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少武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院,廣東潮州 521000)
周作人是五四新文學的散文寫作高手,他的文學見解也主要集中在散文方面,雖然這一見解所產生的影響已遠遠超出了散文的界線。因為就影響力而言,作為批評家的周作人要遠甚于作為作家的周作人,20世紀20至30年代“文壇曾經那樣強烈地感受過周作人作為批評家的獨特存在”。周作人又是一個古典趣味非常濃厚的文人,從他的文論中我們不難析解出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精神和趣味在他身上留下的深深印痕,盡管這印痕已熔鑄了周作人作為視野開闊知識廣博的現代學人的個性、氣質、品味等等特質。這從他的眾多文學見解之一“文學無用”觀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的導言時,引用了五年前所寫文章《草木蟲魚小引》中的部分內容,這些內容完全與周作人所謂的“文學無用”觀點有關。周作人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再次強調他的“文學”是“無用”的觀點。由此也可以看出,“文學無用”不是周作人短時間內偶然產生的文學見解,而是他對文學所持的一貫看法。
周作人的文學無用論不是從社會層面來考察文學是否能產生實際的有用的效用,而是立足于文學本體,從藝術表現層面探討文學是否能真正表達、交流情感和思想。周作人對此的回答是否定的,原因是他認為作者的心中之“情”幾乎不能通過“言”傳達給讀者。周作人的“言”既指口頭語言,也指書面語言。無論哪一種,周作人都把它們表達感情的工具、手段。周作人以人的感情為本體,以人的感情全面、精準傳達為旨歸,“言”這種工具、手段自然就顯露了它先天的不足。首先,“言”不足以把心里的情“全表了出來”。其次,文學作品是由語言構成的。用只能部分傳達人的感情的語言在遵守藝術種種有形無形規則前提下編織起文學作品,以及這作品“再給人家去看的時候”,來自創作主體的心中之“情”“恐怕就要發生了好些的變動與間隔”,這樣讀者通過“言”,最終所能接受的,無非就是作者情感“很微末”的一些,甚至根本不能代表作者的情感。最重要的是,像人的“死生之悲哀,愛戀之喜悅,人生最深切的悲歡甘苦”等等這些最為深沉濃厚的情感,都是難以用“以言語形語”的,更別說用文學作品來表達了。周作人認為,用文字作為工具和載體的文學能夠表達的,不過只是主體的“某一種情意”,這種情誼“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絕不是“很深切的部分”。對于想真切傳達內心感受的主體而言,這種“情意”“實在是可有可無不關緊急的東西”。在周作人看來,由于文學作品不能真正地傳情達意,不能真正架構起作者和讀者之間溝通交流的橋梁,所以對創作者而言,其親手寫作的作品不過是供自己“聊以自寬慰消遣罷了”。所以周作人說他個人“的確是相信文學無用論的”。
周作人從文字功用、文學本體、創作以及文學接受等層面,分析了作者之情意難以真正傳達給讀者,難以真正為讀者所接受的原因,應該說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周作人之所以發出“文學”無用的感慨,與他悠游的生活狀態以及隱逸心態有很大關系。周作人個性較為平和,高校教職的較為穩定而不菲的收入使他無須為衣食操勞,更無須以寫作文章掙得稿費作為維持家庭正常運轉的一項必備收入。但我們卻并不能說周作人因此而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周作人在《兩個鬼的文章》中說他兼具“叛徒與隱士”的雙重追求,他說自己的一些反封建主張不能為舊社會的土大夫所容,所以是“叛徒”,又說自己“有時想寫點閑適的所謂小品,聊以消遣”,所以是“隱士”。比較而言,周作人認為自己身上“叛徒”的成分更多一些。周作人的所謂“隱士”追求,并不是說他真的像個不問世事,隱于市朝的超逸之人,抗戰時他投敵叛國的罪惡行徑,本身就戳破了他的“隱士”謊言。但另一方面,他身上確實有一些隱士氣息。這種氣息也非周作人所獨有。所有衣食無憂的人身上應該說或多或少都有這一特點。周作人的“隱士”氣息更多地與他的自遣自樂的創作追求有關,也體現在他的閱讀習慣上。他說他“不知怎地總是有點‘隱逸的’,有時候很想找一點溫和的書讀”。周作人的單純為自我服務的寫作意識客觀上使他很容易拋開社會的歷史和現實,而僅從單一的自我層面透視文學的功用,回歸對文學產生的最初源頭和最原始的構成材料的審視,回到文學從面世就必然伴隨的一個本源性話題:傳達主體情感功能的有限性。
實際上,文學對主體情感的有限傳達這一看法遠非自周作人始,中國古人早就認識到了。從這一點來看,周作人的文學無用觀并非新奇之論,不過是把古人說過的強調一下而已。事實上,周作人也并不否認,他的文學無用論中包含了中國古人的真知灼見。
周作人文學無用論中涉及的對“言”與“情”關系的看法,同中國傳統文化、文學中對言與意關系的觀點是一致的。儒道禪皆認識到“言”表達“意”的天然局限性,只是儒家更傾向于認為在采取一些手段和形式來彌補“言”的不足后最終可以將“意”完全表達出來。《易傳》中系辭所說的“‘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既說出了“言”“意”之間存在的必然關系,也講明了“書”和“意”之間存在的必然關系。系辭說“圣人”為了使胸中“之意”傳布四方,“‘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毛詩大序》更是具體指出了“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產生的“詩”在表達心志方面的有限性,其和“嗟嘆之”,“永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相比,顯然不過是抒發情志的低級手段。道家莊子同樣認為“意”是“不可言傳”的,這明顯體現在他有名的“得意而忘言”的“言”“筌”之論中(《莊子?外物》)。禪宗則主張“不文立字”,因為“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壇經?機緣品第七》)只有通過“以心傳心”才能領悟禪道。和儒家觀點相比,莊禪對語言文字不能傳“意”達“理”的主張對中國后世的文學藝術影響更為深遠。
周作人對文學之“言”不能達“情”因而文學無用的看法,顯然受到儒家文論的深刻影響,從周作人認為文學作品在表達主體之“情”方面還不如“嗟嘆”“永歌”“手舞足蹈”等的表述,更是可以見證這一點。而周作人文學無用的論調,則更傾向于莊禪語言觀。
事實上,周作人對于莊子、禪宗與文學創作的關系,有著獨到而精深的見解。他的文學觀和文學史觀中,都含有非常明顯的莊禪色素。在《莫須有先生傳》的“序”中,周作人專門征引莊子《齊物論》中描述風的一段話,盛贊莊子“不但說風,也說盡了好文章。”相較于莊子,周作人談論禪宗更多。對周作人而言,佛教是他廣博“雜學里邊最普通的一部分”,他雖然不是很懂禪宗的語錄,但看了覺得“很有趣”,“至于參證的本意”,他不但“能了解而且很是佩服。”周作人能領悟“參證的本意”,可見他深諳禪宗精髓。禪宗本來就輕視文字,通過語錄導人悟禪是禪家的無奈之舉。不僅如此,周作人還推崇禪宗任性自靜、無心于物的思想,并由此透視文壇、文藝和文學,認為文壇上的“講派別,論主義”,不過都是像禪和子們所說的那樣,依舊是眼在眉毛下面,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歸根結底,赤口白舌,都是多事。”認為禪宗不僅僅是宗教,其思想中也包含了和文藝相通的自由思想,他說明代中間王學與禪宗得勢之后,“思想解放影響及于文藝”。由于文字在傳情達意上存在的缺陷,周作人“覺得文學好像是一個香爐,他的兩旁邊還有一對蠟燭臺”,就是“禪宗”與“密宗”。“文學無用”,而“禪宗”與“密宗”卻是“有用有能力的”,它們恰好可以彌補文學的不足,因為禪宗祖師知道“文字”“無用”,所以“不立文字”,尋別的途徑,“辟歷似的大喝一聲,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開悟”。周作人推崇禪宗啟人頓悟的做法,認為這些做法的“精義”“差不多可以說是最高理想的藝術”。在這方面,以文字為表達載體的文學雖然采用“象征等物事”來極力表達人的情感,“也總還是追不上”禪宗的表現力。可以說,周作人對于莊子、禪宗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和制約了他的文學趣味和價值取向,是他產生“文學無論”觀點的一個重要依據。
周作人文學無用的觀點與他信守的言志文學主張完全一致,而且前者是從后者衍生出的。在周作人那里,所謂言志派文學就是言自己之志、載自己之道的文學;所謂載道派文學則是言他人之志、載他人之道的文學。周作人貶斥“載道派”,極力崇揚“言志派”。周作人認為文學是作者個體的行為,文學創作是作家在耕耘“自己的園地”,因而創作主體應該是在沒有任何外在勢力強制下的“個人的自覺”、個體的選擇、個體努力的成果,是作家“依了自己的心的傾向”,“以個人為主人,表現情思”而成就的藝術。但同時,周作人又對言志派文學持以消極的看法,他認為文學由于自身具有的自由特性,它是既不能指揮別人,又不愿接受指使,文字的局限使文學不能像禪宗那樣,“用了獨一無二的表現法直截地”發出來,或者“憑空抓了一個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嗓子,再回不過氣來”,結果只好是東說西說,寫成的無數書冊,不過是“供閑人的翻閱罷了”。
周作人雖認為言不盡意,語言編織的藝術品不能真正交流情感,但不能據此說周作人相信文學無用而看輕文學,他還是寫了許多言說他自己之志的小品散文。在利用語言無用之用方面,周作人和莊子及記錄公案語錄典籍達數千萬字之巨的禪宗確有相似之處,雖然這與周作人實際的創作感受有很大的關系。
注釋:
①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3至24頁.
②周作人.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頁.
③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頁.
④周作人.《兩個鬼的文章》.《周作人代表作》.華夏出版社,1997年北京版,第213、214頁.
⑤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頁.
⑥周作人.《草木蟲魚小引》.《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4頁.
⑦周作人.《莫須有先生傳?序》.見廢名.《莫須有先生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⑧周作人.《我的雜學》.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
⑨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3、64頁.
⑩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8頁.
(11)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4頁.
(12)周作人.《自己的園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至7頁.
(13)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