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鈞



上影一代又一代老人,在鑄就上影一個又一個輝煌中,都曾作出過應有的貢獻,但顯赫留世者往往都是大明星、大導演,余下的絕大多數(shù),觀眾大多不知其名,但若舉出他們主創(chuàng)過的作品,又豐富多彩,不乏經(jīng)典,足讓大家目瞪口呆。剛過八十足歲生日的一級攝影師沈妙榮,就是這“絕大多數(shù)”中的一位。
妙榮1963年22歲畢業(yè)于上海電影專科學校攝影系,后由國家分配到當時的天馬電影制片廠,至2005年他因病才全休。除去因政治運動荒廢掉了十年外,在30余年的掌鏡生涯中,共拍了《阿夏河的秘密》(與邱以仁合作)、《祖國啊!母親》(與陳永鈞合作)、《藍光閃過之后》(與彭恩禮合作)、《播種幸福的人》(與殷國豪合作)、《開天辟地》(與朱永德合作)、《忘不了你》《開槍為他送行》《華佗與曹操》《二十年后再相會》《秦川情》《漂流瓶》《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女市長的私人生活》《一夜歌星》《金元大劫案》《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闕里人家》《英雄地英雄淚》《悲情槍手》《透過云層的霞光》《股瘋》《捕狼人生》《黑白英烈》《女兒谷》《詹天佑》《生死抉擇》《海上舊夢》《猶太人在上海》《褲襠巷風流記》《萬家燈火》《熒屏后面的故事》等30余部影視劇,平均每年一部,還不算他曾拍過的好幾部紀錄片、科教片,更不算他曾幫他人執(zhí)攝的故事片拍過不少空鏡頭。無論如何,在我眼中,他都該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勞動模范”。
縱觀妙榮所拍攝的那么多影視劇,我以為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題材豐富,有歷史的,也有現(xiàn)實的;樣式多彩,有娛樂性較強的商業(yè)片,有主題鮮明的主旋律影片,也有在藝術和思想內容上有特殊追求的探索片。其中好幾部不失為各自領域中的“經(jīng)典”,雖最終常會歸功于導演,但行內人都明白,這些成績的取得,與負責具體拍攝的妙榮的密切配合是分不開的。
于是也成就了妙榮攝影生涯中的第二個特點:他能把在拍攝各類題材、樣式影片中取得的技巧、經(jīng)驗、自悟融合起來,在鏡頭運用上既好看又有思想內涵,還作了有益的探索,使其達到了耐看的高度。一位影視攝影工作者,能有如此底蘊和追求,并在實踐中取得了一部又一部作品的成功,就不遜于“藝術家”的稱號了。他能較早地評到正高職稱和榮獲國務院“特殊津貼”,理所當然。
妙榮攝影生涯中還有第三個特點:他所拍攝的好多影視劇,要么是謝晉、孫道臨、吳貽弓、于本正等名導和那些想要在藝術上有所探索的導演指名邀請他擔綱攝影師,要么是組織上讓他去幫助新手導演把舵。無論哪一類,都離不開讓人“放心”兩字。
妙榮年至耄耋,與我閑聊時,聽我戲說了上面三個“特點”,哈哈大笑,對一二兩個“特點”并不當回事,他說,他們攝影部門的幾代攝影師都是這樣過來的。對我說的第三個“特點”,起先點了點頭,似乎有些滿足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隨即又搖了搖頭說:“我們只要有點成就的攝影師,也都是這樣過來的。”我想想他說的也對,上影涌現(xiàn)出了不少優(yōu)秀攝影師,確實都是這樣樸樸實實地過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他們有的已默默無聞地離去,悄然走得猶如往常“出外景”去了。健在的安于過著像鄰家退休老頭那樣的生活……我還常取笑妙榮撅著屁股在彩票亭津津有味地用指甲刮彩票的“英姿”。我突然想起有責任要為他寫下些什么,也是出于偶然……
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有個會刊,每年出兩期,其中有個“會員風采”的欄目,在妙榮80歲生日時,以《沈妙榮,探索技術出“怪招”》為題,用500字對他作了介紹。除去記述了他成長的過程和所拍攝的幾部主要的影視劇外,剩下的篇幅寫道:
沈妙榮在拍攝電影的時候,不畏艱苦,善用巧法。1978年和彭恩禮合作拍攝國內第一次大規(guī)模表現(xiàn)地震場面的《藍光閃過之后》,為凸顯震感,想出“怪招”:把攝影機固定在汽車輪胎上,拍上下震動的鏡頭,就上下按輪胎;拍左右晃動的場面,就左右搖晃輪胎,效果極佳。1991年與朱永德搭檔拍攝獻禮片《開天辟地》,忍著病痛隨小部隊趕到東北,零下25度的冰天雪地,在風口淋著瓢潑大雨連續(xù)奮戰(zhàn),衣服凍成硬片,圍巾凝結在脖子上取不下來,有時甚至站在升降機上四個多小時,拍完后直不起腰,邁不開步。
我為文中所舉的這兩個例子深深感動,這是老上影人的光榮傳統(tǒng),他們都為中國電影的輝煌,不但在有限的條件下挖空心思貢獻出個人的智力,而且透支了體力,他們是為電影而生的。這是我迄今為止所看到的唯一介紹妙榮的文稿,500字,且登在“內部資料,免費交流”的內刊上。我與妙榮相識相交已過60年,我們是上海電影專科學校的同屆同學,又一起被分配到當時的天馬廠工作,1989年后又同住在上影公寓,況且,我有一部電影、兩部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的劇本,是由他擔任攝影的,我有責任把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為人為藝介紹給公眾吧……
20世紀90年代中期,上影在深化改革中“跨出了一大步”,把創(chuàng)作人員都推向了市場,連文學部的編制也被撤銷了,妙榮所在的部門也是如此,我們都成了“半自由職業(yè)者”。原本,從事影視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是無權挑選攝影來拍自己的劇本的,如今,我自己組建了公司,自己寫劇本,自己籌資投拍,當然也有權挑選主創(chuàng)人員了。我投拍的第一部影片是《捕狼人生》,敘說的是一位戰(zhàn)功顯赫的老公安退休以后,遭遇歹徒的瘋狂報復,英勇與之搏斗的故事。這部片子,得到了上影與我家鄉(xiāng)的全力支持。我作為回報,也同意了上影為了培養(yǎng)年輕導演而推薦的導演人選,但我強力要求由妙榮擔任攝影以把關。當時上影的一把手朱永德聽后瞇著雙眼笑道:“你不說我也想到了妙榮……”確實,妙榮是讓上影上上下下都“放心”的人。
作為對家鄉(xiāng)的回報,我在劇本中把主人公活動的主要環(huán)境框定在我的故鄉(xiāng)朱家角;為了減低拍攝成本,我把我家的老宅貢獻出來,作為主人公退休后的“隱居”之處。雖然我是這部影片的編劇、制片人兼攝制組黨支部書記,有充分的權力去決定相關的事宜,但我還是陪著導演、攝影、美術等主創(chuàng)人員,把朱家角兜了個透,說明了我之所以選定這個環(huán)境的理由,不僅為了方便、省錢,更為重要的是確實“適合”。在這次決定性的實地選景中,妙榮全力支持了我的觀點,他在私下里還點穿了我的一個心思:“你是想把這個目前為止還尚未改變過的千年古鎮(zhèn)的風貌,原汁原味地留存在這部影片中是嗎?”
我真佩服他的眼光,只得有些傷感地坦露了我的擔憂:“這個古鎮(zhèn)遲早會開發(fā)旅游,到那時,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妙榮聽后,拍了拍我的肩頭說:“放心吧,我會盡力而為的!但你得陪我再好好看看。”于是,我?guī)е煜す枢l(xiāng)的優(yōu)勢和感情,陪著他把這個古鎮(zhèn)的角角落落都看了個透,并在這個過程中,還一起設計出了幾個符合劇情的長鏡頭。這部片子,由于導演、攝影、美術的精心創(chuàng)作和全攝制組的共同努力,拍得非常成功,在投放市場后得到了社會效果和經(jīng)濟效益的雙豐收,我們攝制組和黨支部還被上影評為先進集體,青年導演周波還獲得了當年的“金雞獎”導演處女作獎。
妙榮是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的。而從他個人來說,卻什么都未得到。讓我心中永遠感謝他的是,他實現(xiàn)了我的一個愿望:他在影片中,真實地把生我養(yǎng)我的老宅和故鄉(xiāng)的原貌、原生態(tài)保存了下來。經(jīng)過了這以后20多年的變化,我的老宅、我的故鄉(xiāng)雖已成了旅游的景點,每逢節(jié)假日,常有幾萬游客,但誰都已看不到其原貌了。而妙榮精心拍攝的這部影片,就從這一點來說,它的價值也會永在!
在20世紀作出很大貢獻的老上影人們,都過著簡單的生活,那時拍電影的酬金很低,我們一個劇本的稿酬也只有2500元,攝影師拍一部影片所得的酬金更低,跟拍電視劇不能相比。在影視合流前,上影人去拍電視劇的機會較少,并且還要被認為“不務正業(yè)”,取得再大的成績也與評定職稱無關。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上影在深化改革中影視合流后,創(chuàng)作人員們才有機會去堂而皇之涉足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
我在投拍過影片《捕狼人生》后,當即就創(chuàng)作了一部反映上影人這段生活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熒屏后面的故事》,仍然是自籌資金,自負盈虧,自主拍攝。從主創(chuàng)人員到所有的演員,我都用上影人,自己拍自己,也給自己一個改善生活的機會。我當然不會忘記妙榮,于是,我們就有了第二次合作。
這部電視劇敘說了兩個故事:一是電影人所拍攝的這部電視劇的故事;二是在拍攝中發(fā)生的故事。因為上影人在拍自己,大家都動了感情,忘我地投入其中,飾演戲中老導演的馮笑,發(fā)現(xiàn)得了癌癥也瞞著大家,抱病堅持到底。劇里“戲中有戲”,而劇外發(fā)生的故事,同樣感人肺腑。其中,妙榮所擔負的“角色”,讓我難忘:每一個鏡頭,他都是飽含著感情去拍攝的。同時,為了保證馮笑及時治療,以及保障這部電視劇能順利完成,他從未失誤過一分一秒。這兩者的“雙贏”,不僅僅體現(xiàn)出了他專業(yè)的功力和職業(yè)道德,更讓我感受到了一位藝術大家的人性之美……
在這之后,一家民營影視公司,邀請艾明之、斯民三和我去創(chuàng)作長篇電視連續(xù)劇《萬家燈火》,這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除了參與編劇之外,還自任導演。可他從未獨立執(zhí)導過影視劇,好在他有自知之明,聽得進我們的建議,同意我們所推薦的上影一位執(zhí)導過好幾部電視劇的導演去協(xié)助他,也同意我們推薦妙榮去任攝影,同時也可幫他在執(zhí)導上出點力。在這樣的“雙保險”下,這部片子總算順利拍成。妙榮既當好攝影又不露聲色、不搶功勞地協(xié)助導演做了好多工作,大家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一說起他,都會豎起大拇指。他無論工作到哪里,都會讓大家“放心”。
我為老上影人寫過不少文章,作過不少宣傳,我總是擺事實,道出些我和他們相處中的感受,有時也會指出些缺點,盡量做到實事求是。盡管如此,因為人有多面性,誰都不失復雜,從他人的眼光中,肯定會有相左的看法。而對于我筆下的妙榮,無論我怎樣寫他的“好”,都不擔心會招來意見紛紛。妙榮的“好”,就在他的為人為藝,總能讓人“放心”。
寫完以上這些,我還是對自己有點不放心,特意約妙榮深談了一次,希望他能補充些有關的材料,他卻沒有一句是為自己評功擺好的。
他只是告訴我,他父母都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母親一直在紡織廠做工,父親除了找些零活干外,仍然當他的貧下中農(nóng)。他們有七個孩子,除去一個女孩在3歲時就病故外,要撫養(yǎng)6個孩子長大實屬不易。妙榮是老大,看著父母艱難持家的困境,只希望自己快快長大,能助父母一臂之力。父母卻執(zhí)意讓他把書讀好,別的什么都別想、別管。他也不負所望,從小學考上初中,從初中考上高中……節(jié)假日還是四點起床,幫父親推車運菜去菜場出售,有時,課余還要去捕魚摸蟹幫助家庭改善生活。
令我難以理解的是,妙榮既然出身在這樣的家庭中,怎么會想到去考上海電影專科學校攝影系的?他能有多少錢去看電影?他接觸過攝影這門藝術嗎?我估計,他連照相機都未摸過。妙榮聽了我的發(fā)問后,傻笑著說:“你估計得一點沒差,確實如此,我在進影校前,不要說玩照相機,除上學時拍過報名照外,連相片都沒拍過幾張。”我說,我也這樣,所以只敢去報考美術系。妙榮說,他是“內招”的,當時重視階級路線,需要工農(nóng)子弟,他兩者都占上了。加上他身體好,是學校足球隊隊員,視力達到“2.0”,又喜歡美術,懂些畫面、構圖之類的常識,就被來他們中學內招的攝影系的老師一下看上了,以后的文化考試當然不成問題。“一張白紙,能繪最新最美的圖畫”,我笑道。他說進校后靠助學金生活,做作業(yè)用的相機、膠片都是學校提供的。家境好的同學,拍壞了還可自己買膠卷,在眾多作品中挑選好的交作業(yè)。他們這些學生卻只能在學校發(fā)下的極其有限的膠片中去做好作業(yè),所以,就不得不格外“認真”。這種“認真”,他從學校一直堅持到電影廠,堅持了一輩子。他們這些工農(nóng)子弟們學習、工作都特別認真,而且隨著時代的變化和自身的發(fā)展,從不受任何誘惑,堅持干了一輩子攝影,才在“一張白紙”上極盡所能地繪出“最新最美”的“圖畫”來……
我從未聽妙榮說過大道理,但他這些實事求是的話語,卻讓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這八個大字對人生的指引,有著何等重要的意義……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上影以張駿祥、徐桑楚為首的老領導相繼離休,需要一批既懂業(yè)務又表現(xiàn)突出的中年主創(chuàng)人員頂上去,當時的攝影部門出了不少干部,有的當上了局黨委書記,有的當上了上影廠的廠長、廠黨委書記。在這之前,有關部門也曾找妙榮談過話,并給他發(fā)了一張后備干部的登記表,希望他考慮也能轉行去當領導。妙榮經(jīng)過認真考慮后,還是向組織上申說了自己不適合當干部的理由,認為還是干他的老本行好,不是為了名利,而是為了“適合”,妙榮認為他只適合一部又一部去拍片。他連那張表格都未填。組織上權衡利弊后,也就沒再強求他。說起這件沒有多少人知道的事時,妙榮只是用“人要有自知之明”七個字作為總結。
其實,電影廠的攝影師壓力是很大的,首先要在技術上過硬,當時是用膠片拍攝的,臨場稍有疏忽拍出來的樣片不能用,責任重大。技術過硬了,更要在藝術上下苦功,要拍出符合導演要求的好鏡頭。更上一層樓,就得隨時給導演提出一些好的建議,何況還要跟照明等各部門配合得好。一名攝影師除了“認真”之外,確實還有適不適合的問題。妙榮認為自己適合干這一行,其實也是花出了不少代價的。
妙榮告訴我,他剛退休時,身體尚可,仍在一部接一部地拍片,但只堅持了四年。2005年開始便得了“焦慮癥”,他認為這與他辦什么事都特別“認真”有關。總是追求“完美”,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就開始“焦慮”。他只得聽從醫(yī)囑,停止拍片,一心養(yǎng)病。而2017年他又得了腸癌,他祖父是40多歲得癌癥病亡的,父親也只活了60多歲,也死于癌癥,母親雖活到78歲,卻也患的是癌癥,他兩個弟弟都得肺癌亡故的。這種“家屬病史”反倒讓他放下了一切,不再多慮,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照樣喝點小酒,看歐冠足球賽可以看到凌晨四時,與農(nóng)民工們一起去刮彩票聊家常……如今倒也活過了80歲,依然健康愉快地生存著。妙榮告訴我,他的故鄉(xiāng)北新涇發(fā)展得已難以辨認了,但他對童年、少年時的生活仍然記憶猶新。他認為,做一個普通人最舒暢。
最后,我還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我問妙榮:“你名字中有個‘妙字,是否與佛教有關,是哪位尼姑給你取的名吧?”我們玩笑開慣了,開得再大他也不會生氣的。他聽后認真地說道:“我的名字確實與佛教有關。我從小多病,父母無錢給我看病,就把我‘過房給觀音,祈望菩薩能保佑我,所以,名字中的第一個字,必須是個‘妙字,而最后那個‘榮是抽簽抽到的。”我聽后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說道:“讓你見笑了。”我說,你的姓除了用于人姓地名外,還同“沉”,也有“汁”的意思。我們從事文藝工作的人,別太看高了自己,能把一切榮譽置之度外,做好一個普通人,安于沉寂度日,就有可能活得平安舒暢。“你不見笑我在為你‘拆字吧?”
妙榮點頭答道:“我愿如此人生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