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萌
(中國礦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當代文壇廣受關注的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1969—)素有“文學變色龍”稱號。其構思長達16年的第6部小說《地下鐵道》一經出版便斬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小說獎等重要獎項,該書主要講述了一個名叫科拉的黑奴女孩突破重重危險逃出南方佐治亞種植園搭乘地下鐵道一路北上追逐自由的曲折經歷,展現了19世紀奴隸制陰影下的美國社會風貌。身體在文學作品中具有其獨特的意義,當前國內外專家學者們從身體的角度對《地下鐵道》進行研究的相關文章還是較少的。本文嘗試運用身體相關理論,通過對小說中黑人女性身體從被摧殘到覺醒再到反抗這三種狀態的解讀來探究科拉的主體性從喪失到獲得再到最終重構實現突圍的過程,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并為今后的研究提供新的方向。
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身體是權利的記號”。(Pierre,467)黑人女性無論是在美國真實歷史還是文學作品中的形象都是喪失主體性的,她們身體最大的價值在于性,生育和勞動。被當作黑色商品肆意販賣的她們飽受種族主義和父權主義的壓迫且失去發聲的權利,身體更是遭受摧殘喪失主體性,只能沉默地陷入自生自滅的惡性循環中。
小說開篇科拉外祖母阿賈里的一生便是黑人女性被禁錮和物化的縮影,她被綁架不斷被販賣不停勞作最后身體累垮吐血死在棉花田中。而科拉母親梅布爾的出逃使得年幼的科拉成為眾矢之的,被白人奴隸主鞭笞毒打,飽受園內奴隸們的針對和排擠,最后她被趕進并成了“伶仃屋”中“最聲名狼藉的住戶,也是年頭最長的一個”(懷特黑德,24),科拉的身體受到了摧殘與虐待,她不但喪失主體性且生存遭受嚴重威脅,這也導致她后來下定決心同西澤出逃,唯有逃亡才能讓她獲得生存的機會。
福柯認為:“最終涉及的總是肉體……權力關系總是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米歇爾?福柯,27)
無論是佐治亞種植園內奴隸各種身體被折磨的慘狀,還是偽善的南卡羅來納州政府背地里以國家和科學的名義對黑人的身體實施的暴力:傳播梅毒和強制為黑人女性進行絕育手術,抑或是在博物館內將黑人身體囚禁在櫥窗內使其沉默失語,在對待黑人更血腥殘暴的北卡羅來納州,躲藏在閣樓中的科拉見到的那條觸目驚心掛滿黑人和廢奴主義者尸體卻名為“自由小路”的道路,以及后期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瓦倫丁農場在白人的血腥圍攻中被毀滅,科拉這一路北上的逃亡中,在不同的州經歷并見證到了種族主義對黑人身體的各式各樣的迫害和規訓,“無論是在棉田,在地下,還是閣樓上的一間斗室,美國始終是她的監牢”。(懷特黑德,194)懷特黑德以科拉的觀察視角揭示了血腥殘忍的美國奴隸制從文化和精神上對整個黑人族群身體的規訓和摧殘,從側面對這個沾染無數鮮血的邪惡制度進行了抨擊和控訴。
身體與自我不可分割并在主體建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梅洛?龐蒂認為,“身體是認知的主體而不是客體”。(梅洛?龐蒂,67)在小說中,黑奴女孩科拉在逃亡過程中憑借身體對知識的汲取和思考以及對于身體基本需求的滿足,擺脫了失語和被定義的處境,真正掙脫勞動工具這一客體狀態獲得主體性并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科拉北上逃亡的過程也是她不斷成長的過程,通過對知識的汲取中,科拉逐漸意識到自己才是命運的主人,并不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科拉要擺脫商品的身份,就得具備自我主體性,而識字是科拉覺醒的必然途徑。從佐治亞種植園內不識字但會背誦“獨立宣言”的邁克爾創造的奇跡到伙伴西澤識字的指引,從南卡來羅納認真刻苦參加學習政府集中為奴隸安排的識字課程,到北卡萊羅納躲藏在閣樓內閱讀圣經反思自身命運,科拉在識字和不斷學習的過程中變得不再愚昧無知,在身心自由的同時感受到知識的力量,獲得了主體性和自主思考與表達的能力。而印第安納的瓦倫丁農場“全世界最大的黑人圖書館”和民主集會更是為科拉的認知能力的飛速提升提供了更優越的條件,她在這個民主友愛的社區內進取奉獻,積極參與廢奴主義者的演講活動,在不斷地學習與思考中明白了作為生命主體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權力,獲得了主體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打扮身體不僅僅是修飾,它還表明了女人的社會處境。服飾可以使女人憑借幻覺,同時重塑外部世界和她們的內在自我。”(波伏娃,243)科拉和西澤成功在好心的廢奴分子費萊徹的幫助下逃出種植園來到南卡羅來納重置身份獲得相對安逸的生活后,她在參加聯歡會前花高價購買長裙所萌發的裝扮自己的意識,體現出科拉主體性的獲得,這一切都是她在種植園身心飽受摧殘渾渾噩噩度日時所不曾有過的經歷,至此一直到接下來的逃亡路途中,科拉懂得去關注自我需求,把握主體性,這也為后來她放下創傷接受羅布爾的愛意敞開心扉不斷成長進步做了鋪墊。
福柯在《性經驗史》中探討了身體與權力的關系,“身體既是權力的結果,又是權力關系得以形成和反抗的一個關鍵載體”。(米歇爾?福柯,96)對于黑人女性而言,身體雖是“軟肋”但也可作為她們反抗壓迫的最重要的“工具”,成為她們反抗種族主義和種族內部父權主義雙重壓迫并重構自身主體性的重要力量。
黑奴女孩科拉在北上逃亡的過程中逐漸擺脫被動捍衛的狀態,變得更加積極主動,用身體行動詮釋對自由的追尋,以自己的身體作為與奴隸制度和父權主義抗衡的武器和工具。
在南方佐治亞種植園中,年幼瘦小無依無靠的她為了保護外祖母和母親傳給她的一小塊土地而敢于拿著斧頭與強健的男奴史萊克對峙并劈掉了他的狗屋;為了自保,在與伙伴西澤逃出種植園的途中,科拉果斷地抓起石頭砸倒了追捕她們的白人男孩方才成功逃脫;
在南卡來羅納,當她在醫院躺在病房里被道貌岸然的醫生提議進行絕育手術時,科拉敢于表達自己的心聲,拒絕了被政府操控自己的身體剝奪自己做母親的機會;在發現自然博物館的展覽其實是虛構歷史、美化白人對黑人族群的壓迫時,為了反抗這種現象,充當櫥窗展示工具人的科拉采取了對前來參觀展覽的白人觀眾們“投以毒眼”的反制策略,并且她還要求館長將表演順序顛倒過來;而在當西澤被抓捕后,科拉并沒有因為慌亂而自暴自棄,她只身來到秘密據點,向過路的列車員大聲呼救,為自己爭取到了逃生的機會;
在北卡州被抓獲遣返種植園的路上,科拉在羅布爾等人的幫助下將奴隸獵人里奇韋制服,并用木靴狠狠踢了他三下,“每一下都是為她自己”(懷特黑德,311)。在印第安納瓦倫丁農場被里奇韋為代表的種族主義者暴力破壞后,在地下隧道中,科拉以身體作為武器,用自己的身體與里奇韋展開殊死搏斗,將號稱秩序化身的獵奴人殺死在奴隸們建造的地下鐵道里,科拉在身體力行誓死保護住地下鐵道秘密的同時最終完成了自身的主體性重構,實現了突圍。
打倒里奇韋后柯拉再次踏上逃亡的征程,這次她在鐵路隧道中憑借自己的力量發動了手搖車:“她舞動著胳膊,全身心投入這一動作”(懷特黑德,362),這個場景也暗示著柯拉以反抗的身體行動實踐著對自由的追尋,這不僅是對奴隸制權力的顛覆,也意味著她在擺脫父權主義壓迫后突圍成功實現了自身主體性的重構。
在小說的結尾,走出隧道出口后,再次孤身一人的科拉在面對三輛路過的車倌分別是白人,愛爾蘭人和黑人的馬車時,她最終選擇了與自身有過同樣經歷的黑人老者結伴同行,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科拉選擇回歸黑人種群來繼續自己接下來的使命和追尋,而《地下鐵道》開放式的結局也意味著當今世界的種族關系問題仍亟待解決。
科爾森?懷特黑德在《地下鐵道》中從黑奴女孩科拉的視角出發,以她逃出種植園借助地下鐵道一路北上逃亡追逐自由的經歷為故事線,運用多變而冷酷的手法描繪了19世紀美國奴隸制制造的人間煉獄,為黑人女性發聲,抨擊奴隸制對黑人女性以及整個黑人種族的壓迫和殘害,體現了懷特黑德對美國社會黑人命運的關注以及對歷史與當下社會現狀的人文思考,這對人類反對種族壓迫構建平等自由的社會具有重大意義。身體在文學作品中具有其獨特的意義,本文通過運用身體相關理論,聚焦《地下鐵道》中的黑人女性身體敘事,從身體被摧殘,覺醒和反抗的三種狀態的解讀來揭示科拉在逃亡中實現突圍和主體性重構的蛻變過程,探究了黑人女性身體在種族和父權主義的雙重壓迫下對于黑人女性主體建構的重要推動作用,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并為之后關于該作品的研究提供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