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博洋 周 由 張純琍
眾所周知,我們處在一個社會生活方式飛速變化的時代,性犯罪類型與侵害方式相應亦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轉變,性侵害的種類越發多樣,案件數量也居高不下。根據《中國統計年鑒》1997—2019年我國公安機關的犯罪統計,我國的強奸案件雖總體呈現下降趨勢,從1997年的40000余起下降至2019年的33827起,發案率也從十萬分之3.29,下降至十萬分之2.42,但其基數之大、變化之緩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根本性改變,且近兩年其數量又出現抬頭之勢,性犯罪的防控形勢不容樂觀。(見圖1、圖2)此外,從我國目前犯罪類型結構來看,傳統犯罪逐步減少,“互聯網+傳統犯罪”愈演愈烈,〔1〕參見靳高風、守佳麗、林晞楠:《中國犯罪形勢分析與預測(2018—2019)》,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3頁。諸如“順風車”“網絡約會強奸”等新型性侵害事件也逐漸進入公眾視野,嚴重威脅著女性的人身安全與社會穩定,其危害性之大、犯罪黑數之高,往往成為引起居民犯罪恐懼感的重要刺激源之一,在某種程度上講,性犯罪依然是亟待被有效控制和預防的社會頑疾。基于此種背景與現狀,探究性犯罪人實施強奸或猥褻行為的真實動機與原因就顯得格外重要。

圖1 1997~2019年我國強奸犯罪立案數量(單位:起)

圖2 1997~2019年我國強奸犯罪發案率(單位:起/十萬人)
縱觀古今中外,用以解釋人類實施犯罪行為背后原因的理論層出不窮、不勝枚舉,犯罪生物學、犯罪心理學、犯罪社會學等不同流派的觀點也曾先后大放異彩。然而,隨著實證主義研究理念與方法的進步,諸如“控制理論”“緊張理論”“學習理論”等科際整合性更強、解釋力更精準、涵蓋范圍更廣的普適性犯罪學理論逐漸受到了學者的青睞。社會紐帶理論與自我控制理論作為犯罪學“控制理論”學派的中流砥柱,對于解釋各類犯罪與越軌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國內外關于驗證社會紐帶和自我控制水平在一般越軌行為中的實證研究日益增長,然而利用國內本土數據和經典犯罪學理論來檢驗性犯罪的研究可謂鳳毛麟角。基于此種現狀,本研究選取社會紐帶理論與自我控制理論進行本土化研究,旨在推動國際主流的犯罪學理論在本土的適用性,并對豐富國內犯罪學實證主義定量研究貢獻一定的價值。
1.性犯罪的概念界定
從漢語的字面意思看,性犯罪是一種為了滿足個人性需要,侵犯他人人身權利、危害社會秩序的犯罪行為。〔2〕參見王偉主編:《中國倫理學百科全書·婚姻家庭倫理學卷》,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7—178頁。雖然世界各國都對性犯罪有著廣泛的研究,并且能在其廣義概念的表層達成共識,但對于其狹義概念、外延的界定,不同地區、不同學科有著迥異的闡釋。
在美國的犯罪案件報告系統(NIBRS)中,性犯罪是指未經被害人許可而把性器官或工具非法插入被害人生殖器或肛門的行為。〔3〕參見許博洋、楊學鋒:《中美兩國犯罪統計差異之比較研究——以近20年官方犯罪統計數據為分析對象》,載《北京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第90頁。英國學者威廉·威爾遜(William Wilson)在其《刑法學》一書中認為,性犯罪的嚴重程度有著層級序列之分,從露陰到猥褻再到強奸,行為表現是否構成犯罪的依據主要是從被害人的同意與否來認定。〔4〕See William Wilson, Criminal Law (5th ed.), New Jersey: 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 2014, p.327.德國學者阿爾布萊希特則結合社會危害性特點,將性犯罪的概念進一步細化,認為只有三種具體的行為才符合性犯罪的實質,即強奸、涉及淫穢物品類犯罪以及賣淫嫖娼類犯罪。〔5〕參見[德]漢斯-約格·阿爾布萊希特:《德國性犯罪刑法的改革與成果》,周子實譯,載《刑法論叢》2013年第3卷,第344頁。不難發現,世界各國及各學派,對于性犯罪概念的定義無法達成準確共識,倘若脫離本國刑法典,則更難以對其進行精準定義。結合我國刑法理論與已有研究對于性犯罪的概念界定,本文研究的性犯罪,是指我國《刑法》分則所規定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類犯罪中的三個具體罪名:強奸罪;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猥褻兒童罪。考慮到被試可能對自身所涉及具體猥褻罪名不能精準填答的情況,為了保證測量的可行性與準確性,本研究將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與猥褻兒童罪,統一操作化定義為“猥褻罪”,因此本研究最終性犯罪被試樣本為強奸犯罪人與猥褻犯罪人兩類。
2.性犯罪的相關研究
區別于刑法學派對強奸、猥褻等犯罪如何恰如其分地定罪量刑的研究視角,犯罪學領域更多是將性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類似于其他越軌行為或類罪研究,通過運用相關犯罪學理論,結合研究背景與情境提出符合理論預期的研究假設,使用針對某一樣本群體的調查數據來驗證研究假設,從而達到理論驗證、性犯罪防控與矯治之對策的目的。但是,由于取樣難度性高、實證范式普及性低等固有局限性,當前我國將性犯罪作為研究對象或因變量的犯罪學實證研究依然為數不多,僅有的研究多采用文字綜述性的思辨方式或案例分析方式進行性犯罪人的心理、社會層面原因的研究,罕有通過問卷調查搜集一手數據,并以此搭建變量關系探索不同犯罪要素之間內部關系的定量犯罪學研究。
誠然西方犯罪學實證研究有著較為悠久的歷史與實踐經驗,眾學者也都爭先恐后地堅稱其自有理論在解釋各類越軌與犯罪行為上的精準性與延展性,〔6〕See T. Hirschi, Causes of Delinquenc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9, p.3;M. Gottfredson & T.Hirschi, A General Theory of Crim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17.但“學習理論”流派的代表人阿克斯(Akers)曾指出,絕大多數檢驗理論的實證研究都是選擇自身犯罪性較弱的群體為研究樣本(如偶爾實施輕微越軌的中學生),這樣的實證檢驗并不能完全說明相關理論的有效性與適用范圍。〔7〕R. L. Akers, Social Learning and Social Structure: A General Theory of Crime and Deviance (2nd ed.), Boston: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07.由此可見,利用已決犯進行理論實證驗證依然有極大的探索性和可行性,特別是以那些人身危險性較高的暴力犯罪人為樣本,對于犯罪學理論解釋力的優化作用將不言自明,個別國外學者也都在性犯罪的實證檢驗領域率先垂范。施瓦茨(Schwartz)等人整合社會紐帶與同伴支持理論驗證了男性對于女性的暴力行為,發現了個體同提倡“男性主導、強奸文化”群體的依戀關系與參與程度會顯著強化男性虐待女性的行為。〔8〕M. D. Schwartz & W. S. DeKeseredy, Sexual Assault on the College Campus: The Role of Male Peer Support, Thousand Oaks: Sage, 1997, p.97.菲爾遜(Felson)和萊恩(Lane)從社會學習理論的角度揭示了兒童時期性侵被害和成年時期性犯罪行為之間的顯著性聯系,但是并未理清社會學習變量在這二者之間的具體作用機理。〔9〕R. B. Felson & K. J. Lane, Social Learning,Sexual and Physical Abuse, and Adult Crime, 35 Aggressive Behavior 489,489-501(2009).富蘭克林(Franklin)驗證了自我控制在酒精誘導的性侵被害案件中的作用,發現了被害人的低自我控制對于其性侵害被害的發生具有顯著正向影響,并且在這之后,富蘭克林等人又以性犯罪人為對象,將自我控制和社會紐帶理論予以整合,發現了低自我控制會通過酒精、性別角色、毒品等間接影響性犯罪行為,而社會紐帶變量會對性犯罪產生直接且顯著的影響。〔10〕C. A. Franklin, L. A. Bouffard & T. C. Pratt, Sexual Assault on the College Campus: Fraternity Affiliation, Male Peer Support, and Low Self-Control, 39 Criminal Justice and Behavior 1457, 1457-1480(2012).奧利維亞(Olivia)和博勒加德(Beauregard)在控制了犯罪機會與社會紐帶變量后,檢驗了重復性犯罪人的三種性侵害特征(被害人選擇、犯罪地點、侵害方式),其研究表明,低自我控制對于室外進行的性犯罪行為具有顯著正向影響,同時對于性侵害的暴力層級與被害人身體傷害程度方面,低自我控制都具有顯著的正向作用,而社會紐帶變量則與室內進行的性犯罪行為具有顯著正向影響,并且對行為暴力程度具有顯著的負向約束作用。〔11〕O. K. Ha & E. Beauregard, Sex Offending and Low Self-Control: An Extension and Test of the General Theory of Crime, 47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62, 62-73(2016).
我國以性犯罪群體為樣本的犯罪學實證研究雖林林總總,但整體仍處于起步階段,相關理論體系化檢驗的犯罪學研究范式與思路尚未確立,前人大都將關注點置于犯罪人、〔12〕參見王薇、許博洋:《自我控制與日常行為視角下青少年性侵被害的影響因素》,載《中國刑警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第63頁。被害人個體的人口學變量及其人格特點,〔13〕參見金澤剛、朱嚴謹:《性犯罪被害人特征實證研究》,載《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40頁;徐劍:《性侵犯罪未成年被害人實證研究——基于北京市未成年人遭受性侵案件的分析》,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5年第4期,第24頁。試圖找出個性化的犯罪解釋原因,卻很少嘗試從犯罪學的普適性理論視角出發,探尋個體行為人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罕有對“控制理論”“學習理論”“緊張理論”等犯罪社會學領域主流理論的關注和觸及,從某種程度上講,在我國文化環境與罪犯樣本的雙重情境下進行西方犯罪學理論的本土化檢驗是實屬必要的。
赫希(Hirschi)在1969年的《少年犯罪原因探討》(Causes of Delinquency)一書中首次提出“社會紐帶理論”(social bond theory)。這與之后聚焦于犯罪動機的“理性選擇”和“日常行為”理論恰恰相反,社會紐帶理論將研究重點放在了“人為什么不會犯罪”的角度。在社會紐帶理論中,赫希認為人的犯罪動機是不具有差異的,真正決定人類是否犯罪的關鍵是其與社會之間紐帶約束性的強弱。他強調人是一種傾向于遵守規則的道德性動物,這種遵守規則的傾向約束著人們的犯罪欲望,而這種遵守規則的傾向是由個體與社會間的紐帶強弱所決定的,〔14〕T. Hirschi, Causes of Delinquenc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9, p.4-5.這便是社會紐帶理論的核心。
赫希還在書中界定了社會紐帶的四個維度,即依戀(attachment)、投入(commitment)、參與(involvement)、信念(belief),并主張這四個子概念獨立且疊加地作用于違法、犯罪行為的預測。〔15〕Ibid. p.5-6.
首先,依戀,特別是兒童期個體對于父母的依戀,是社會紐帶理論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具體而言,“與父母的依戀”又可劃分為三個方向:父母監護(parental supervision)、親密度(intimacy)、情感認同(affectional identification)。當孩子認為父母更加關注自己的日常行為、與父母有較多的交流聯系、與父母有更多的情感認同時,其更不易實施越軌或犯罪行為,依戀維度的社會紐帶在跨文化的實證研究中得到了廣泛證實。〔16〕See O. Ozbay & Y. Z. Ozcan, A Test of Hirschi's Social Bonding Theory, 50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ffender Therapy& Comparative Criminology 711, 711-726(2006);R. J. Sampson & J. H. Laub, Crime in the Making: Pathways & Turning Points Through Lif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33.
其次,投入是指個體在工作、學習等方面對于目標的付出程度,投入水平越高,目標的價值就越高,違法和犯罪的成本也越高,個體遵守規則的傾向就越強烈。積極的投入作為一種社會紐帶會增加個人對于其目標被剝奪的“脆弱性”(fragility),而這種脆弱性將迫使個體在實施犯罪行為前對目標被剝奪的后果進行評估,從而達到對犯罪行為的一種約束作用。與此同時,諸多實證研究的結果極大地支持了赫希對于投入概念的假設,它們通常將“工作、教育中的抱負程度”作為投入的統計學測量方法,〔17〕See R. Agnew, Social Control Theory and Delinquency: A Longitudinal Test, 23 Criminology 47, 47-61(1985);J.L. Massey & M. D. Krohn, A Longitudinal Examination of an Integrated Social Process Model of Deviant Behavior, 65 Soc ial Forces 106, 106-134(1986);M. Torstensson, Female Delinquents in A Birth Cohort: Tests of Some Aspects of Control Theory, 6 Journal of Quantitative Criminology 101, 101-115(1990);W. Tim, Labor Markets, Delinquency, and Social Control Theory: An Empirical Assessment of the Mediating Process, 78 Social Forces 1041, 1041-1066(2000).同時“成績重要性認知”〔18〕See M. Hindelang, Causes of Delinquency: A Partial Replication, 20 Social Problems 471, 471-487(1973);J. Junger-Tas,An Empirical Test of Social Control Theory, 8 Journal of Quantitative Criminology 9, 9-28(1992).和“認真學習程度”〔19〕See A. Caplan & M. Leblanc, A Cross-Cultural Verification of a Social Control Theory, 9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arative & Applied Criminal Justice 123, 123-138(1985);J. Friedman & D. P. Rosenbaum, Social Control Theory: The Salience of Components by Age, Gender, and Type of Crime, 4 Journal of Quantitative Criminology 363, 363-381(1988);W. N. Welsh,J. R. Greene & P. H. Jenkins, School Disorder: The Influence of Individual, Institutional, and Community Factors, 37 Criminology 73, 73-116(1999).也是投入的常用測量方式,在以上的實證研究中,投入對違法和犯罪的顯著性影響都得到了證實。
再次,參與是社會紐帶理論的第三個組成部分,赫希認為個體在社會傳統活動中的參與時間越多,其花在謀劃和籌備犯罪的時間越少,違法的可能性也就越低,所謂的傳統活動包括但不限于學習、工作、家庭、運動、愛好等行為,相關學者也通過測量個體在傳統活動上花費的時間,驗證了“參與”和違法犯罪之間的關系,〔20〕J. A. Booth, A. Farrell & S. P. Varano, Social Control ,Serious Delinquency ,and Risky Behavior: A Gendered Analysis,54 Crime & Delinquency 423, 423-456(2008).然而,卡斯特羅(Costello)和勞布(Laub)的研究卻表明赫希及后人對于“參與”的測量是與違法行為不具有實際聯系的,他們發現大部分違法的男性青少年每年僅僅在越軌行為上花費幾個小時,大部分時間均分配在傳統活動上,這與赫希“參與”維度的假設是相矛盾的。〔21〕B. J. Costello & J. H. Laub, Social Control Theory: The Legacy of Travis Hirschi’s Causes of Delinquency, 3 Annual Review of Criminology 21, 21-41(2020).其他得出類似結論的研究也發現,過高的傳統活動參與度反而提供了更多的違法機會和差別交往概率,進而導致個體的違法可能性上升,〔22〕See G. M. Barnes, et al., Adolescents' Time Use: Effects on Substance Use, Delinquency and Sexual Activity, 36 Journal of Youth & Adolescence 697, 697-710(2007);D. W. Osgood & A. L. Anderson, Unstructured Socializing and Rates of Delinquency,42 Criminology 519, 519-550(2004);J. Staff, et al., Explai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mployment and Juvenile Delinquency, 48 Criminology 1101, 1101-1131(2010).在某種程度上講,這一分歧也為后續“控制理論”流派的學者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
最后,信念維度的社會紐帶指的是個體對于傳統道德的內化程度。赫希認為針對違法犯罪的傳統道德觀是普遍且單一的,信念越強,道德感越強,其違法犯罪的可能性越低,實證研究中常采用個體對違法犯罪行為的認知態度(例如,“你是否認為故意違反法律是可以被允許的?”)來作為信念的操作化定義。此外,關于信念與犯罪之間關系的研究結果尚存爭議,一些研究表明信念對其他類自變量影響越軌行為的路徑具有調節作用,〔23〕See D. B. Kandel, R. C. Kessler & R. Z. Margulies, Antecedents of Adolescent Initiation into Stages of Drug Use: A Developmental Analysis, 7 Journal of Youth & Adolescence 13, 13-40(1978);J. L. Massey & M. D. Krohn, A Longitudinal Examination of an Integrated Social Process Model of Deviant Behavior, 65 Social Forces 106, 106-134(1986);P. L. Iovanni,The Deterrent Effect of Perceived Severity:A Reexamination, 64 Social Forces 751, 751-777(1986).有研究還發現了信念對違法犯罪行為的解釋作用是微弱甚至不顯著的,〔24〕D. S. Elliott, D. Huizinga & S. Ageton, Explaining Delinquency and Drug Use, Beverly Hills: Sage, 1985, p.98.但李(Li)在研究中仍然得到了信念在社會紐帶理論的四個組成概念中的貢獻度最強的結論,順序依次為信念、參與、依戀、投入。〔25〕S. de Li, The Impacts of Self-Control and Social Bonds on Juvenile Delinquency in a National Sample of Midadolescents,25 Deviant Behavior 351, 351-373(2004).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作為當今犯罪學領域最熱門的理論之一,社會紐帶理論無論是在其理論層面的統一性,還是在實證檢驗層面的適用性都存在著爭議,但這也表明了對于社會紐帶理論實施進一步探索的必要性。不過在1990年,赫希與哥特弗雷德森(Gottfredson)提出了又一里程碑式的分支,即“自我控制理論”(self-control theory),一些控制理論流派的學者也開始在個體“為什么犯罪”的視閾之下尋找解釋原因,讓社會紐帶理論不再踽踽獨行,掀起了控制理論新一輪的實證研究熱潮。
自我控制理論,也被稱為“一般犯罪理論”(a general theory of crime),因其作者哥特弗雷德森和赫希宣稱低自我控制是導致犯罪唯一且直接的原因而得名。該理論指出,人之所以會實施犯罪行為是因其缺乏足夠的自控能力來抵抗該行為所帶來的誘惑。兩位犯罪學家提出了低自控具有的六種具體的表現形式:沖動(impulsive)、身體活動傾向(physical activities)、簡單任務傾向(simple tasks)、尋求刺激(risk-seeking)、自我中心化(self-centered)、壞脾氣(bad temper)。〔26〕M. Gottfredson & T. Hirschi, A General Theory of Crim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90.這些特點令個體難以充分考慮其行為的潛在負面影響,從而導致他們更易從事違法和犯罪行為。
自我控制理論提出至今,為解釋個體犯罪原因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也先后被多位犯罪學家稱為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犯罪學理論。〔27〕J. H. Laub, The Life Course of Criminology in the United States:The American Society of Criminology, 42 Criminology 1, 1-2004(2004).大量的實證研究都證實了低自控與多種違法和犯罪的顯著正向關系,如性犯罪、〔28〕O. K. Ha & E. Beauregard, Sex Offending and Low Self-Control: An Extension and Test of the General Theory of Crime,47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62, 62-73(2016).暴力和詐騙犯罪、〔29〕H. G. Grasmick, et al., Testing the Core Empirical Implications of Gottfredson and Hirschi's General Theory of Crime,30 Journal of Research in Crime & Delinquency 5, 5-29(1993).網絡犯罪、〔30〕T. J. Holt, A. M. Bossler & D. C. May, Low Self-Control, Deviant Peer Associations, and Juvenile Cyberdeviance, 37 American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378, 378-395(2012).酒駕、〔31〕A. Piquero & S. Tibbetts, Specifying the Direct and Indirect Effects of Low Self-Control and Situational Factors in Offenders' Decision Making: Toward a More Complete Model of Rational Offending, 13 Justice Quarterly 481, 481-510(1996).毒品濫用〔32〕D. Longshore, Self-Control and Social Bonds: A Combined Control Perspective on Deviance, 50 Crime & Delinquency 542, 542-564(2004).和幫派活動。〔33〕K. D. C. Pyrooz, Self-Control, Differential Association, and Gang Membership: A 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Extension of the Literature, 37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478, 478-487(2009).特別是楊學鋒利用我國604名戒毒所越軌行為人樣本,驗證了低自我控制對吸毒再犯可能性、人身與財產型罪錯行為、監所內的罪錯行為三方面的顯著解釋作用,〔34〕參見楊學鋒:《自我控制理論的發展及本土化視域下的普適性檢驗》,載《公安學研究》2018年第3期,第24頁。表明自我控制理論在本土視域之下依然具備了一定的普適性效力。
自我控制理論被實證研究廣泛運用于解釋犯罪原因的同時,也受到了許多的學術爭議。首先,根據哥特弗雷德森和赫希的假設,自我控制在個體童年晚期(約8到10歲)成形,并在后續生命歷程中保持相對穩定,然而縱向研究的結果表明,自我控制會隨著個體年齡的變化而出現顯著性差異。〔35〕M. G. Turner & A. R. Piquero, The Stability of Self-Control, 30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457, 457-471(2002).其次,有研究批判了自我控制理論對于個體犯罪動機的忽視,〔36〕C. R. Tittle & E. V. Botchkovar, The Generality and Hegemony of Self-Control Theory: A Comparison of Russian and US Adults, 34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703, 703-731(2005).雖然哥特弗雷德森和赫希堅持認為個體間的犯罪動機是統一的,且實施犯罪行為并不需要某些特定的動機,但波特(Burt)認為,人的犯罪動機會因個體的喜好、規范信仰、個人標準、約束、機會、同伴強化、犯罪計算、情景差異性等條件的變化而發生改變。〔37〕C. H. Burt, Self-Control and Crime: Beyond Gottfredson & Hirschi’s Theory, 3 Annual Review of Criminology 43,43-73(2020).
由此可見,自我控制理論尚存在諸多優化空間,在對其進行實證檢驗時依然需要考慮如“跨文化地域性”“跨犯罪類別性”等某些情境置換因素,方能使該理論對一切越軌行為的普適性解釋效力得以長盛不衰。
本研究選取H省C市某監獄被判處有期徒刑的男性在押性犯罪人員,共發放269份問卷,回收有效問卷260份,有效率為96.7%。樣本人口學變量的描述性統計指標見表1。

表1 性犯罪人人口學變量描述性統計表(N=260)

(續表)
1.控制變量
選取年齡、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入獄前的工作情況、家庭人均月收入五項人口學信息作為控制變量納入本研究的模型檢驗。
2.社會紐帶
選取赫希、德爾金(Durkin)、朗紹爾(Longshore)等學者關于社會紐帶問卷中的測量方式,〔38〕See T. Hirschi, Causes of Delinquenc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9, p.83;D. Longshore, et al.,Self-Control and Social Bonds: A Combined Control Perspective on Deviance, 50 Crime & Delinquency 542, 542-564(2004);K. F. Durkin, T. W. Wolfe & G. A. Clark, Social Bond Theory and Binge Drinking among College Students: A Multivariate Analysis,33 College Student Journal 450, 450(1999).本研究同樣將依戀、投入、參與、信念四維度作為社會紐帶變量的測量指標,共14道題目。其中,依戀、投入維度每道題目對應的選項都是:極其不同意=1;有點不同意=2;有點同意=3;極其同意=4。參與維度的測量問題為“讀書時期的學習時間”與“入獄前的平均正當工作天數”,其對應的選項分別為:1小時以下=1;1~2小時=2;2~3小時=3;3~4小時=4;4~5小時=5;5~6小時=6;6~7小時=7;7~8小時=8;8小時及以上=9。沒有工作=1;1天=2;2天=3;3天=4;4天=5;5天=6;6天=7;7天=8。信念維度每道題對應的選項為:從來不會這樣=1;偶爾這樣=2;大約一半的時間會這樣=3;通常會這樣=4;總是這樣=5。
以上各個題目的得分越高,表明個體的社會紐帶程度越強。本研究中問卷的Cronbach α系數為0.894。
3.低自我控制
本研究選取被大量實證研究所采用的Grasmick量表,用中文版Grasmick量表對受訪者的自我控制水平進行測量,〔39〕參見楊學鋒:《自我控制理論中的Grasmick量表之標準化及性別差異研究》,載《刑法論叢》2018年第3期,第530頁。共24道題,6項維度,每個維度4個問題。每道題對應的選項都是:極其不同意=1;有點不同意=2;有點同意=3;極其同意=4,得分越高,表示個體的自我控制水平越低。本研究中問卷的Cronbach α系數為0.835。
4.性犯罪嚴重程度
本研究的因變量為性犯罪嚴重程度。由于樣本監獄所關押的犯人均為被判處有期徒刑的罪犯,且無數罪并罰情況(最長不超過15年),遂被判處無期徒刑與死刑緩期執行的罪犯不屬于本研究所考慮的刑期范圍。因此,本研究最終將法院對于犯罪人所判具體有期徒刑刑期長短作為衡量其犯罪嚴重程度的度量標準。為更加精準化測量樣本性犯罪的嚴重程度,本題采用填空題形式,即問題為“你被法院判處了多長的刑期”,答案為被試寫在空白橫線“____”處的具體刑期數值,如“5年6個月”。在后期錄入數據時,本研究將所有“年”單位轉化為“月”單位進行錄入,如“5年6個月”即輸入為“66個月”,并將其作為因變量取值進行假設檢驗。
5.數據處理方法
采用Mplus 8.0與Spss 20.0軟件對本研究所有調查問卷的數據進行統計與分析。此外,出于分析可行性和準確性的考慮,針對二階變量模型的路徑分析,本研究采用Mplus 8.0軟件中的穩健均值方差校正的加權最小二乘法(Robust Standard Errors and Mean and Variance Adjusted Chi-Square,WLSMV)算法進行數據分析,該算法進行參數估計時會忽視因樣本數據分布非正態造成的偏誤,〔40〕L. Muthén & B. Muthén, Mplus User’s Guide (7th ed.), Los Angeles: Muthén & Muthén, 2007, p.38.使得分析結果更加精準。
1.共同方法偏差檢驗
本研究采用Harman單因素法進行共同方法偏差檢驗,結果表明,在提取出的12個特征根大于1的因子中,第一個公因子占所有解釋變量的比例為16.713%,符合沒有析出某個因子總方差解釋率大于40%的判定標準。〔41〕參見周浩、龍立榮:《共同方法偏差的統計檢驗與控制方法》,載《心理科學進展》2004年第6期,第942—950頁。因此,本研究所采用的調查問卷方式并不存在共同方法偏差問題。
2.驗證性因素分析與效度檢驗
對社會紐帶一階、二階模型與自我控制一階、二階模型進行測量模型的驗證性因素分析,發現社會紐帶變量的依戀維度與投入維度存在高度共線性的問題,使得投入維度的標準化因子載荷量大于1,因此本研究將投入維度予以剔除。此后,本研究將所有因子載荷低于0.6的題目進行剔除,使得修正后的測量模型滿足了海爾(Hair)等人所建議因子載荷分數不低于0.6的理想標準。〔42〕J. F. Hair, et al., Multivariate Data Analysis (5th ed.), NewJersey: Prentice Hall, 1998, p.677.本文將所有驗證性因素分析輸出的常用擬合統計量列于表2,可以看到所有修正后的社會紐帶與自我控制測量模型,各項模型擬合度指標均達到了可接受標準,〔43〕See W. J. Doll, W. Xia & G. Torkzadeh, A Confirmatory Factor Analysis of the End-User Computing SatisfactionInstrument, 18 MIS Quarterly 453, 453-461(1994);D. A. Cole, Utility of Confirmatory Factor Analysis in Test Validation Research,55 Journal of Consulting & Clinical Psycholog 584, 584-594(1987).且二階模型相較于一階模型的整體擬合度更高。

表2 自我控制與社會紐帶測量模型的擬合統計量(N=260)

(續表)
首先對樣本刑期分布的頻次進行比較,為了使因變量分布可視化效果更加簡明和直接,在綜合了刑法規定的刑期學理劃分標準后,本研究將具體刑期數值進行離散化操作并歸類,即劃分為6個連續數值區間,分別為:6個月~1年;1~3年;3~5年;5~7年;7~10年;10~15年。將數據按上述方式處理后匯總于圖3,可以看到,被判處5~7年有期徒刑刑罰的人數占比最多,達到了29.6%,被判處1年以下有期徒刑的人數最少,僅占2.3%。這也大致符合我國《刑法》分則罪名法定刑的刑期分布規律。

圖3 性犯罪人刑期頻次分布條形圖(單位:人)
與本研究的理論假設一致,如圖4所示,社會紐帶對性犯罪嚴重程度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β=-0.218,p<0.01),社會紐帶變量每提升一個標準差,個體的性犯罪嚴重程度就會隨之下降0.218個標準差。社會紐帶結構模型的各項擬合度指標分別為:χ2/df=2.772;CFI=0.925;TLI=0.903;RMSEA=0.067,均符合前文所提及的理想擬合統計標準,說明該犯罪解釋模型具有極佳的穩定性和解釋力。

圖4 社會紐帶影響性犯罪嚴重程度之結構模型示意圖
同樣地,自我控制模型也得到和本研究理論假設相一致的結論,如圖5所示,低自我控制對于性犯罪嚴重程度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β=0.138,p<0.05),低自我控制水平每提升一個標準差,性犯罪嚴重程度便相應提升0.138個標準差。自我控制結構模型的各項擬合度指標分別為:χ2/df=1.957;CFI=0.900;TLI=0.879;RMSEA=0.061,均符合前文所提及的可接受擬合統計標準,說明該犯罪解釋模型具有較好的穩定性和解釋力。

圖5 低自我控制影響性犯罪嚴重程度之結構模型示意圖
控制變量方面,兩個模型之下受教育程度對于因變量都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p<0.001),即那些受教育程度越高的樣本個體,其所實施的性犯罪越輕微。這一研究發現似乎與傳統社會認知相悖,因為人們通常對于那些實施嚴重暴力犯罪的行為人有著“低素質”的標簽效應,但由于本研究所選取樣本的單一化問題,這一結論可能并不具有較高的外部適用性,并且由于樣本的受教育程度本身起點偏低,且72%的個體集中于初中文化程度,僅有3%的被試填答了最高教育水平(大專及以上)的選項,這種偏態分布會造成一定的估計偏差。
首先,將社會紐帶變量的四維度引入控制變量模型進行多元線性回歸后發現,投入對性犯罪嚴重程度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β=-0.197,p<0.05),而參與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β=0.197,p<0.05),如表3所示。這表明,性犯罪人對社會傳統工作或學習的主觀投入程度越高,其性犯罪嚴重程度就會越低,符合社會紐帶理論的預期;而在學習與工作方面花費的時間越多,其性犯罪嚴重程度就會越高,這與傳統社會紐帶理論的假設相悖,但與前文綜述部分提及的某些研究結論相吻合,即過高的傳統活動參與度反而提供了更多的違法機會和差別交往概率,進而導致個體的違法頻次和犯罪嚴重程度上升。
其次,本研究將六種類型的低自我控制變量分別引入控制模型進行多元線性回歸分析后發現,除沖動型低自我控制外(β=0.150,p<0.05),其余維度均未出現統計學意義上的顯著性,如表3所示。這表明,具備沖動型低自控特點的性犯罪人,即那些符合“做事情前不冷靜想一想,而是想干就干”“對自己的未來很少投入心思和精力去考慮”“經常做那些讓自己短期內感到很舒服的事情,即使這些事情不利于長期的目標也無所謂”以及“相較于很長時間之后發生的事情,我更關注那些短期內很快發生的事”四種特定情況的行為人,隨著這些自我控制指標的降低,其所實施的性犯罪嚴重程度會也因此而顯著增加。
最后,本研究將具有顯著作用的三者共同放入控制變量下的回歸模型,得到綜合模型,如表3所示,可以看到投入、參與和沖動型低自我控制的預測作用依然顯著,且社會紐帶(β=-0.182,p<0.05;β=-0.227,p<0.05)對于性犯罪嚴重程度的解釋力依然大于低自我控制(β=0.142,p<0.05)。

表3 社會紐帶與低自我控制各單一維度預測性犯罪嚴重程度(控制模型下)
經過對于二階社會紐帶變量的結構方程模型分析,本研究驗證了社會紐帶理論對于性犯罪嚴重程度的負向解釋作用,即個體的與社會之間的紐帶連接越強烈,其所實施犯罪行為的嚴重程度便會因這種約束作用的存在而變得更加弱化,社會紐帶理論得到本土性犯罪人實證檢驗的支持。一般來講,性犯罪行為發生于某一特定情境之中,女性被害人的個體和行為特征會被潛在犯罪人內化為某種性刺激,這種負向的信息加工會激起并強化其性越軌的意圖與動機,但人的認知過程是復雜且多元化的,個體作出最終的行為決策之前,還會提取儲存在記憶系統中的經驗與社會規范。“社會紐帶”便是行為人在此情境下思維加工過程中的一項因子,若行為人將家庭關系、道德約束等元素納入犯罪前的計算中,那么其最終的行為決策更有可能傾向于符合“紐帶”期望的方向發展,進而避免或減少性犯罪行為的發生。因此,從本研究結構方程模型的分析結論上看,社會紐帶理論對于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特殊類別犯罪人具有應然的理論解釋力。
經過本研究的回歸分析結果可得知,投入、參與維度的社會紐帶對于性犯罪嚴重程度分別具有顯著負向和正向作用,個體對于符合社會規范的學習、工作生活的主觀投入程度越大,其所實施的性犯罪嚴重程度越低。換句話說,對于那些學生時代上進心強、看重學習的行為人,即“一心上進”型個體,這種社會紐帶對他們而言,具有更強烈的約束作用,對符合一般社會價值領域的積極關注使得他們在實施犯罪時會顧及該行為對于自身工作的負面影響,在此種認知加工環節下,個體的性犯罪嚴重程度得到相應弱化。
在本研究的性犯罪人樣本中,參與維度得到了與社會紐帶理論原始假設相反的結論,即個體在學習和工作方面花費時間越多,其性犯罪的嚴重程度會不降反升。如前文綜述部分所言,赫希假設那些在傳統社會生活停留更多時間的個體,會有更少的機會將精力分配到犯罪行為的謀劃與實施之中。但不難發現,他關于參與維度的假設與測量,是建立在個體傳統活動上“時間花費”完全等于“置身其中”效果的邏輯起點之上的,那些雖然表面參與但卻“心不在焉”甚至“心系越軌”型的個體無法被剔除并且可能在潛在犯罪人群體中廣泛存在,因此導致本研究的結論與原始理論假設相反。
當然,該結果可能也與性犯罪行為本身較強的情境性特點有關,因強奸、猥褻犯罪大多發生于熟人之間,而與熟人相處的時機幾乎都是處于工作或學習時間之外,這種熟人情景是獨立于參與維度社會紐帶而存在的,所以從邏輯上講,二者之間的特異性顯著關系也受到了情景因素的干擾。
經過對于二階低自我控制的結構方程模型分析,本研究驗證了自我控制理論對于性犯罪嚴重程度的解釋作用,即那些低自我控制特征越明顯的個體,其所實施的性犯罪嚴重程度越高。但不同于社會紐帶理論,在本研究樣本中,低自我控制的影響顯著性較為輕微(p=0.046),且結構模型擬合程度也低于前者,這表明,雖然自我控制理論整體上對于我國性犯罪人具有顯著的解釋作用,但并未達到該理論自身所宣稱那般強大的解釋效力,從結果上講,其至少會受到一定的社會背景與犯罪類別之干擾作用。
經過本研究進一步多維度回歸分析后表明,性犯罪人樣本中,低自我控制的沖動型維度對于犯罪嚴重程度具有顯著影響,即具備“易沖動難以自控”特質越多的犯罪人所實施的性犯罪越嚴重,這進一步擴大了自我控制理論解釋犯罪行為的理論適用范圍。個體的自我控制是我們每個人“人格”構成中自我調控系統的組成部分之一,〔44〕參見彭聃齡:《普通心理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53頁。人格特點各異的行為人在社會情境中遇到相同的外界刺激時,其認知加工過程會由于自身人格中的氣質、性格與自我調控系統的相互作用而產生不同的外化行為表現。沖動型低自我控制個體在對人、事、物進行識別判斷時,由于其人格系統中的部分缺陷(低自我控制導致自我調控系統失衡),造成他們對外界刺激認知加工時間與范圍相應縮短,甚至錯誤估計道德、法律對其自身的威懾效應,使其內心處于一種認為即使實施性侵犯也難以被公安機關發現的僥幸心理狀態,從而促使其作出遵循不良性動機的惡性決策,對應程度的外化性犯罪行為也便隨之發生。
但令人意外的是,其他五維度的低自我控制在本研究的性犯罪人樣本中并未出現顯著影響,這與本身作為“犯罪的一般理論”之預想解釋力差距較大。正如前文所述,眾多犯罪學者在進行實證研究時均得出了低自我控制各個維度預測犯罪行為的顯著作用,但本研究將樣本與因變量限定在性犯罪的情境中后,該理論號稱“能解釋一切越軌或犯罪行為”的假設則盡顯疲軟乏力,因此,它過于簡化犯罪行為發生模式的缺點也是難以掩蓋的。其實,性犯罪作為眾多暴力犯罪的一種,其被害對象、發生環境、手段方式等方面的特殊性同樣是不容忽視的,如日常行為理論就將“女性生活方式暴露、酒精藥物的作用”納入性侵犯等情境互動式被害事件的促發因素范圍內,〔45〕M. J. Hindelang, M. R. Gottfredson & J. Garofalo, Victims of Personal Crime: An Empirical Foundation for A Theory of Personal Victimization, 11 Contemporary Sociology 41, 41-42(1982).極其特殊的情境因素可能會削弱個體人格的異質性特征,使得自我控制水平趨向于正常水平的個體也會萌生性犯罪意圖,進而去實施其他情境中原本不會發生的越軌與犯罪行為。
因此,從本研究所得出的結論上看,犯罪一般理論對于當前實證犯罪學的“錨定效應”是顯而易見的,這也預示著未來犯罪學實證研究之理論整合的必要性,特別是在考慮到情境與犯罪類別等特異性因素時,研究者們應避免在單一理論學派內“閉門造車”,而是要符合邏輯地考慮兼備心理學、被害人學等學科的預測因素,嘗試構建多重中介、遠程中介、有調節的中介等犯罪解釋模型,從而達到犯罪控制與提升社會整體安全感的最終目的。
雖然本研究通過性犯罪人樣本驗證了社會紐帶理論與自我控制理論的解釋力,但本研究依然存在著些許不足與局限。
首先,本研究涉及測量時變量的“時間滯后性”,雖然根據理論本身的假定,個體的自我控制水平是孩提時期形成后穩定不變的,但社會紐帶依然是隨著年齡增長和個人經歷而波動的,因此,并不能確定在進行問卷施測時樣本的社會紐帶變量與其實施犯罪時是否完全具有一致性,即不能完全排除犯罪后經歷、獄內改造等原因造成的指標測量誤差,當然這也是諸多選取已然犯罪人作為調查樣本的實證研究所無法規避的通病。
其次,由于監獄管理相關制度的約束,本研究的問卷發放者為監獄內的在職管教民警,研究人員為能直接與被試進行面對面的指導語溝通以及相關題目的內容解釋,可能導致獄警因指導語不規范造成測量誤差。
最后,在本研究的因變量選取方面,雖然“刑期”可以反映樣本所實施犯罪行為的危害性,但由于我國《刑法》總則中規定有自首、立功等法定量刑情節,即使最高人民法院2014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作出了如下規定,即“搶劫、強奸等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犯罪的應從嚴掌握因積極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并取得諒解的刑期減少情況”,〔46〕《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2014年7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這也并不能完全排除上述主觀誤差因素對于本研究因變量測量的干擾。
總體來講,本研究驗證了社會紐帶理論與自我控制理論在中國情境下的適用情況,特別是使用單一犯罪類別的樣本進行理論檢驗,更是一次規范化的實證性創新。當然,本文的研究結論并不能完全實現對于兩種理論的顯著性支持。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社會紐帶與自我控制理論對于我國的性犯罪人樣本而言依然具備著蓬勃的解釋力,主流犯罪學理論的西學東漸之路充滿了希望與曙光。申言之,我國犯罪學的學科發展仍需更多學者在理論探索與實證檢驗方面的不懈努力,利用更多國內犯罪人數據樣本進行多元類罪的本土化實證研究,進而提出更加契合中國國情與中國文化背景的犯罪控制對策,為實現我國社會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的現代化,以及總體安全觀視閾下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國建設貢獻出犯罪學應然的學科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