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宣淇
(蘭州城市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進入新世紀后,中國加快了向市場經濟體制轉型的改革步伐,文藝作品創作的初衷與現實經濟環境所孕育的文化生態緊密結合。自中國加入WTO之后,經濟環境的深刻變化對中國的社會政治生活與文藝創作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經濟體制與社會運行機制的改革帶來的現實矛盾幾乎超越了文藝創作的美學本能。在電視劇中不設置現實環境的先決條件而無端地去談論過去或觸及未來,是一種不合時宜甚至不負責任的創作觀念。電視劇創作活動的藝術本位開始讓位于經濟本位,因此這一時期中國大陸地區的電視劇產量超越了前二十年來的總和。
直到2015年同一電視劇只能在兩家衛視同時進行首輪播出的“一劇兩星”政策的出臺,電視劇的產量才開始有所減少,但即便如此,2015年之后的中國電視劇仍舊保持著每年300部以上的產量,截至2018年初,中國電視劇全年生產集數已高達13475集,中國已成為全球電視劇產量最高的國家。電視劇產量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創作質量的提高,而高質量的電視劇作品通常容易陷入題材同質化的創作困境。
在新的歷史環境中,權利運動已成為社會文化的深刻組成部分,對具有現實色彩的細節人物的關注,以及對其背后所代表的社會價值體系的重估成就了歷史題材電視劇的全新視點。這類電視劇以《大明王朝1566》《大秦帝國》《康熙王朝》《漢武大帝》《人間正道是滄桑》《大宅門》《白鹿原》《瑯琊榜》《記憶的證明》《金婚》等為代表。對歷史題材電視劇中的女性形象而言,其人物所呈現出的審美意象,在于找到一個與舊式歷史價值全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角度去表現其現實意義,而這樣的現實意義則與前幾個世代的歷史化敘事完全不同,在女權主義興起的現實環境投射下,甚至表現為一種“逆歷史化”的敘事類型。
與“去歷史化”的歷史虛無主義不同,“逆歷史化”的女性人物形象塑造在于提供一個顛覆性的當代思維去解釋歷史發生的原因,并因社會整體環境對女性個人價值的尊重而有在電視劇作品中展現女性作為個體影響歷史的動力。
2009年,央視播出了根據作家江奇濤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人間正道是滄桑》。該劇以一種偏離理想主義的方式塑造了女性身處革命浪潮中不同于正統歷史化敘事的成長方式。劇中除了楊家女兒楊立華以外,其余女性角色無一不是作為劇中其他人物的妻子、戀人、母親、妹妹的身份而出現的,唯獨立華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是無人引導且無人伴隨的,在成長中她接受了傳統中式教育與左翼思潮下的革命教育的雙重培養。劇中立華讀過的書單中《老子》《莊子》《列子》等傳統價值的書目赫然在列,而她又曾在大革命前夕的廣州受過現代師范教育,之后更赴蘇聯留學。一方面在潛意識中她有著振興國家的政治抱負,因此當選國民黨監察委員積極參加政治活動,跟隨宋慶齡投身社會慈善事業,并在國民黨大會上公開表達對“攘外必先安內”反動政策的不滿;另一方面又缺乏真正的革命者面對生活逆境時所具備的抵抗決心,在情感生活中立華顯得脆弱,對自己因早年墮胎而導致無法生育一事耿耿于懷。在她的潛意識中始終將自己定位為男性附庸,認為自己身為女性最大的意義卻因無法成為愛人的妻子,無法成為親生孩子的母親而不可實現。
作為一個有著進步傾向的近代女性形象,立華既沒有與舊式價值完全劃清界限,也從未拒絕擁抱新式革命浪潮。與單一歷史化敘事不同的是,楊立華的形象集傳統價值和革命理想于一身,但對二者都是既被動排斥又主動接受,其“逆歷史化”的敘事類型在以往歷史題材電視劇中可謂是一種具備人性掙扎且多變的情感表達。
在歷史敘事中加入大膽奔放且帶有浪漫主義的詩歌氣質,以濃墨重彩的布景、光影以及詩化的人物臺詞,將宏大歷史變為了一出帶有先鋒派后現代主義風格的、以極端的形而上的表意特征為特點的審美形式,是女性人物塑造的另一種藝術手法。2000年,作家孫自筠所著的長篇歷史小說《太平公主》,被女性導演李少紅改編為以唐代為歷史背景的電視劇《大明宮詞》,并在央視播出。在劇中李少紅向觀眾呈現了一種壓抑的、用詩化的影視語言構建起來的武則天與太平公主的對立母女關系。
形式主義外表下的《大明宮詞》在李少紅細膩的情感勾勒下,實際上是一部關于女性對愛情由失望至絕望的自我毀滅。太平公主出生在長安城中的一個細雨綿綿的陰冷時刻,在空曠的宮廷中寂寞的成長,與此同時也不斷承受著來自母親武則天的巨大壓力。作為女人天生渴望愛情,而愛情卻成為太平公主成長道路上的絆腳石,自己的母親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教導太平公主擺脫女人面對諸多感情時的弱點。
在太平公主的成長歷程中,熒屏中呈現出來的不僅是另一種想象歷史的感性方法,同時也是普通女人的情感受難史。在這一“逆歷史化”的藝術敘事中,歷史是作為男女之間情感糾葛下無意誕生的副產品,李少紅注重歷史存在的原因,用濃墨重彩去描繪歷史的來源,歷史的目的在一系列的情感隕落中而顯得無足輕重,盛唐的歷史成了女人們細膩的情感史,李少紅的劍走偏鋒,創造了《大明宮詞》雖然作為嚴肅歷史題材,卻具有爭議的獨特歷史體驗。
21世紀以來飛速變化的文藝環境促使藝術家們在文藝創作中不斷地對傳統歷史價值進行重估。在重估與再重估之間,以往歷史敘事中固有的那種男權話語所帶來的宿命論逐漸被打破。從現代性意義上而言,帶有“重估”意義的文藝作品,其意義既是創作過程也是創作目的,在以嚴肅歷史為題材的文藝創作活動中實踐這種意義,“逆歷史化”的女性形象深入其中是順理成章甚至是輕而易舉的。在歷史題材電視劇中對創作者新興價值下的女性形象的實踐,可能從創作伊始就嘗試直奔女性的情感表達這一目標而去。在宏大歷史敘事中人們固有的傳統觀念在某種程度上使目標發生了突變,原本屬于女性個人情感表達的那些敘事,正在以“人道主義”代替“女性主義”,這種不同的敘事方式被劃至宏觀歷史的語境下重新進行解讀,事實上正反映了女性個人話語與現代生存環境的緊密結合。
隨著文藝創作中“突出主旋律、堅持多樣化”創作路徑的明確提出,電視劇創作基調再次發生了轉變,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下,以主流意識形態為敘事的電視劇作品開始與加速發展的市民文化相掛鉤,使這一時段的電視劇呈現為符合主流社會價值的文藝樣式。與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初期文藝作品中對激進時代與集體主義深刻反思的“去歷史化”創作觀不同的是,以主流社會價值為基礎的主旋律創作意圖在文藝作品中的再度呈現,使以電視劇為代表的一干文藝形式出現了“再歷史化”的浪潮。在歷史題材電視劇的傳奇故事特征得以保留的基礎上,著重賦予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的家國情懷與民族精神等宏大歷史敘事的特點,人物成長軌跡始終以重大歷史事件為節點,以宏觀視野的呈現去影響微觀形象,因此這一時期的歷史題材電視劇諸如《宰相劉羅鍋》《康熙微服私訪記》《三國演義》《水滸傳》《封神榜》《雍正王朝》《太極宗師》《武則天》《東周列國》《上海滄桑》《北洋水師》《官場現形記》《三俠五義》《隋唐演義》《上官婉兒》《紹興師爺》《胡雪巖》等,都不約而同地在電視熒幕中展現了廣闊的宏觀歷史視野和豐富的文化信息量,以主流社會價值體系對處于20世紀末的中國社會與文化環境進行歷史化的闡述與思考,而自八十年代以來定下的傳奇故事基調,又讓整個九十年代的中國歷史題材電視劇擺脫了傳統歷史敘事的藝術表達定式,向著以城市文化為代表的消費主義藝術表達靠攏,這就使九十年代的歷史題材電視劇呈現為一種既切合政治主旋律,又貼近百姓生活的雅俗共賞、官民同樂的藝術樣態。
可以說在當代文藝思潮的影響下,女性形象在主流的無產階級歷史觀與市民文化的浸染下,瓦解了傳統的封建式倫理道德,不斷去追求女性人物對于現實的情感體驗和真實表達,在電視劇的藝術創作中試圖去營造出一種合乎形式主義定式表達的世俗關懷,并將這種關懷轉化為一種無須刻意批判的、脫離崇高價值的藝術形象。藝術表達模式的轉變隨著經濟建設浪潮的高漲而對傳統價值再度歷史化呈現,電視劇創作在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進一步探索了自己作為一種視聽文藝形式而能夠觸及的時代潛力,女性人物形象的個性化在主流意識形態和大眾化審美的孕育中體現的愈加明顯,在跨入新世紀的大門后,歷史題材電視劇中的女性形象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適應社會的飛速發展并進行時代價值的重估。
在進入21世紀以來的中國歷史題材文學改編電視劇的創作過程中,曾經家國天下的宏觀視點如今與個人化的敘事與私密的情感表達結合的愈加緊密。隨著中國社會發展水平日益增高,歷史題材電視劇對民族與國家宏大話語的表述正逐步演化為注重個人表達的多遠化敘事方式,中國歷史題材電視劇創作也因此在每一次個性化表達中都對當前的時代價值都進行了重估。到目前為,這種重估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且沒有一絲終結的跡象。在藝術作品對時代價值的反復重估中,女性形象作為一種獨特的價值評估工具,構筑了一系列與現有社會的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并行不悖的藝術形象,這些藝術形象會在不斷地價值重估中構成特定時代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最終在新的歷史階段到來之際迎來后人對自己的重新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