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汝嵐
(北京外國語大學,北京 100089)
巴赫金在《小說理論》這本書中提出獨創的“時空體”理論,以時間與空間相互結合的某種相對穩定的模式來分析歐洲長篇小說的體裁演變史。該理論將小說的時空體特征與“小說的情節、人物、體裁、藝術思想等特征緊密地結合了起來”。該理論的獨特研究視角決定了它對于小說的形式和內容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
巴赫金將“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稱為“時空體”。巴赫金認為:“在文學中的藝術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向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歷史的運動之中。”由此可得出,時間和空間是一有機的統一體,在文學作品中擁有核心的組織功能。
巴赫金認為,時空體不僅具有體裁意義,它還決定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和語言風格。另外,時空體還有明顯的情節意義。巴赫金認為,時空體是組織小說情節事件的中心,它不僅直接決定了事件的時間、地點,也影響著事件的進展及解決,它是使作品中抽象因素得以具體化的最佳載體。因此,我們可以借助時空體來分析小說的人物形象、語言特點、情節、思想等。
田園詩時空體是巴赫金研究的主要時空體之一,它包括許多亞類和變體。田園詩包括:愛情田園詩、農事勞動田園詩、手工業田園詩、家庭田園詩,以及混合型。各類田園詩有一些共同的特點:“生活及其事件對地點的一種固有的附著性、黏合性,這地點即祖國的山山水水、家鄉的嶺、家鄉的谷、家鄉的田野河流樹木、自家的房屋”。這種時空體最基本的特點是地點的統一,“地點的統一導致了一切時間界線的淡化”,“形成田園詩所特有的時間的回環節奏”。第二個特點是:日常生活成為重要的事件。無論是誕生、死亡、愛情、婚姻,還是飲食、勞動都表現為升華了的形式。第三個特點源自第一個特點——“人的生活與自然界生活的結合,是它們節奏的統一”。即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俄國許多作家的小說中都表現了田園詩時空體,比如: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果戈理的《舊式地主》,布寧的《安東諾夫蘋果》《鄉村》等。作為一個農業大國,沙皇時期的作家十分熱衷于描寫鄉村生活,尤其是鄉村地主貴族的生活。契訶夫不算典型的鄉村作家,但他也有為數眾多的小說體現了鮮明的田園詩時空體,這些小說和其他作家筆下的俄國農村既有相似之處,也有獨特的契訶夫印記。
本文將研究契訶夫以鄉村生活為主要敘述背景的小說。契訶夫筆下的田園詩時空體極少展現傳統、和諧的鄉村生活,而常常表現為異化、扭曲的形態,或是鄉村與外來都市時空體的對抗,或是瓦解的形態。我們把契訶夫與田園詩時空體相關的小說分為三類:(1)異化扭曲的田園詩時空體;(2)因循守舊的田園詩時空體;(3)自我瓦解的田園詩時空體。我們以時空體理論作為切入點,以契訶夫三篇典型的小說為例,分析此類小說的時空體特點,人物與時空的關系,以及鄉村生活形態的變遷,以揭示十九世紀末俄羅斯農村的復雜面貌。
小說《醋栗》以伊萬.伊萬內奇之口講述了一個扭曲的田園詩時空體的故事。該小說包含雙重敘事結構。第一敘事是伊萬.伊萬內奇和布爾金來到地主阿廖欣家避雨借宿,它屬于莊園沙龍時空體。第二敘事是伊萬.伊萬內奇講述他弟弟尼古拉買了一座帶醋栗的莊園,屬于田園詩時空體的變體。小說的第一敘事既引出了第二敘事講述的故事,又是對第二敘事的反撥,將主題深化。
第二敘事的田園詩時空體具體表現為外省莊園時空體,它融合了農事勞動田園詩和小省城時空體的特征。它在小說中更多地體現為異化扭曲的田園詩時空體,它既符合田園詩時空體的核心特征,又是一種畸形的形態,不符合傳統田園詩中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尼古拉是一位稅務局職員,曾在鄉下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因而一生都抱有買下帶醋栗的莊園的夢想。他的童年是傳統的田園詩時空體:他每天遛馬,釣魚,剝樹皮,在田野樹林里度過。這種生活是詩意的,與故鄉土地緊密相連,并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尼古拉成天想象著“田園詩”式的生活,夢想在家里喝白菜湯,在陽臺喝茶,看鴨子泅水,吃院里的醋栗。這種生活的事件對地點有一種固有的附著性、黏合性,時間界線淡化,空間局限在小小的莊園中,人們在莊園中即可獲得自給自足,不需要與外界的聯系。
后來,雖然尼古拉的美好藍圖實現了,但他因為過分貪戀土地和莊園,變得極其貪財,他過分省吃儉用,娶了一個有錢的老寡婦,讓妻子過極為窮困的生活直至死去,以占據她的財產,購買莊園。這個有關醋栗莊園的夢想變得扭曲、畸形,帶有剝削的意味。他買下的新莊園沒有醋栗,旁邊的河水也被造磚廠的污水染成咖啡色。環境的污染暗示了這不再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田園詩,而是異化的形態。
尼古拉命人在莊園里種下醋栗,只為吃自己莊園里的醋栗。在田園詩時空體中,農事活動和日常生活都獲得了升華的意義,成為生活中重要的事件。種醋栗和吃醋栗對于尼古拉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事。他看著自己莊園里種出的醋栗,“眼睛里含著一泡眼淚,他興奮得說不出話來……現出小孩子終于得到心愛的玩具那種得意的神情”,雖然那些醋栗又硬又酸,但他卻贊不絕口,狼吞虎咽。尼古拉對于“吃醋栗”近乎病態的狂熱與傳統田園詩對于飲食的重視在本質上并不相同。傳統田園詩中人們重視飲食是因為它具有社會性,“獲得家庭的意義,通過飲食把不同輩分的家人、不同年齡的家人聚合起來”。但尼古拉“吃醋栗”是個人行為,與家庭無關。他為斂財餓死了年老的妻子,他只是病態地追求醋栗莊園以及它代表的那種安逸、尊貴的地主生活。這種以剝削為手段,以貪婪為本質的莊園飲食生活與傳統田園詩中家庭意義的飲食生活截然不同,沒有任何詩意。
尼古拉在畸形的莊園生活中也變得扭曲。由于懶散、安逸,他變得像一頭豬。不僅如此,他還擺老爺做派,欺壓農民,軟硬兼施。“田園詩中人與人溫馨和諧的關系被地主與農民之間殘酷的剝削與被剝削、欺壓與被欺壓的階級關系所代替,導致了傳統田園詩的異化。”
該小說中的時空表達既有模糊性,也有準確性。在空間上,“米羅諾西茨戈耶村”“索菲諾村”是第一敘事中伊萬和布爾金所在的地點,以準確的地點表明故事的真實性;“鄉下”“稅務局”“辦公室”“別的省”“楚木巴羅克洛夫蕪園”是第二敘事的主人公尼古拉經歷的地點,兼有準確和模糊的地點,準確的地點給人以真實感;模糊的地點則表明事件的普遍性。尼古拉從童年的鄉村,轉到工作的城市,最后到所購的鄉村莊園中定居,回到封閉的莊園空間中。這是契訶夫小說特有的敘事特色:主導的時空體被外來新的時空體打斷,封閉的時空與外界建立起聯系,但最終還是回到原來封閉的田園時空體軌道中。
小說的時間表達也兼具模糊性和準確性,如:“大約五分鐘以后”“用不了一分鐘”“從十九歲起”“不出三年”“沉吟了半分鐘”“物色了五年”“去年”是準確的表達;“一天到晚”“一年年過去了”“一連好幾個鐘頭”“許多年過去了”是模糊的表達。總體來看,大段時間以模糊表達為主,因為尼古拉為了買莊園籌劃了多年,過著單調重復的生活,為的是在莊園中繼續過封閉、重復的生活。這與田園詩時空體中時間界限淡化的特點相符。
尼古拉自認為幸福的田園詩式生活在講述者伊萬.伊萬內奇看來是一種自私、膚淺的個人幸福。通過講述者伊萬.伊萬內奇的深刻反省以及聽者布爾金和阿廖欣的心不在焉,小說的第一敘事揭示了更深刻的主題:尼古拉并不是個案,這樣異化的田園詩時空體廣泛存在于俄國農村中,日復一日地腐蝕著地主知識分子的靈魂,壓榨著農民的勞動力,使俄國農村更深地墮入封閉、落后的深淵。
小說《新別墅》講述了工程師庫切羅夫在奧勃魯恰諾沃村邊造了一座大橋,因妻子葉連娜喜歡鄉村風景,而決定在當地建別墅。這對從城市來的夫婦在別墅邊養馬,種林蔭道,建小噴泉,想過上田園詩式的詩意生活。可惜他們未能如愿,因為村民們并不歡迎他們,想方設法排斥他們。這篇小說展現了因循守舊的田園詩時空體與外來新人、新事物的碰撞和矛盾。
工程師夫婦努力與村民們和睦相處,接濟窮人,還打算修路、造學校,可村民們并未投以善意。鐵匠羅季昂敬慕新別墅的主人,但他總是以一種極其卑微的方式曲解工程師的話,把他看作高貴的老爺。他的妻子斯捷潘尼達也敬仰新來的夫婦,總是向葉連娜哭窮討錢。他們的大兒子沃洛德卡卻仇恨工程師夫婦,處處與其作對。鰥夫柯左夫也總是譏諷工程師,憎恨新莊園。
沃洛德卡、柯左夫、雷奇科夫父子等村民逮住工程師家的馬,控告它們踏壞草地,工程師不得不賠償。但反過來,村民們在新別墅偷砍橡樹,偷采菌菇,拆毀籬笆,任由牲畜踩壞花園,他們卻心安理得。村民們惡劣的態度是因為他們認為工程師算不得地主,他們也不是農奴。但諷刺的是,當后來工程師把別墅賣給一位十品文官,文官待人傲慢,村民們反倒敬畏他,展現出卑微的奴性。
村民們除了具有欺軟怕硬的奴性,還固守陳舊落后的生活方式。比如,村民們一拿到錢就去喝酒;沃洛德卡常年醉酒,暴打妻子;鐵匠羅季昂家已經貧窮至極,卻還不停地生孩子;雷奇科夫父子常年爭吵、互毆……村莊里的人們世代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重復著貧窮的命運。村導們因循守舊,排斥新事物。老雷奇科夫和沃洛德卡總是陰沉地說:“咱們當初沒有這座橋也活下來了……咱們又沒有要他造橋……咱們用不著!”但實際上,這座由工程師主建的大橋是連接村莊和外部世界的紐帶。村民們排斥建橋,掘壞道路,拒辦學校,排斥與外部世界建立聯系。如此故步自封,他們注定只能在落后、愚昧的小世界里一直貧窮下去。
村民們與工程師的矛盾日益激化,后者被迫出售別墅,離開村莊。農民們寧可與作威作服的地主老爺和平共處,心甘情愿接受地主的欺壓凌辱,也不愿接受知識分子平等的對話,更不愿意建立與外面世界的聯系。
如果說前面“異化、扭曲的田園詩時空體”展現的是地主層面的因素,那么“因循守舊的田園詩時空體”體現的是農民自身奴性、落后的劣根性。農民思想的閉塞、守舊,是俄羅斯農村的第二層弊病,也是阻礙城市知識分子融入田園詩時空體的重要因素。
小說《農民》展現了19世紀末農村的赤貧狀況。該小說講述了農民出身,在莫斯科當仆役的尼古拉攜妻女回到鄉下父母家養病,目睹了被貧窮、疾病、酗酒、家暴、愚昧包圍的家鄉慘狀,最后被庸醫抽掉二十四罐血而死去。
這里描述的農村已經絲毫沒有田園詩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田園詩時空體徹底破滅。由于封建專制制度和新興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再加上農民自身的劣根性,俄國農民在農奴制改革后的生活反倒比改革前更加艱難。
故事發生在尼古拉的故鄉菇科沃村,雖然鄉村的自然風光美麗,但農村的貧困和愚昧將人們拉回凄涼的現實。文中只有兩次風景描寫。一次是夫妻倆剛回到老家,欣賞到日落的美景,但接下來出現的卻是干瘦、駝背、掉牙的兩位老人,還有負擔沉重的一家人。第二次風景描寫是尼古拉的妻子奧莉加和妯娌瑪麗亞在清晨看到小橋邊清澈的河水、碧綠的灌木叢、閃亮的露珠,覺得十分愉悅。但是她們一想到瑪麗亞被醉酒的老公痛打的場景,就忘記了美景帶來的幸福感。
小說的空間總體上體現了田園詩時空體中事件對地點的附著性、黏合性。比如,大兒媳瑪麗亞不但沒去過莫斯科,甚至連故鄉的縣城都沒去過,她的一生都在農村度過,一輩子不停地干活,生孩子,被酗酒的丈夫暴打。瑪麗亞的生活是農村大部婦女生活的縮影。
不過,隨著資本主義和城市的發展,菇科沃村也逐步與外界產生有限的聯系。從農奴制時代開始,村里但凡認字的青年都被送到莫斯科,在旅館或飯館里做仆役。但這些青年不過是變為另一種“更體面的”奴才罷了,他們并沒有可能改變自己和家庭的窮苦命運。因此,菇科沃被稱為“奴才村”。田園詩小世界的封閉性被打破,受到資本主義時代更為抽象的大世界的沖擊。
農奴制被廢除后,農民們雖然在名義上獲得了自由,但他們沒有土地,仍然要在地主的莊園工作。除了為地主種地,他們還要自己割草,種菜,養牛,打零工。總之,勞動繁重,收入極少,根本不夠養活一家人,卻還要承擔官府沉重的賦稅。農奴解放之前,農民只是受地主的壓迫;在這之后,他們要受到地主、新興商人、官僚三重盤剝,生活更加艱難,因此老頭子奧西普才會感慨:“當初,在東家手底下,日子倒好過得多……”
在赤貧、落后的農村里,一切愛情、家庭、友誼關系瓦解,農民們拋棄棄舊的道德和信仰,通過酗酒尋求一時的麻痹和快感。家庭道德規范原本是田園詩時空體中維系人與人關系的重要支柱,但在這里根本不存在家庭的溫暖。尼古拉帶病回家,父母和兄嫂嫌棄他拖家帶口,希望他早點死。大兒媳瑪麗亞經常受到丈夫的酒后家暴,但她也很冷漠,自己不怕死,還希望自己的小孩死。小兒媳菲奧克拉習慣了窮困和咒罵,每天跟別的男人私通。老奶奶因孫女薩沙沒看住菜園而痛打孩子,因兒子尼古拉久病而咒罵他。極度的貧窮導致了田園詩時空體中的道德支柱崩潰,正常的家庭關系瓦解。
在這個墮落的田園詩時空體中,宗教的影響作用也十分微弱。小說中唯一會念《圣經》只有來自莫斯科的奧莉加及其女兒薩沙,村民們甚至不會念禱告詞。但諷刺的是,小說中的時間節點都與基督教的節日有關。夏天,圣伊利亞節(7.20),尼古拉夫婦回到農村老家;圣母升天節(8.15)晚上,謝苗大叔家著火;秋天,圣十字架節(9.14)節前,縣警察所長來村里催收稅款;圣母節(10.1),神甫舉著十字架走村串戶,庸醫用放24罐血的方法治死了尼古拉;圣誕節(12.25),他們的糧食吃完,只能吃面粉;來年報喜節(俄舊歷3.25),刮起暴風雪;復活節又下了雪。這一連串貫穿小說情節的基督教節日諷刺了村里農民對宗教信仰的漠視——他們并不在宗教節日里虔誠祈禱,而是借節日的由頭喝酒,他們喝光了村社公積金,還挨家斂錢喝酒。農民們因赤貧無心信仰宗教,甚至神甫也借大齋向村民斂財,因而農民們一味酗酒以逃避生活的重擔,卻因此變得更加潦倒。
農民們的悲劇是內外因雙重作用的產物。一方面,農民們受多方勢力的壓迫,養不起家;另一方面,他們積習難改,男人酗酒、打老婆,女人不停地生孩子,貧困周而復始。在內、外因共同作用之下,農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也拋棄了道德信仰。農村的赤貧、愚昧、麻木徹底瓦解了美好的田園詩時空體。
田園詩時空體在契訶夫小說中具有重要的題材和思想意義。契訶夫筆下的農村很少表現為美好、和諧的形態,這與19世紀末俄國農村日益惡化的狀況相關。“農奴制改革后,80、90年代資本主義在農村迅速發展起來。農民在專制制度和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下大批破產,已經到了極度貧窮和走投無路的地步。”
地主知識分子的貪婪墮落、農民的守舊落后、各方勢力對農民的壓迫以及農民自身的劣根性,這一切因素都給19世紀末期俄國農村帶來重擊,使其與傳統的田園詩脫離,最終導致舊的田園詩時空體走向破滅。田園詩時空體的分析對于研究契訶夫的小說有重要的意義。契訶夫借助對這一時空體的描寫,全方位地展現了俄國農民悲慘的生存狀態,引發讀者思考俄國農村的問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