圍內的貨幣和金融合作，創建了從清邁協議到“東亞共同外匯儲備基金”等合作機制。

知識結構方面，東盟創造了一系列被大國所接受和應用的規范、理念、方式、機制等，擁有了自己的話語權。四大結構各自演變，又互相聯動，多元一體，使得東南亞呈現前所未有的復雜性。

東南亞演進之謎

東南亞地區的演進具有很強的自主性和創造性。東南亞是如何實現歷史的大反轉，從戰亂走向和平，從分離走向聚合，從簡單走向復雜，從落后走向發展，從被動走向主動的？東南亞（東盟）的成功之謎是什么，其如何突破困境，變通發展？本文嘗試從韌性、創造性、權力結構、聯通性等4個方面進行解釋。

韌性是指東盟利用自身條件，面對現實困境，在處理內憂外患、推進內統外合的過程中所發展出來的一種抗壓力、抵御力和靈活性。比如面對日益增強的大國博弈，尤其是中美在東南亞戰略博弈的加劇，東盟能夠主動應對、靈活調適。東盟一方面加強自身一體化，另一方面實施對沖戰略，避免在大國夾縫中被撕裂，進而在大國競爭中受益。東盟國家領導人對中美貿易摩擦背后的權力博弈看得非常清楚，美國打擊華為的5G，并阻遏東盟國家選用5G， 給東南亞國家造成兩難，但是東盟還是會采取東盟智慧城市網絡的方式，盡量容納中美兩國的數字科技。

創造性是指東盟面對復雜局勢，總是能突破常規，找到創造性的應對方法。一方面是創造性進取，東盟積極主動的創造起到“無中生有”、從0到1的突破。比如，當全球金融風險嚴重打擊東南亞國家經濟發展時，東盟積極推進東亞地區合作。當TPP沖擊東亞合作時，東盟采取創造性進取行為，積極推進RCEP，捍衛東亞地區合作及其中心性地位。另一方面是創造性妥協，東盟運用東盟方式，運用舒適度原則，保持合作局面、合作的基本盤和合作的持續。比如，當RCEP遇到印度不愿意簽署協定的緊要關頭，東盟采取“16-1”的方式，其他15個國家先達成共識，等待時機成熟時再請印度加入。

權力結構是指東盟以其為核心建構的一套真實存在、能發揮地區合作和大國平衡功能的東亞地區合作機制。東盟通過建立整體性的平臺機制，以及與每個對話伙伴建立“10+1”合作機制，形成以東盟為中心的制度性權力結構，即“東盟+”結構。結構決定行為，只要亞太大國之間缺乏必要的協調，大國不退出東亞合作的群，東盟就能在大國制衡與被制衡的背景下，改變地區權力游戲規則，發揮獨特的東盟權力。

互聯互通是指東盟將互聯互通作為一種特性、目標和手段。一是特性。東盟作為中小國家組成的地區組織，發揮獨特的連接功能，不斷增強互聯互通的能力，聯通內外，將全球、地區、國家連接在一起。二是目標。東盟于2010年通過《東盟互聯互通總體規劃》，近年來又提出《東盟互聯互通2025》等計劃。三是手段。東盟通過與大國談簽FTA，建立戰略伙伴關系，拉大國加入《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等，歡迎大國促進東盟基礎設施的互聯互通等，提高東盟與大國互聯互通的程度。

共創發展的新未來

東南亞都是中小國家，既要應對各自的生存發展難題，又要當好東亞地區合作的駕駛員，還要與大國共舞，甚至還要為世界提供公共產品，東南亞國家仍然需要突破一些困境。

1991年之后，中國與東南亞的時代之遇，能否形成“第三個奇跡”，是值得關注的問題。

第一個奇跡是馬凱碩提出的“東盟奇跡”，認為東盟50多年的發展是一個奇跡;第二個奇跡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形成的“中國奇跡”;第三個奇跡是筆者提出的一個理想——中國和東南亞和平與繁榮關系的構建，從1991年至今也30年了。

第一個奇跡比第二個奇跡早10年，第二個奇跡比第三個奇跡早10年，第三個奇跡建立在前兩個奇跡的基礎上。第三個奇跡的可持續，需要中國東南亞研究的守正創新，學以致用，知行并舉。

首先，以鄰為伴，與鄰為善。30年來，中國與東南亞的彼此認知相對比較滯后，需要打破認知局限和偏差。經過多年的努力，尤其是國家對區域國別研究和“一帶一路”研究的推進，這一情況近些年來有所好轉，對東南亞的政策關注、財政投入、學科布局、從業人員、民眾認知等有所改善。同時，東盟所倡導的“東盟方式”、大國平衡的智慧、全方位互聯互通、制度性的地區合作機制，都值得中國學習。另外，中國的東南亞研究整體上仍比較落后，主要體現在人才培養、研究方法、學科交叉、學用結合、國際交流等方面。

其次，守正創新，繼續深化合作。中國自1991年與東盟建立對話關系以來，遂將東南亞作為一個整體綜合施策，雙邊與整體并重，這是中國外交30 年來的一大亮點和創新，而且還在不斷優化升級。中國在與所有東南亞國家建立了面向21世紀的伙伴關系之后，1997年底加入東盟創建的東亞合作機制，2001 年率先與東盟整體進行自貿區談判，2002年與東盟簽署《南海各方行為宣言》，2003年加入《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

黨的十八大以后，中國進一步升級“雙邊與整體并重”的外交路徑。習近平主席倡議與東盟共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倡導攜手建設更為緊密的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2019年底，李克強總理在泰國與東盟國家領導人決定將“一帶一路”與“東盟互聯互通2025”對接，中國還與所有東盟國家簽署了共建“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

在世界范圍內，中國與東盟的制度化合作的層級最高，程度最深，范圍最廣。如果說有“第三個奇跡”的話，那么，守雙邊基礎之正，創整體合作之新，建立全方位、不斷更新升級的制度化合作模式，相互賦能，彼此成就，是重要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