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魯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24)
《西廂記》對《紅樓夢》小說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在《紅樓夢》小說二十三回,《西廂記》首次正式在小說中登場。二十三回的回目就是“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是全書唯一一處將引用劇作寫入回目的,更是突出了《西廂記》登場的重要意義。但二十三回正文中,元雜劇《西廂記》的首次登場卻是以“會真記”一名徑稱: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
這是《紅樓夢》第一次直接提及雜劇《西廂記》的情節。文中出現的“《會真記》”,從回目及后文穿插的具體曲詞來看,所指即元雜劇《西廂記》無疑。值得注意的是,《會真記》通常指向唐人元稹的《鶯鶯傳》傳奇小說,鮮少用于指稱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此處“會真”是筆誤還是另有深意,值得探究。
《紅樓夢》小說多次引用《西廂記》,但以“會真記”指代《西廂記》的處理手法是個例。僅在二十三回這一回中,就出現了“會真記”“西廂記”兩種提法:二十三回回目“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中是《西廂記》,正文中則有三處提道了劇作名,除上文提道的兩處外,還有“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同一回中,回目和后文都點明了《西廂記》,唯獨剛出場接連出現兩次《會真記》。在脂硯齋的評語中出現了同樣的情況,二十三回庚辰本回末總評“前以《會真記》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詩詞,總是急于令顰兒種病根也。”脂批用《會真記》而非《西廂記》,可見正文中就有《會真記》,否則不會憑空而出。同一回前后矛盾,脂批也未曾做出“糾正”,這顯然就不是寫作筆誤了。
除了考慮作者是否筆誤,還應當注意在傳播過程中是否會發生篡誤。程偉元、高鶚整理后的刻本亦用“會真記”,說明他二人整理所用的各版本底本的二十三回都是“會真記”,不會在校訂整理時對此處產生異議。由此,二十三回“會真記”乃是曹雪芹原筆無疑。
元雜劇《西廂記》全稱《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又稱《王西廂》《北西廂》等。《會真記》也并非雜劇《西廂記》普遍通行的別名,根據趙春寧《〈西廂記〉傳播研究》整理的明清《西廂記》刊本,只有明天啟年間烏程閔遇五刊刻的《西廂會真傳五卷》出現了“會真”二字,而此處的“會真”,跟《會真記》(唐傳奇《鶯鶯傳》)附錄于內不無關系。雖然明清《西廂記》的刊本沒有全部留存下來,頗多散佚,但就現存版本數量與“會真”的關系來看,《會真記》仍多作為唐傳奇《鶯鶯傳》的別名,而非雜劇《西廂記》的另稱。
明清時期,以《會真記》代指雜劇《西廂記》主要出現在兩種情況下:一是文人筆記、文集中,如清人沈起《學園集》“其《與李煒書》,自稱‘近來評點《會真記》,頗多奇解,……知王實甫悲憫物情,立言變化,即其十六闋立名”由“王實甫”“十六闋”證明此處指的是雜劇《西廂記》;二是多出現在小說中,《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的部分曲詞在當時環境下是相對露骨的,夸大《西廂記》淫穢的部分而引用之,是艷情、狹邪小說常用的筆法,《西廂記》被批為“淫書”,男女讀《西廂》導致行為不端的情節,是艷情小說的常見寫法。如《桃花影》第一回“每日獨坐無聊,便把那《會真記》《楊玉環外傳》《武則天如意君傳》,細細咀嚼。”《野叟曝言》第三十一回“因把四嫂送來之書,展開一看,是一部《會真記》、一部《嬌紅傳》、一部《好逑傳》,板清紙白,前首繡像,十分工致。”《楊玉環外傳》《武則天如意君傳》《嬌紅傳》和《好逑傳》等都屬于禁書、淫書,與其并列的“會真記”即指向雜劇《西廂記》。故而,以“會真記”代指雜劇《西廂記》,在特指禁書、淫書的情況下是存在的,是“淫詞艷曲”的代稱。
《紅樓夢》二十三回“讀《西廂》”前因是茗煙從書坊買來古今小說傳奇腳本,其中就有“飛燕、合德、楊貴妃、武則天的外傳”。以“會真”為名,似乎是沿用“淫詞艷曲”代稱的結果。但后文又點明《西廂記》是“文理細密的”“辭藻警人,馀香滿口”,重點并不在“淫詞艷曲”的淫穢部分。若僅是因為“會真”與禁書相關而選用此名,則與此處《西廂記》首次出現的關鍵情節大不相稱。
《紅樓夢》遣詞用句巧妙而嚴謹,那么“會真”一詞究竟因何得到曹公青睞,讓他在《西廂記》第一次正式登場的關鍵情節選擇了“會真”為名呢?這便要關注“會真”內涵與《紅樓夢》深層意蘊的交集。
“會真”本義是“遇仙”。《說文解字》解釋“會,合也”,引申出“遇合”“遇見”的意義;解釋“真,仙人變形而登天也”,“真”與仙人有關。“真”作為“仙”的意義,出現于各種文學作品中指向神仙是十分常見的,“真”又與道教的長生修仙有一定的關聯,李劍國先生提到唐人施肩吾的《西山群仙會真記》和五代杜光庭的《緱嶺會真王氏神仙傳》也有“會真”二字,這些道教神仙相關的文學作品都稱神仙為真人,“會真”就是神仙相聚。
“游仙”“遇仙”等題材是唐傳奇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文人將美麗的女子比作“仙”也是常見的,“遇仙”也就有了“男女相遇”的意義。唐傳奇《鶯鶯傳》張生遇到崔氏的這場艷遇就是“遇仙”,文中言:“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將崔氏比作仙女。陳寅恪《元白詩證史之<鶯鶯傳>》中也認為“真”“仙”與道教的仙女有關,并認為是“風流女道士或者妖艷女子的代稱”,“遇仙”暗指狎妓風流事。雖然筆者并不認同陳寅恪考證崔氏為妓女的觀點,但在當時當事,元稹為了“文過飾非”,《會真記》《會真詩》或有刻意貶低崔氏之意,將這段“艷遇”修飾為“會真”并不為奇。同時筆者認為,明代以后用《會真記》稱呼唐傳奇《鶯鶯傳》,不是專為貶低崔氏、以妓相比,更有可能是對《會真詩》文學性的肯定。當然,用“仙”“真”比喻崔氏,也可以理解為是對其容貌、才情的一種贊美。
《紅樓夢》中“會真”的用意,更傾向于“遇仙”和“男女相遇”,而并非強調艷情狹邪。《紅樓夢》小說的創制,就在于書中存在一個分明的神話框架。小說立足于三個神話,通靈寶玉石頭神話從女媧補天神話繼承而來,木石前盟神話和太虛幻境神話則是曹公杜撰。其中杜撰的木石前盟神話和太虛幻境神話,都可以與“會真”的兩重含義相呼應。
第一回中,甄士隱“遇仙”,在夢游時聽到一僧一道講述了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前生因緣。第五回中,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遇仙”,太虛幻境的仙子也提道了“絳珠妹子的生魂”,為絳珠仙草追隨神瑛侍者下凡做了一個補充交代。第三回中,先有黛玉一見寶玉大吃一驚,心想“好生奇怪,到像在哪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后有寶玉那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今日只做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言下之意,是暗指他們作為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時就已經遇見,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見過——“會真”在這里可以理解為對木石前盟神話的一次照應。
《紅樓夢》的太虛幻境神話是“遇仙”的直接體現,第一回和第五回有兩次直接意義上的“遇仙”,在情節結構上是《紅樓夢》的重要關節:第一回中,甄士隱在夢中來到太虛幻境,遇到一僧一道,見過“通靈寶玉”,聽聞木石前盟這一段風流冤案;第五回中,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遇到警幻仙姑等太虛幻境的仙子,此番“遇仙”,出現了全書最重要的十二釵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暗示了大觀園中女兒們的結局。
太虛幻境與大觀園的內在關聯也與二十三回的“會真”有前后呼應。十七、十八回,寶玉第一次見到大觀園中正殿,“倒像那里曾見過的一般”,脂硯齋點明此處“仍歸于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而省親別墅在元妃更名之前,石牌坊上也稱“天仙寶境”,暗喻大觀園實則就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投影。太虛幻境是神仙境界,是清靜女兒所聚之處,是“幽微靈秀地”;大觀園則是在人世隔絕出的理想世界,是寶玉與姐妹們所聚之處,相對大觀園外的污濁塵世,生活在大觀園里的兒女們是純潔的、清靜的、美好的,具有太虛幻境中神仙的特質。大觀園與太虛幻境的相互映照,是《紅樓夢》小說特有筆法的體現,而“會真”一名在大觀園中出現,間接成為太虛幻境精神世界和大觀園理想世界的貫通,也是神話框架在現實情節中的一種提示,達到了“不寫之寫”“一筆作多筆用”的表現效果。“會真”也可以在遇仙的意義上做出關聯,指向大觀園中至情至性的女兒們的相聚了。
《紅樓夢》在《西廂記》正式出場的關鍵情節以“會真記”指稱,不是筆誤,也不是“約定俗成”隨意為之,而是有前后巧妙呼應。“會真”一詞有多重含義,“遇仙”與“男女相遇”之意,與木石前盟神話、太虛幻境神話遙相呼應,達到渾然一致的效果。“會真”一名的選用,展現出《紅樓夢》小說在細節之處不忘精妙安排,這是《紅樓夢》慣用的創作手法,體現出獨有的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