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誓鳥》作為“80后”作家張悅然的轉型之作,在告別青春書寫的同時,亦蘊含了她同類作品中鮮見的宿命色彩。《誓鳥》的宿命色彩突出表現在戲劇性的情節,預示性的場面和不可思議的巧合三個方面,悲劇性的情感指向使其成為人物命運的悲涼底色。盡管小說將借宿命觀完成了一次對現代意識的任性反叛,卻陷入了對宿命觀過分推崇的怪圈。
【關鍵詞】《誓鳥》;宿命觀;表現;情感指向;現實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30-0022-02
“宿”指過去,“命”指命運。宿命觀是一種古已有之的思想,隨著時代與科學的發展,它在文學作品已較少作為一種陳舊觀念,而逐漸體現為對無法預知的偶然性事件和個體無法掌控命運的無力感。一些中西方的經典文本,如哈代的“威塞克斯”小說系列和沈從文的《邊城》,均較明顯地體現了這種宿命色彩。“80后”作家張悅然的長篇小說《誓鳥》亦有強烈的宿命色彩體現,小說圍繞大航海時代下的南洋,中國女子春遲尋找記憶的故事展開,穿插進淙淙、宵行、婳婳等一系列人物,書寫他們交織纏繞的、最終化作誓鳥的宿命。小說以帶有悲劇色彩的情感指向,重建愛與忠誠的信仰體系。
一、曲折的古典愛情
《誓鳥》的書名取自精衛填海的神話[1]。悲鳴著的精衛鳥至死不渝,矢志填海,被看成是百折不回的堅毅者的偉大代表,而實際上無論精衛如何堅持,大海始終無法被填平,甚至連微茫的希望都看不到。這使精衛填海的故事流露著浪漫主義的悲劇色彩——精衛不計較是否有結果,只是固執地把填海當作一生的宿命。這一互文性的隱喻使小說蒙上了一層古典韻味,暗示了小說人物的命運走向。在《誓鳥》中,春遲也有著赤紅的腳掌,為尋找記憶而雙目失明,十個指甲脫落,儼然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似是精衛的化身。故事中出現的每個人幾乎都帶有鮮明的“誓鳥精神”,把對另一個人的傾囊所出當作一生的使命。每個人的宿命糾纏環繞,像鎖鏈一般環環相扣,無法掙脫。一面是對所愛之人的極端付出,一面是對第三個人的極端冷漠。每個人既充當著他人宿命的投射體,又是命運洪流中渺小的個體,低卑、順從,認定命運的神秘力量,自認無力與其抗衡。小說中多次提及“宿命”一詞,并自我解讀為:“宿命就像日有東升西落,月有陰晴圓缺一樣無法改變、無法逆轉。”[2]270作者敘述聲音的加入令讀者不得不注意到宿命在小說情節走向中的牽引作用,這種作用似乎在構思之初就與之有一定的關聯。
預示性的場面是《誓鳥》宿命觀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作者敘述次要人物的故事實則是為預敘主要人物與之相似的命運,從而凸顯人物掙扎的無力感。淙淙的母親像一只艷麗的鳥兒一般從高塔跳下,與此同時,淙淙正在燭光中歡度生日。作者用蒙太奇的手法將兩件事并列敘述,有意建立兩件事之間的聯系。極致的歡樂與悲傷構成強烈的藝術效果,生命今日的綻放預示著明日的毀滅,暗示淙淙此時的無憂無慮即將被后半生的悲劇命運所取代。在描寫前后兩個場面時,作者重復使用了“紅色的鳥兒”“開屏的孔雀”等意象,力圖營造一種預示性的氛圍,凸顯淙淙在命運輪回中不可避免走向死亡的悲壯氣氛。
巧合是《誓鳥》宿命色彩的又一重體現,推動故事情節走向曲折跌宕,最終使人物完成宿命的安排。整個故事充斥著驚人的巧合,春遲死去的愛人是駱駝的弟弟,而失憶的春遲又陰差陽錯地愛上駱駝。春遲是一只“迷失的誓鳥”,她追隨一生的愛情竟是一個錯誤,這本身就體現了宿命對渺小個體的無情捉弄。整個故事困擾讀者的“春遲的記憶是什么”在故事的結尾才被揭開,讀者仿佛也感覺被宿命戲弄了,從而在強烈的落差中感嘆命運的荒誕與無常。
戲劇性的情節,預示性的場面和不可思議的巧合集中體現了《誓鳥》的宿命色彩。然而,這些僅是表象,向《誓鳥》的情感指向與現實意義延伸,或許能對宿命觀有更深入的解讀。
二、隱含的悲劇意識
無論是人物不可避免走向死亡的命運,抑或是無力把握人生種種偶然的無力感,宿命觀的出現似乎總是蘊含著一種悲劇意識。這種悲劇意識流露在《誓鳥》的字里行間,成為人物命運的悲涼底色。
張悅然的寫作偏愛一種“過”的狀態[3]。《誓鳥》不僅寫春遲的迷失之愛,還寫淙淙的同性之愛,宵行的亂倫之愛,鐘潛的無性之愛,種種愛欲在宿命的牽引下交織纏繞,構成了一場病態的虐戀。這種虐戀又無不包含著偏執與倔強,與其說這種偏執與倔強是人物的忠貞使然,倒不如說是人物對宿命力量的深信。“我接受了為春遲尋找貝殼的宿命,而寶兒也必須接受用性命交換貝殼的宿命。”[2]270宿命的力量讓宵行對自己的“信徒”使命心甘情愿接受,甚至洗刷了對死去的兒子的愧疚。
正如魯迅所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4]。《誓鳥》構造了一座華美的幻想城堡,讀者只有走進去才能體會到美好淪為泡影的巨大虛無感。其中的人物開始無不是以美好無瑕的形象出現,最終隕滅的方式又無一不是極其慘烈的。深藏在這背后的純愛的泯滅更令人揪心。愛情在《誓鳥》中是被歌頌的主題,但這些愛或是一種畸形的虐戀,或是一種錯位的癡戀。最具幻滅感的應是春遲的記憶之愛,作者花了大半的篇目敘述春遲尋找記憶的過程,最后卻筆鋒一轉,揭示了這種追尋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突如其來的荒誕感體現了人物在宿命支配下提線木偶一般的存在,也增加了文本的悲劇色彩。張悅然的初衷是歌頌古典式的至死不渝的愛情,然而她并未給予這段古典愛情一個美好結局,也就從側面給予讀者一種被感動的假象,使讀者親歷美好事物幻滅的悲愴感,陷入巨大落差感的悲劇圈套中無法自拔。
《誓鳥》的悲劇意識中又隱現著一點現代主義的元素,如對死亡的詩性書寫,對人精神困境的隱喻,即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無力感,以及非理性情感對人生選擇的支配作用,體現了作者對宿命觀在當下意義的探討。
三、哀傷的淺層思考
張悅然在談及《誓鳥》的創作時說:“古典式的忠貞與堅守,在有些現代人身上看不到了。”[5]于是作者似乎要用這樣一個故事尋找遺失的感動,反思現代人的精神狀態,重構現代社會信仰體系。小說中的元素極具古典色彩,小說人物對“一生一世一雙人”式的古典愛情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而與這些美好相對立的丑惡則具有近現代性。小說多次提及大航海時代下的掠奪戰爭和南洋部落間的搏斗,大批的南洋原住民和華人被屠殺,傳教的牧師也被殺死。缺少忠貞與堅守,人的行為會變得隨便、潦草,少敬畏之心。與之形成對照的是以春遲為首的小說人物不諳世事般的純凈和對愛情執著的堅守。因此,不妨將《誓鳥》的出現看作是對現代社會愛情乃至人性的一次極致反撲,而宿命觀則成為作者重建人類信仰體系的內容之一。作品并不意在宣揚宿命對人的支配作用,而僅作為對現代愛情觀乃至價值觀的一次任性反叛。然而這種“反叛”的價值卻有待商榷。
徐妍認為,《誓鳥》是張悅然筆下的一片“自閉的幻想天空”[6],它太像一部童話,缺少社會、文化、歷史的因素,故失去了重構現實的功能。故事被設置在廣闊的大海上,錯綜復雜的關系卻只圍繞簡單的幾個人物展開,小島與陸地的空間切換更是使人物間充滿隔離感。這使得本該代表著未知的大海變為塵世之外純愛生長的凈土,而現實生活遠比其復雜得多。這種自閉空間的形成與宿命元素相關:宿命觀本身就含有一種對現實的逃避意味。這種對現實的逃避使小說缺乏反思的深度,更使其失去譴責現實的力度。凄婉哀怨的文字又掩蓋不住單調的主題,最終讓小說失去了現實的土壤。讀者往往從中讀到的是纏綿凄惻的愛情,而非一種忠貞與堅守的道德力量。從這一點來看,作者重建現代社會信仰體系的努力無疑是缺少力度的。其次,宿命觀是“古典式的忠貞與堅守”的一種解釋形式。小說人物把這種忠貞解釋為宿命的安排,是一種偏執而病態的忠誠,是非理性的。這無疑會讓人走向極端,為完成宿命的安排,甚至不惜泯滅自我價值與道德。春遲因有了愛情而覺得自己不再是“毫無憑借的”,而這根牽引線同時也切斷了她與其他事物的聯系,這使她徹底成為一座冷漠的孤島。春遲從未想過為了自己一廂情愿的追求毀滅了多少條無辜的生命,淙淙更是使整個部落的人為其殉葬。張悅然“冷漠敘事”下的故事也藏著冷漠的氣息,整個故事看起來像一襲華美的帷幕,令無數向往愛情的讀者為之動容,而他們卻很難注意到帷幕之下無數生命為所謂宿命觀而消逝的殘酷。這也再次說明個人完全脫離社會價值而存在的荒謬性,而《誓鳥》中的宿命觀則走向了對宿命作用與個體情感的過分推崇——帶有一種“遵從天命,一切應當為我服務”的自我中心情結。
總之,《誓鳥》的出現的確是張悅然反攻現代意識,重建信仰體系的一次努力,但由于它譴責現實的力度不夠,又陷入過于推崇宿命作用和個體情感的極端,最終止于哀傷的淺層思考。
四、結語
宿命觀在《誓鳥》中突出表現為戲劇性的情節,預示性的場面和不可思議的巧合三個方面,通過情感指向的悲劇性帶動讀者,最終成為《誓鳥》主題的表現形式之一,然而并未探向更深入的命題,造成了文本思想價值的缺陷。一部作品的解讀應是多角度、多層面的,本文僅從表現、情感指向、現實意義對其進行解讀,難免有所疏漏。除以上角度外,宿命觀的表現手法、藝術特色等,亦值得進一步深究。
參考文獻:
[1]辛生.張悅然新書書名之爭塵埃落定[J].全國新書目,2006,(21):18.
[2]張悅然.誓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3]劉巍,金華.愛欲與負罪——解讀《誓鳥》中的虐戀[J].文藝爭鳴,2012,(09):135-137.
[4]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J].雜文選刊,2006,(10):
52-53.
[5]羅雪揮,劉芳.張悅然.沒有人給我們一條救命的繩索[J].中國新聞周刊,2006,(27):72-73.
[6]徐妍.自閉天空下的疼痛快感——女性寫作視閾
下張悅然小說《誓鳥》的當代意義[J].名作欣賞,2008,(03):
97-101.
作者簡介:
蒲昕雨,女,湖南科技大學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