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別再斂起光芒

時小鹽

我對他的厭惡由來已久，一直以來我都生活在因他而生的、無處不在的陰影下。

小時候，媽媽工作很忙，爸爸更是經常出差。為了節省時間，媽媽做的早餐基本上都是煮雞蛋配牛奶。我不愛吃煮雞蛋，覺得蛋黃咽下去的時候噎嗓子。有一次我忍不住跟哥哥抱怨：“哥哥，我不想吃煮雞蛋了，想吃煎雞蛋。”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在我的生活中出現最多的畫面就是哥哥讓我坐在餐桌邊，自己圍著圍裙給我煎雞蛋。

上小學時，我跟哥哥是一個學校，他上五年級，我上一年級。從開學的第一天起，哥哥就一路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學校。放學后，他會雷打不動地出現在我的教室門口，等我一起回家。回家的路上，他偶爾會在路過小賣店時給我買一根棒棒糖。我覺得哥哥是比爸爸媽媽更親、更值得依賴的人。遇到下雨天，哥哥讓我撐把小傘，然后背上我，到家后我沒淋到一滴雨，而哥哥的頭發沒有一次不是濕漉漉的。我看到哥哥被雨淋濕的頭發總是開心地大喊：“哥哥的頭發下雨了！”哥哥摸摸我的頭，說：“那璐璐幫哥哥把太陽叫過來吧。”

“路璐，你真幸福，有個這么棒的哥哥！”有人這么說。我聽了，臉上和心里都樂開了花，心想：大家怎么都這么愛夸獎我呢？

后來才明白，人家夸的根本不是我，是路游。

大概三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懂事了，沒了小時候受寵的特權，哥哥的光芒也就成了我躲不掉的陰影。

哥哥成績好，從小學到初中，就沒離開過年級第一的寶座。我雖然不是另一個極端，但也沒好到哪里去，每個學期保證開家長會的時候不被點名批評已是上天眷顧，從來不敢奢望能捧張獎狀回家。有一次媽媽帶我們去姥姥家走親戚，大人們聊到孩子的成績，舅舅隨口問我：“路游不用問，肯定是第一。璐璐考了第幾名呀？”

“舅舅，璐璐考了第28名呀！”

舅舅聽了開玩笑說：“妹妹和哥哥差27名呀！”

周圍一陣哄堂大笑。那是被包裹在笑聲中的我第一次意識到什么叫作“難堪”。

那天大家圍桌吃飯時，哥哥照例給我夾了我愛吃的大蝦，那也是第一次，我沒吃一口他夾給我的菜。

就像星火燎原，一旦小火苗冒了頭，火勢就一發不可收拾。從這之后，“相形見絀”這個成語，頻繁而深刻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爸媽給我和哥哥報了興趣班，他選的是跆拳道，我選的是舞蹈。后來，他白色訓練服搭配的腰帶從白色變成黃色，又變成藍色，而我因為四肢僵硬被舞蹈老師退課了。六年級時，班里換了一位數學老師，他知道我是路游的妹妹后，讓我做了數學課代表：“路游那么聰明，他妹妹的成績肯定也不錯。”很快，一次小考后，他拿著成績單一臉不可思議地問我：“你真的是路游的妹妹？”

漸漸地，我開始拒絕和哥哥一起上學，也不再吵著讓他給我買蛋糕，更不愿意讓他陪我做作業。我害怕別人拿我們作比較，更害怕周圍人用同情或者憐憫的眼神看我。自卑和無力感如同霧氣，彌漫心間。

哥哥當然發現了我對他的疏遠，從此沒再往家里拿回過一張獎狀，被問及成績之類的問題時，他也會轉移話題或者直接搪塞過去。他發現我喜歡畫畫，就用參加物理競賽得來的獎金給我買了最好的水粉顏料。

但其實我知道，他之所以參加那次物理競賽，原本是為了買一款他心儀已久的飛機模型。他請媽媽給我報了繪畫班，只要有時間，就會去接送我。

誰也沒想到，這次的繪畫課外班我居然堅持下來了。一天，哥哥苦惱地對我說：“璐璐幫哥哥一個忙吧，哥哥實在是沒有畫畫天賦，對這次班里的海報設計無從下手。”

終于啊，有那么一項特長，是我比哥哥優秀的。于是，我積極給他出謀劃策，還親自上手指導，搞了一張概念圖出來。

后來，我報名參加了一個彩鉛大賽，臨近比賽，我才想到自己的彩鉛早就缺紅少綠幸存不多了。我急吼吼地請媽媽幫我去買，沒想到她淡定地告訴我：“就知道你會丟三落四，早就準備好了。”

我無比吃驚：“媽媽，你變了，居然連這都能想到！”

“是你哥準備的，連鉛筆都幫你削好了。”

看到一字排開的彩鉛盒，我有一瞬間的恍惚，突然想起小時候用的鉛筆，也都是哥哥一根一根幫我削好的。有時候不小心摔斷一根，第二天總會有一根新的躺在筆袋里。

鋪開泛黃的素描紙，我臨時改了早就設計好的創意，畫下了此刻自己最想畫的場景——

大雨瓢潑的黃昏，哥哥把妹妹小心地背在背上，妹妹手中的小傘歪歪斜斜，剛剛遮住自己，哥哥的頭發徹底被雨澆濕，卻仍舊揚起嘴角，耐心地聽著妹妹講班里的趣事……

比賽結束后，我重新仔細地畫了一幅，想要把它悄悄夾在哥哥的本子里。可當我走近哥哥的書桌，翻開上面的一個本子時，卻看到了一頁一頁的素描，有一些是飛機模型，有一些是人像臨摹，還有一些我再熟悉不過的場景：爸爸不小心摔碎了一個杯子，怕被媽媽罵，偷偷把碎片藏了起來;媽媽的右手被裹成了粽子，是因為她有一次下廚，不小心把菜刀碰掉，卻條件反射地用手去接下落的菜刀;我張著大嘴哇哇哭，是因為我掉了幾顆牙齒，被同桌嘲笑是沒有門牙的老太太，回家后忍不住張著沒有門牙的大嘴跟哥哥哭訴……

這一刻，濃濃的感動涌上心頭，隨之而來的，似乎還有一陣無聲的Ⅱ內喊：路游怎么連這個都會？這素描功力，一看就在我之上，虧我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終于有了畫畫這么一個甩他八百里的特長。

不過，奇怪的是，這一張張素描，就像一陣陣微風，悄悄地把籠罩在我心間的霧氣吹散、淘盡，對于哥哥，我似乎不再抱有那么深的敵意了。

一直以來，我都把哥哥看作“敵人”，殊不知他收斂自己的光芒，只為呵護我一顆脆弱敏感的心。我把自己的那張素描輕輕地夾進哥哥的素描本里，又在空白的地方悄悄寫下幾句話：哥哥，你素描本里的一家四口少了一個人，我幫你補齊了{從今往后，你不用再收斂自己的光芒，只管繼續優秀，因為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驕傲（其實你一直是，只是之前我不愿意承認），也是我以后要追逐的目標。我真的非常非常幸運，因為我有你這樣一個優秀的哥哥！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