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活在十九世紀的愛默生接觸過一些儒家思想,但道家思想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有趣的是,愛默生的思想跟道家思想卻更接近。本文從莊子的“蝶”和愛默生的“眼球”為著眼點,試對兩位思想家的內在精神追求進行探析。
【關鍵詞】莊子;愛默生;變形轉化
【作者簡介】白海艷,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基金項目】項目:山西師范大學校級優質課程,名稱:中華文明與地方文化英語(項目編號:2018YZKC-25)。
讀莊子和愛默生的著作,我們不難發現其中的一個共同點:變形。這就是《莊子》內篇《齊物論》文末所描述的“莊周夢蝶”和愛默生在《論自然》中所寫的“我變成了一個透明的眼球”。
變形在中外文學史上都有發生,在《莊子》里也有很多。而“莊周夢蝶”在“夢”的情境中莊周實現了蝶化:“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蝴蝶似乎從這時候開始就與中國的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成了中國文人熱愛的素材之一。我們不禁會問,是什么樣的品質為蝴蝶贏得了這樣的位置呢?
毫無疑問,蝴蝶在我們看來是美的:首先它擁有繽紛斑斕的色彩,讓人賞心悅目;其次它的形體基本以具有優雅、柔美、靈動、流線型等特征的曲線構成,軀干更像是一個不太規則的小圓柱,而圓或者以圓為基礎轉化形成的圖形,帶給我們柔和、溫潤、充盈、圓滿、和諧、豐富、有韌性的感覺,同時還意味著自我滿足以及周而復始;再次,蝴蝶形體上左右對稱的均等的布局呈現出一種整體美,整齊劃一、和諧統一,對稱可以給我們帶來穩定和平衡感,這恰恰滿足了人類在社會實踐中普遍的心理訴求; 最后,蝴蝶碩大的半透明的翅膀與嬌小軀干的比例給了我們強烈的輕盈感,同時作為一種飛行昆蟲,它的運動方式“飛行”這一動詞,承載了人類自古以來就有的夢想,實現了超越現實和打破自身局限的愿望,再加上蝴蝶的振翅頻率低于人類耳朵能感覺到的振動波,因而對我們來說是無聲飛行,這些都賦予了它與生俱來的運動感、輕盈感和超越感,讓我們可以從三維的角度安靜地感受它。總之,無論是在色彩、形體還是在行為方式上都可以滿足我們的審美要求。
從成長發育的歷程來看,蝴蝶的一生要經歷四次完全變態:卵、幼蟲、蛹、成蟲這四個階段。這環環相扣的轉變意味著從下向上、從舊到新、從低級到高級、從爬行到飛行、從不太發達到更發達的轉化,而從蛹到蝶的轉變發生在內部,是一種內在的變化,這說明《莊子》中所說的改變最終,指的是自我改變,而轉化也是指自我轉化。
除此之外,我們不妨試著從蝴蝶一詞的意義找一下答案。蝴蝶,英語是“butterfly”, 百度百科告訴我們,這個單詞的古英文是“buterfleoge”, 由“butere”(“butter”意思是“黃油、奶油”)加“fleoge”(“flying creature” 意思是“飛行動物”)構成。按照一種流傳比較久遠的說法,這種動物之所以被稱為“butterfly”是因為蝴蝶愛偷吃黃油和奶油,因此被稱為長著一雙彩色翅膀、喜歡偷吃奶油的“精靈”。在古希臘文里,與心靈(“psyche”)有關的詞和與蝴蝶有關的詞是同義詞。在嚴格意義上看,蝴蝶被看作是心靈的化身;更準確說來,蝴蝶的翅膀被用來形象化地比喻心靈。在《美國學者》中,愛默生也有類似的表達,他說蟲在處于蛹這個階段時,其實又呆又笨,可是一霎那間,當原本呆笨的蛹展開一雙美麗的翅膀,搖身變成了“智慧的天使”了。
在東方,人們也可以發現跨文化的相似性。例如,在緬甸語中,蝴蝶(Hlepa)一詞意味著死者的靈魂。在中國的文學創作中,蝴蝶更是文人墨客們喜歡的素材之一,比如在詩歌繁榮的唐朝就出現了李商隱、李賀、溫庭筠、戴叔倫、魚玄機等人寫蝴蝶的詩作。《搜神記》中有韓憑夫婦的故事,《癸辛雜識》中記述了兩件人的魂魄直接化為蝴蝶的事情。當然更具代表性也更深入人心的,是享譽中外的梁祝之間的愛情故事,生時愛情路太坎坷,死后魂魄化蝶,遁出世外,打破現實的所有束縛,逍遙于天地間,從此相伴相守。
由此可見,蝴蝶對于我們來說其意義絕不僅僅是它外在的美麗,更因為它承載了靈魂而變得神秘,甚至神圣。蝴蝶一生要經歷的四重變形與轉化,可以讓一個人學會不斷追求自我的變化,不斷向上,直到化繭成蝶,也可以啟迪我們要用看蝴蝶的眼光看待他人的變化與成長。因此,蝴蝶身上集中了我與非我,代表著生命,也象征著靈魂;既有生命的脆弱,也有生命的堅韌;既有短暫,也有永恒。
各種各樣的變形中,像愛默生這樣完全變形為一個人體感官的情況是相當罕見的。人類的眼睛是一個球體,直徑約為2.5厘米,重量為8克。雖然小而輕,但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康熙字典》上說:“目”“肝之使也”,“心之符也”(陳廷敬 919),而“眼”則是:“五臟六腑之精氣,皆上注于目,為之精。”。道家的《陰符經》中說道:“眼者心之機”,就是說眼睛就像是心靈的一個開關,心里有什么從眼睛里就能夠反映出來,所以在古代,有很多人會談論心和眼兩者之間的關系,以孟子為例,他認為要觀察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觀察對方的眼睛。逐漸地,心眼發展成一個詞,意義涵蓋識見與眼力、內心深處、心地以及氣量、度量四個方面。在中國,“眼力”幾乎等同于“判斷力”,而說一個人判斷事物獨到而精準,我們就說這個人“獨具慧眼”。
在西方似乎存在一種偏愛視覺的傳統,比如,在古希臘,哲學家們認為視覺和聽覺帶來的快感就是美,其他的感覺完全不在美的范疇里。在中世紀的西方,哲學界更是把人的五種感覺分出了高低,高級的是視覺和聽覺,因為它們“近于智慧”,低級的是嗅覺和味覺,因為他們“近于機體”。亞里士多德認為,能使我們認知事物,并且洞察事物之間差別,視覺貢獻得比其他四個感官較多。在人文主義崛起的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提出:“眼睛是靈魂的窗戶”,是“人身之窗”,有了眼睛,靈魂才能“泰然地居留在人體的牢籠里”,假如沒有眼睛,“這樣的人體牢籠便成了災難。”在18、19世紀的德國,黑格爾也談到了眼睛的特殊地位在于它與靈魂休戚相關,黑格爾問道,到底在哪個“特殊器官”上我們全部的靈魂才能顯現為靈魂,答案是確定無疑的,是在我們的眼睛上,因為“靈魂集中在眼睛里”,通過眼睛,我們的靈魂才能去看所有的一切,而且也通過眼睛,我們的靈魂才能被看見。 比愛默生小一歲多的費爾巴哈認為,眼睛“具有屬天的本性”“人只有用眼睛才能超出地球的限制”。
這可能就是愛默生想要的,或者也是19世紀的西方想要的:讓靈魂超出限制。而要做到這一點唯一能靠的是眼睛。所以把自己的身體整個地變成一個透明的眼球,對愛默生來說就是把自己的靈魂最大化,把自己的靈魂超出限制和制約的程度最大化。
1825年,當愛默生開始在哈佛神學院求學后,他發現自己的視力變差了,甚至一度無法讀寫,不得已他只能退學。這段個人經歷無疑對他產生了很深的影響,之后在1832年的一次布道中,也就是他的第151篇布道文,愛默生講述了他對五種感官的看法,更是用兩段的篇幅講述了眼睛的重要性。布道中他以伽利略和彌爾頓為例,講到他們身為人杰與表率,將眼睛致力于從事偉大而崇高的事業,他們也為世人展示了靠著“勤奮、知識和美德”的帶領,一雙所有人都擁有的眼睛能夠具有多么了不起的價值。伽利略和彌爾頓失去視力,不僅是他們個人的損失,更是這個世界的損失,同時應該教會人們不要等失去才珍惜。在其他的演講中,愛默生也經常提到眼睛,比如在《英雄主義》中約提到4次,《詩人》中約提到6次,而次數最多的是在《論自然》中,約20次。
《論自然》發表于1836年。這時候愛默生已經完成了他長達十個月的歐洲之行,并且見到了英國浪漫主義代表人物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沃爾特·蘭道和蘇格蘭作家托馬斯·卡萊爾。去歐洲之前,愛默生仰慕他們;去過歐洲之后,愛默生看到了他們的局限,寫道:“他們將會作為理性、博學而懇切的人被銘記-不會有別的。”看到局限,然后打破局限。從這里開始,愛默生獲得了精神上的獨立。在《論自然》發表后,一位與超驗主義者為友的美國藝術家和作家,克里斯托弗·克朗次為愛默生創作了一幅漫畫。在克朗次筆下,愛默生變成了一顆巨大的眼球,搖搖欲墜地棲息在兩條非常細而靈活的腿上。站在高處,向著太陽,這顆眼球向遠方眺望。他眼前沒有人類文明的炊煙,只有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在這幅漫畫下面,克朗次引用了愛默生那段久負盛名的話:“站在光光的地面上——我的頭沐浴在快活的空氣里,伸向無限的空間—— 一切都意味著自我主義消失了。我變成了一個透明的眼球。”
同樣在《論自然》的這一段里,愛默生說道:“在樹林里,一個人像脫殼似的脫去了他往昔的歲月”,這樣的表述跟莊子筆下蝶的蛻化真是有些異曲同工之妙。莊子變形幻化成了蝶,而愛默生變成了一顆眼球。蝴蝶是美麗的,眼球說不上美麗,卻是極為有用的。也許兩位思想家在兩個文明開始之初,就反映了一個文明求美、一個文明求實用的傾向。
《莊子》一書中,有想象中的鯤鵬,有現實中的豹,可能只有蝴蝶才能承載理想與現實的雙重分量來成就莊周夢蝶;而對愛默生來說,也許只有變成一顆巨大的眼球才能具有非凡的視力,從而看到并超越所有界限。兩位思想家都有至高至上的精神追求,從“蝶”和“眼球”中我們或者已經窺得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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