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生
人性是人作為人所具有的共同心理屬性。人性通過需要、意志等心理因素影響并支配人的行為。因而,人性的表現形式不同,人的行為規律也不同;對人性的認知不同,對人的行為規律的認知也將不同。同樣,“法律是行為的規則和標準”,〔1〕[意]托馬斯?阿奎那:《論法律》,楊天江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3頁。是人的行為規律的體現。人在不同年齡、領域的行為規律有異,對行為規律的認知不同,法律內容乃至法律體系也將不同。拉德布魯赫嘗言:“對人的看法,它決定著法律的方向。”〔2〕[德]拉德布魯赫:《法律智慧警句集》,舒國瀅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頁。人性是對人的根本看法,它不僅“決定著法的目的及其價值取向”,〔3〕劉斌:《法治的人性基礎》,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第18頁。包括法律的具體內容,也決定著法律的縱向發展。因此,人性對于法律的意義在于:人性及對人性的認知是法律內容乃至法律體系的產生基礎。對社會主義中國法律的人性基礎問題,學者中有認為移植了西方人性惡觀念的,有認同中國傳統人性善的,有堅持人性本惡亦本善的,還有認為道德性是法律的人性基礎的。〔4〕參見郝鐵川:《“性善論”對中國法治的若干消極影響》,載《法學評論》2001年第2期,第20頁;郭忠:《論中國傳統性善論和法治的兼容性——兼“人性惡是法治基礎”的觀點》,載《比較法研究》2016年第2期,第112頁;何家弘:《從“血之罪”’到“性之罪”——關于人性的法學與文學思考》,載《浙江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第143頁;嚴存生:《法律的人性基礎論綱》,載《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第131頁。然而,道德與法律同屬上層建筑范疇,同為社會調控手段。將道德或其善惡內容解釋為同為上層建筑形式和社會調控手段的法律的人性基礎缺乏科學性。又有學者將經濟學中的經濟人、理性人與經驗人的綜合、倫理學中的生態人分別預設為刑訴法、刑法和環境法的人性基礎。〔5〕參見余楓霜:《刑事程序失靈和程序法的人性假設》,載《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142頁;陳興良:《刑法的人性基礎》,載《法學研究》1994年第4期,第32頁;蔡守秋、吳賢靜:《論生態人的要點和意義》,載《現代法學》2009年第4期,第71頁。然而,若果真如此,則意味著人性內容多變而不確定,也背離了人性乃人之天性的本質。以上爭論告訴我們,學界對該問題至今還沒能達成共識。
中國的法律經歷了由傳統法、近代法到社會主義法的發展歷程。“中國的法制近代化從西方法制文明中吸取先進性的因素,表現出一定的西方化形態”,〔6〕張晉藩:《綜論中國法制的近代化》,載《政法論壇》2004年第1期,第9頁。而“中國法制現代化的主要內容是移植西方法律”,〔7〕郝鐵川:《中國法制現代化與移植西方法律》,載《法學》1993年第9期,第1頁。近現代中國法律體現出強烈的“西法東漸”特征。新中國成立后,中國開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制度的建構。然而問題在于,西方法律體現資本主義的特質,中國道路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那么,在“西法東漸”影響下,中國道路的法律人性基礎究竟是什么,又應當是什么呢?大致說來,該問題蘊含著三個遞進式的追問:首先,“西法”的人性基礎是什么,其法律本質是什么?其次,“西法”既已“東漸”,“東漸”后的中國法律人性基礎與“西法”人性基礎有無不同?最后,如果存在不同,社會主義中國應如何在不同人性基礎上創制法律,該法律的本質又是什么?圍繞該三個追問,論文擬從“西方個人法的自然人性基礎及其固有缺陷”“法律自然人性基礎的中國繼受和社會人性基礎的中國發展”“以社會人性為基礎的中國社會主義社會法創新”三部分展開,求解從傳統個人法到新型社會法的法律人性基礎問題,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提供些許思考。
學界對西方法律人性基礎的認識差異巨大。在“必須把每個成員都設想為無賴之徒”〔8〕[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商務印書館1993年版,第27頁。的前提下,人性惡被認為是西方法律的人性基礎。〔9〕參見里贊:《人性惡與法治:一個形而上學的視角》,載《現代法學》2001年第3期,第33-34頁。然而,惡只是人們對他人行為的主觀評價,并非客觀意義上的人之天性。將主觀評價確認為客觀人性,缺陷明顯。另有觀點提出“啟蒙思想家強調人在本質上是理性的”,〔10〕劉明:《自由主義人權觀的人性基礎及其局限》,載《文史哲》2020年第5期,第162頁。認為人性即理性。的確,理性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本質所在,但作為自然生物,人顯然不只具有理性。將人性僅歸結為理性,難免以偏概全。實際上,西方法律的人性基礎是在近代西方資產階級國家和法律的創建過程中確立起來的,探究西方法律的人性基礎不能脫離近代西方國家和法律的創建過程。
“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324頁。作為自然存在物,人以對物質能量的需要為生存前提。需要表現為利益,人對物質能量的需要能力可稱為人的私利性。人以需要能力為生存基礎,是私利性的自然存在物。由于其他自然存在物“根本沒有理性”,〔12〕[法]笛卡爾:《談談方法》,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46頁。而人是“有意識的存在物”,〔13〕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頁。因而人也是理性的自然存在物。理性即意志和思維等能力。人的理性是人在自然界中維持生命存在所不可或缺的基本能力。由此,需要能力、理性能力都是人的生存根基,人是私利性的也是理性的自然存在物。理性和私利性的結合是人以理性追逐私利的自然本性,是人在物競天擇自然環境中的生存本能,是人作為自然生物的內在規定性即人的自然屬性,可簡稱為自然人性。
然而,在中世紀的西歐,神被視為萬物的主宰,人之肉身被視為人之靈魂的負累,人們被要求“遠離肉體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和今生的驕傲”。〔14〕[古羅馬]奧古斯丁:《懺悔錄》,周士良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64頁。在神權統治下,人的需要和私利被禁絕,人的私利性被湮滅;同樣,人的靈魂被認為是世間罪惡的根源,人降生于塵世僅為獲得上帝的恩典與救贖,〔15〕同上注,第43頁。人的精神被蜷縮在人的罪惡和救贖觀念中,人的理性被神的理性所取代。“一切現存的事物都是由神安排的”。〔16〕[意]托馬斯?阿奎那:《阿奎那政治著作選》,馬清槐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99頁。由此,人既無私利性也無理性,人的自然屬性被泯滅,自然生物之人被否定。但丁《神曲》的星星之火點燃了中世紀人性黑暗中的曙光。它贊美自由意志的價值,謳歌了人的理性;贊頌人們追求現世生活的意義,肯定了人的私利性。宗教改革運動中,路德提出應當憑信仰而自由地理解《圣經》,“動搖了西方有史以來最大的權威……理性成了一切宗教論爭的最高裁判者”;〔17〕王建娥:《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人性解放的偉大歷程》,載《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1993年第4期,第54頁。路德倡導教士婚姻,弘揚了人的私利性。文藝復興運動中,人文主義者力倡人的自然欲望,提出人至少有房子、土地和商店,〔18〕參見[英]丹尼斯?哈伊:《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歷史背景》,李玉成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31頁。認為“那些喜歡金錢的人則是國家本身的基礎”。〔19〕[英]昆丁?斯金納:《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段勝武譯,求實出版社1989年版,第74頁。人的私利性獲得廣泛承認和尊重。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20〕同前注〔12〕,笛卡爾書,第16頁。理性被視為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人的私利性和理性得到承認,人追逐私利的自然本性即得到尊重,追逐私利本性的個人也得到尊重。
在文藝復興人性解放基礎上,馬基雅維里認為“人性的惡劣,可以使他在任何時候,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惜將它一刀兩斷”。〔21〕[意]馬基雅維里:《君主論》,張志偉等譯,陜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0頁。為了防止人類爭斗,國家產生。馬基雅維里從人性出發建構了現代國家觀念,“標志著西方政治法律思想的大轉折,大大影響了以后幾個世紀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22〕劉藝工、王繼忠:《外國法律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頁。資本主義社會是商品經濟的社會,商品經濟以個人私利為基本要素,以個體自由為根本前提。人的私利性和理性的近代解放為資本主義萌芽和發展提供了根本前提。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解放了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也造就了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恩格斯將該時期的革命稱為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制度的第一次大決戰,〔23〕參見恩格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頁。決戰的結局就是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解放。
古典自然法學發展了馬基雅維里的現代國家觀念,其根本原則“各有其所有、各償其所負”〔24〕[荷]格老秀斯:《戰爭與和平法》,載《西方法津思想史資料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38頁。深刻體現了人作為自然生物的需要能力即人的私利性。格老秀斯以人對財產利益的需要為根據,提出人享有財產權利的思想,該思想被學者認為“是資產階級‘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原則的另一種表述方式”。〔25〕劉富起、吳湘文:《西方法律思想史》,吉林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15頁。霍布斯以人對人身利益的需要為基礎,強調了人的自由權和生命權,從另一個角度闡釋了人的私利性。他將人對物質能量的需要能力類比為普通動物對物質能量的需要能力,認為人如動物一般都只為自己利益著想。因此,自然狀態下的人際關系就是狼際關系。〔26〕參見谷春德:《西方法律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2頁。在這樣一種狼際關系下,人保全自己生命和安全至關重要,生命與安全的權利成為人最重要的自然權利。〔27〕參見[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7頁。洛克綜合前兩者思想,認為人們依據契約組建國家的目的是保護私有“財產”。洛克認為以拉丁文proprius為詞根的“財產”并非僅僅指代物質財產,還包括人自身。他提出,“人既是自己的主人,是自身和自身行動或勞動的所有者,本身就還具有財產的基本基礎”。〔28〕[英]洛克:《政府論》(下),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28頁。質言之,人身內容屬于“財產”范疇。人之所以能生存是因為人有“財產”,“財產”讓“人類一出生即享有生存權利”。〔29〕同上注,第39頁。可見,洛克認為所言的“財產”是人的自然生存基礎,是人對物質能量的需要能力即人的私利性。經由古典自然法學的理論衍化,表現為生命、自由和財產等形式的人的私利性內容開始以權利觀念的方式呈現。這是古典自然法學的天賦人權。
在啟蒙思想家看來,人的私利性是“上天”賦予人的自然生存要素,然而,在自然狀態下,人際關系是“動物際”關系。在“動物際”關系中,人的私利性生存要素無法獲得他人的承認,因而時刻面臨被毀滅的危險。只有通過社會契約的簽訂,建立體現社會公意的社會和國家,這一狀況才得以改觀。人類社會狀態不同于自然狀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人際”關系,人獲得了普遍尊重。不僅如此,人獲得普遍尊重的前提就是人的私利性生存要素得到普遍尊重。尊重人的私利性以人擁有實現其利益的力量為前提,而實現其利益的力量就是近現代法律意義上的權利。由此,自然狀態語境下自然之“天”賦予人以私利性生存要素,演變為社會狀態語境下自然之“天”賦予人的私利性生存要素以權利之名,即自然狀態語境下的人的私利性取得社會狀態語境下的權利地位。人的私利性是抽象的,其所獲賦權也是抽象的,人享有抽象權利。人的私利性生存要素與生俱來,人的抽象權利也與生俱來。作為人的需要能力,人的私利性不僅具體表現為對財產利益的需要,也體現為對生命和自由等人身利益的需要。為獲得社會尊重,自然狀態語境下人的私利性的具體表現內容也相應獲得了社會狀態語境下的權利內涵。換句話說,自然狀態語境下,人生而擁有對財產利益、生命利益和自由利益等利益的需要能力;而在社會狀態語境下,人生而享有財產權、生命權和自由權等具體權利。可見,以權利為依據,“人際”關系取代了人的“動物際”關系。
以人的私利性為基礎的抽象權利和具體權利思想奠定了近現代西方國家憲法和法律的根基。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和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都開宗明義地宣示“人生而享有權利”。“人生而享有權利”不僅陳述了“人皆享有權利”的內涵,也表達了“享有權利者即人”的意蘊。這是“抽象權利≈人”的法律表達方式。這種方式以抽象權利之名實現了對人作為主體的法律承認,是法律人格的表達。1794年,作為“自然法的實證化”〔30〕史彤彪:《自然法思想對西方法律文明的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頁。的《普魯士國家的普通邦法》遵循“抽象權利≈人”的人格表達方式,在第1條中規定:“人在市民社會中只要享有一定權利,便被稱為法律人格”。1804年《法國民法典》第8條繼受了該方式,其所規定的“所有法國人都享有民事權利”被學界認為就是關于人格的法律規定,因為“在資產階級大革命之前,人就像奴隸一樣活著”。〔31〕Gérar Conac, Marc Debene, Gérard Teboul. La 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 de 1789: histoire, analyse et commentaires. Economica, 1993, p.66.從憲法性文件到民法規定,“人生而享有權利”都體現了古典自然法學的天賦人權思想,都是對人的私利性賦予權利之名的法律確認。1900年,《普魯士國家的普通邦法》被《德國民法典》所替代,其第1條被修正為“人的權利能力始于出生”。權利能力即人格是“人能成為權利的主體的能力”。〔32〕[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嘩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權利能力將權利與作為權利主體的人區分開來,“抽象權利≈人”的人格表達轉變為“權利能力≈人”。對人的私利性的法律承認方式發生微妙改進,即“人因私利性而享有抽象權利”演變為“人因私利性而享有權利能力”。盡管二者表述方式存在差異,但抽象權利和權利能力的本質是一致的,即都是對人的私利性的法律承認,都是對人格的法律尊重,都是對人作為權利主體的法律確認。據此,近代西方法律的權利主體制度在人的私利性法律確認基礎上獲得建構。
在具體權利方面,法國《人權宣言》直接將財產權、生命權和自由權等具體權利宣示為人權。美國《獨立宣言》執筆人托馬斯?杰斐遜將物欲與肉欲合二為一,將財產權修正為幸福追求權。生命權、自由權和幸福追求權等具體權利在美國《獨立宣言》中成為現實。此后,《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等紛紛對財產權、生命權和自由權等具體權利作出規定。作為對人的私利性具體表現內容的法律承認,個人的具體權利造就了“權利之法”的近現代民法。可見,人的私利性一方面以個人的抽象權利、權利能力為形式建構了近代西方法律的權利主體和人格內涵,另一方面以人的私利性的具體表現內容建構了近代西方法律的具體權利制度。
在對人的私利性進行制度建構的同時,洛克等古典自然法學家也對人的理性能力進行了法律制度創建。洛克提出,“人的自由和依照他自己的意志來行動的自由,是以他具有的理性為基礎的。”〔33〕同前注〔28〕,洛克書,第39頁。人與人之間并不存在公認的權威,人們生活在一起的依據只有理性。人因理性的運用而可以自我處理人際關系。洛克由此將人的理性視為人格,可簡稱為理性人格。顯然,該理性人格不同于以人的私利性為基礎建構起來的人格即權利能力。洛克認為,“人格同一性……就只在于意識。”〔34〕[英]洛克:《人類理解論》(上冊),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317頁。意識能夠追憶多遠,人格同一性就有多大程度。以法律為例,“刑賞底對象——刑和罰之所以合理、所以公正,就是在于這個人格的同一性。因為人人所關心的只是自己底幸福和苦難。”〔35〕同上注,第310頁。因為意識即理性人格的同一性,洛克證成了“現在的我就是過去的我”,進而證成了個人應當為自己過往行為承擔法律責任的根據。以理性為基礎,洛克對法律意義上的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的制度建構結果躍然而出。
理性是人類行為的基礎。行為只有符合理性要求,個人交往才能正常展開,人際關系才能正常建立。然而,人的理性并非與生俱來,而有著一個不斷成熟的發展過程,縱使發展成熟的理性也存在因罹患疾病而缺失的可能。因此,缺失理性,個人無法正常參與社會交往。能夠正常參與社會交往的人只能是具備理性之人即理性人。有了理性,理性人才能以自己行為參與社會交往并承擔行為后果,才能以自己行為在社會交往中享有權利與承擔義務。這種能以自己行為享有權利與承擔義務的能力就是近現代法律中的行為能力,即洛克所稱的理性人格。由此,人表現出兩個人格現象:一個是因人的私利性所彰顯的人格即權利能力,一個是因人的理性而彰顯的理性人格即行為能力。洛克將因具有理性人格而能受法律調控的主體稱為“人格者”,強調“它是一個法律的名詞,專來表示行動和行動底價值。”〔36〕同前注〔34〕,洛克書,第323頁。這個“人格者”即理性人成就了近現代法律中的成年人。《法國民法典》第488條和《德國民法典》第2條等關于行為能力制度的規定,就是對作為成年人的“人格者”的法律承認,是對人的理性的法律承認,也是對人作為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的法律確認。
古典自然法學是近代資產階級革命的旗幟,〔37〕參見孫國華主編:《中華法學大辭典(法理學卷)》,中國檢察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頁。它不僅激勵了美、法等國近代資產階級革命,更發展了革命勝利后近現代西方憲法精神和法律制度。它在人的私利性基礎上建構的權利、權利能力和權利主體,在人的理性基礎上建構的行為能力、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等,構成了近現代西方法律的最根本的、本原性的內容。沒有私利性、理性等自然人性的近代解放就沒有權利、權利能力、權利主體及行為能力和責任主體這些最基本的法學范疇,也就沒有近現代西方法律制度。近現代西方法律的產生和發展與自然人性的解放和彰顯呈現水乳交融的關系,自然人性是近現代西方法律的根基。顯然,以自然人性為基礎而形成的權利能力、行為能力和權利主體等并非我國學界民事權利能力、民事行為能力和民事主體概念所能涵蓋。
當人的私利性以權利、權利能力乃至權利主體為方式,人的理性以行為能力乃至行為主體、責任主體為方式分別獲得近現代西方法律的承認后,以追逐私利為自然本性之人即自然人就在近現代西方法律中獲得完整確立,并成為近現代西方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也被西方經濟學披上“皇帝的新裝”而稱為經濟人。自然人的私利性是個人的私利性,以個人的私利性建構起來的權利和權利能力只能是個人的權利、個人的權利能力,以個人的私利性建構起來的權利主體也只能是個體意義上的權利主體。另外,自然人的理性是個人的理性即西方經濟學中所稱的個體理性,受個體理性支配的行為及以個體理性建構起來的行為能力只能是個人的行為、個人的行為能力,以個人的理性建構起來的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也只能是個體意義上的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由此可見,以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為基礎而建構起來的法律其實就是關于個人個體的法律,或稱個人法。個人法概念并非本文新創,如學者言,“最初,‘社會法’是在作為與近代法(個人法)相對的學術概念而提出的”。〔38〕趙紅梅:《私法與社會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
個人法以自然人的私利性創建個體權利、建構個人的權利主體地位,以自然人的個體理性建構個人的行為主體地位和責任主體地位,其原始動因是尊重自然人的私利性和理性、承認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其最終結果是作為獨立個體的自然人獲得法律尊重。因而,個人法是以自然人性為基礎、維護自然人個體存在的法律。由此,個人法彰顯出兩大特征:自然性和個體性。個人法的個體性表現在權利主體的個體性即權利主體只有個體、權利的個體性即權利是個體的權利,也表現在其所保護的利益的個體性即私利性、其所維護的人類理性的個體性即個人理性。個人法的自然性不僅表現在權利主體的自然本性上即權利主體是自然人,更表現在個人法建構基礎的自然性上即個人法以自然人性為基礎而建構。
就個體自然人而言,逐利能力和理性能力因人而異,私利性和理性各不相同。個人法承認人的私利性和理性,也意味著承認自然人之間以理性追逐私利性的能力差異,進而也就承認了自然人追逐私利本性所導致的“適者生存”結果。換句話說,個人法承認自然人性,不僅是對人的私利性和理性等自然事實所進行的社會認可,也是對自然人性導致的“適者生存”自然結果所進行的社會認可。可見,個人法實質上是對“適者生存”自然規律的法律認可,表征著社會狀態下的“適者生存之法”。
實際上,個人法的“適者生存之法”本性與近現代西方社會制度也是相適應的。作為生命存在方式,追逐私利本身沒有善惡之意,而是社會進步的內在根據,因為“自私的欲望是歷史發展的直接動力”。〔39〕王偉光:《利益論》,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頁。正是因為追逐私利的內在動力,近代人性解放才給西方社會帶來了強大生產力。然而,“人以需要的無限性和廣泛性區別于其他一切動物。”〔4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1頁。人追逐私利必然發展成為“廣泛而無限”地追逐私利。當人的理性得到法律的認可,理性支配下的自由意志便有了塑造自由主義的法律依據;當人的私利性得到法律的保障,私利性控制下的私利神圣便有了鑄就利己主義的法律憑證。當個人的理性和私利性同時得到法律的確認,個人追逐私利的自然本性便獲得了無限而任性發展的法律保障。由此,個人的人身權利開始企圖排除其他一切約束和限制,個人的財產權利開始期望絕對化乃至主權化,從而導致個人權利演變成獨斷的控制權并神圣化。以個體權利為根據,在自由主義和利己主義基礎上,個人無限而廣泛地追逐私利的自然本性開始釀造近現代西方社會的基本特征——個人主義。如學者所言,“現代西方政治文明是以權利為表征的西方近代個人主義在精神觀念、法律制度和政治行為上的落實。”〔41〕儲智勇:《近代個人主義的興起及其品性》,載《浙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8期,第80頁。以個體權利為法律依據,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引發個人主義洪水橫流之勢。然而問題在于,“個人主義首先會使公德的源泉干涸……久而久之,個人主義也會打擊和破壞其他一切美德。”〔42〕[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25頁。在個人主義洪流泛濫之下,社會公益或社會利益開始被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所侵蝕、所湮滅,社會公共利益劫數難逃。
從西方法律史而言,社會利益的浩劫濫觴于近代西方法律確認自然人性不久后的19世紀。以英國為例,該時期“倫敦發生了三次煤煙污染事件,死亡人數約為2800人;1905年,英國格拉斯哥城也發生了煙霧事件,死亡1063人”。〔43〕陳泉生:《環境法學基本理論》,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7頁。實際上,19世紀因環境污染導致死亡的人數觸目驚心。而世界病霍亂“不僅僅是一種‘社會病’,更是人與環境關系失衡的惡果”。〔44〕毛利霞:《疾病、社會與水污染——在環境史視角下對19世紀英國霍亂的再探討》,載《學習與探索》2007年第6期,第223頁。環境利益作為社會利益首先成為個體權利高于一切的犧牲品,成為個人追逐私利本性的犧牲品。19世紀既是機器的時代、事故的時代,也是機器工業與自然人相結合的時代。機器工業與自然人相結合,一方面是先進的生產工具與追逐私利本性的勞動者之間的結合,帶來了巨大的社會生產力;另一方面也是先進的物質生產力與資本家廣泛而無限地追逐私利的結合,帶來了對社會公共因素的無限破壞力。這是19世紀以來各種嚴重社會問題的根源。
面對社會利益遭受的浩劫,西方開始了社會化應對措施。19世紀末產生了社會法學思潮,這是社會法學的思想鼻祖。社會法學思潮的先聲即耶林的目的法學,它批判邊沁的功利主義法學過于注重個人利益和個人權利,認為法律的目的是社會利益。在社會法學派的陣營中,社會連帶主義法學認為社會連帶關系和社會服務是法律的基礎;自由法學派代表人物尤根?埃利希認為,社會秩序才是法律的基本形式,任何時候的法律問題都是社會或社會秩序而非國家;〔45〕參見何勤華主編:《西方法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7頁。龐德的法社會法學思想認為法律應以保障社會利益為目的。社會法學思潮意識到自然人與社會利益之間的矛盾問題及社會利益急需法律尊重的迫切性。以上各家所言,為“法律社會化運動”奠定了理論基礎。在法律實踐上,為保障社會利益,西方各國紛紛開展社會立法實踐即法律社會化運動。“法律社會化的趨勢在西方各國法律體系和各個部門都得到充分的體現。”〔46〕嚴存生主編:《新編西方法律思想史》,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21頁。在英美法系中,美國對其法律做出了系列社會化修正,如對財產使用自由的限制、對違反社會利益的自由限制、對契約自由的限制、對處分權的限制、對債權人或受害人的求償權的限制、公用物和無主物改為公共財產、承認保護集團和聯合體的利益等。〔47〕參見王哲:《西方政治法律學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85-490頁。大陸法系國家則將所有權神圣、契約自由、過錯責任等近代民法的三大原則調整為所有權的限制、契約自由的限制、無過錯責任原則的適用。不可否認,法律社會化運動對社會利益的維護有著積極意義,響應了社會法學家們的理論主張。
社會法學思潮意識到了傳統法律不能“唯自然人馬首是瞻”,而應為社會利益留下生存空間,法律社會化運動則通過限制個體權利產生了抬升社會利益的效果。然而,二者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社會利益被嚴重忽略的問題。因為社會法學思潮仍只立足于自然人而非社會,認為“社會控制的任務,就在于控制這種為了滿足個人欲望的個人擴展性自我主張的趨向”,〔48〕[美]羅斯科?龐德:《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法律的任務》,沈宗靈、董世忠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81頁。實質是將自然人性作為法律的直接鉗制對象。而法律社會化運動也不過是想方設法地限制個體權利的享有或行使。權利的享有是人的私利性的體現,權利的行使是人的理性的運用。對享有和行使個體權利的限制是對私利性和理性等自然人性的人為抑制。可見,社會化應對措施都只企圖直接鉗制自然人性——西方國家和法律的根基,其實際效果可想而知。
人固然不是禽獸,但也不全然是天使。追逐私利是人的生存基礎,自然人不能不被個人私利所綁架,不能不被自然人性所驅使。在自然人眼中只有個體私利而無社會利益本就是一種自然現象。進而言之,自然人沒有關注社會利益的動力,更無法棄個人私利于不顧而僅為社會利益奔走呼號。在個人私利與社會利益狹路相逢時,個人將犧牲社會利益以實現個人私利最大化。這是自然人性使然,足見在自然人性與社會利益之間本就存在天然矛盾。在人們無限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展現中,社會利益遭受浩劫在所難免。總之,社會化應對措施并不能實質性地解決自然人性的貪婪問題。
從理論上說,人是自然動物也是社會生物。作為社會生物,人需要以社會利益為基本前提,必須體現人的社會屬性即社會人性。體現自然人性之人只會追求個體私利,體現社會人性之人才會考慮社會利益。維護社會利益只能依賴于體現社會人性之人。自然人性是天然所賦,社會人性卻是人為產物。因此,自然人性不會當然衍生出社會人性,在一定意義上還是社會人性發展的障礙,因為每一個體現自然人性之人都會為自己的權益而精于計算,“每個人是他自己的權利和利益的唯一可靠保衛者”。〔49〕[英]J.S.密爾:《代議制政府》,汪瑄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4頁。而社會利益是社會公眾享有的公共利益,是自然人都可享受的利益。社會利益的“自然人都可享受”特性契合了自然人追逐私利的本性,社會利益有著被自然人侵吞的先天條件。自然人性在“我為刀俎、人為魚肉”的過程中不斷夯實了自己的物質基礎——個體私利,同時也瓦解了社會人性的物質條件——社會公益。自然人性獲得長足發展,社會人性就會漸次喪失其成長條件。當然,人的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此消彼長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兩種人性本身,而在兩種人性所獲取的法律支持不同。自然人性在近代被解放后,獲得了西方法律的承認和保障。社會人性以社會利益為物質條件,然而,社會利益與西方社會的生產資料私有制并不相融,社會人性并沒獲得法律的尊重和支持。缺失法律支持力量的社會人性無法與獲得法律保障力量的自然人性相抗衡。由此,自然人表現出自然“野性”有余而社會屬性不足的特點。自然人性與社會利益之間的天然矛盾在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西方社會中難以調和。這是以自然人性為基礎的西方傳統個人法的固有缺陷。
既然近現代西方個人法的人性基礎是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那么,在近現代西法東漸中,中國是否繼受了西方法律的自然人性基礎?如果繼受了,社會主義中國的法律又是如何看待自然人性并發展人性內涵的?
中世紀西歐日耳曼世俗法“保護的中心是團體,即家庭、氏族、公社,而不是個人”。〔50〕王文:《外國法制史》,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43頁。個人忠于團體,個體利益被團體利益所吸收。以家庭團體利益為中心,家長擁有以政治權力為實質的家長權。而在教會法中,家長對子女的人身和財產擁有完全的父權,妻子依附于家長而從屬于夫權。〔51〕參見里贊主編:《外國法制史》,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頁。因為家長權的存在,中世紀西歐的家長不僅享有管理子女和妻子全部財產的權利,更擁有對妻子和子女逐出家庭乃至生殺的權力。在家長權下,妻子和子女失去了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意義。而在國家“大家庭”下,小家庭的家長被“大家庭”的家長即“人民的父親”君主所支配。享有家長權的家長也因此和其妻子、子女一樣沒有了個體存在的意義。總之,中世紀西歐的個人都被銷蝕在家國等政治統治機構中。
與中世紀西歐一樣,古代封建社會的“中國沒有個人觀念”,〔52〕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9頁。其基本構成單位不是作為獨立個體的個人而是作為整體的家庭。家族整體利益是社會價值衡量的尺度即所謂家族本位。“法律倫理化、禮法結合、家族本位”〔53〕楊一凡:《中華法系研究中的一個重大誤區》,載《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第91頁。是傳統中華法系的基本特質。而在中華法系中,“家族本位的倫理法占有重要地位”。〔54〕張晉藩:《再論中華法系的若干問題》,載《政法論壇》1984年第2期,第9頁。家族本位意味著“因家族制度而無個人地位之尊重”。〔55〕陳顧遠:《中國文化與中國法系》,三民書局1969年版,第120-129頁。這是一種只見家庭不見個人的狀態,猶如清末修律功臣楊度所言:“今中國社會上權利義務之主體,尚是家族而非個人。權利者一家之權利,而非個人之權利;義務者一家之義務,而非個人之義務;所謂以家族為本位,而個人之人權無有也。”〔56〕劉晴波主編:《楊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56-257頁。在禮法統治下,中國封建社會是只有家族整體沒有個人個體的社會,其“共同精神是輕視個人、否定個人、壓抑個人”。〔57〕武樹臣:《移植與枯萎——個人本位法律觀在中國的命運》,載《學習與探索》1989年第2期,第64-65頁。由此,中國封建社會和中世紀西歐社會的共性明顯:個人被家國政治統治機構所遮蔽,人呈現出人無獨立人格、自主權利的“非人”形象。
從古代“非人”到近現代“人”的法律轉變,近代西方國家是在經歷思想上和政治上的自然人性解放運動而得以完成的,而中國是在對西方法律的移植過程中最終實現的。在皇帝下諭“著各出使大臣,查取各國通行律例”〔58〕《清實錄》(第58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36頁。之后,以國外立法和國外法學論著為依據,清末出現了“大清新刑律”“大清民律草案”“大清刑事民事訴訟律草案”等。民國初期,“修訂法律館沿襲清末的做法,以移植大陸法系德、日兩國的法律為主”。〔59〕張勤:《法律精英、法律移植和本土化:以民國初期的修訂法律館為例》,載《法學家》2014年第4期,第136頁。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期間,中華民國延續清末法律移植傳統而模仿西方法制制定相關法律。至1935年,近代中國建立了一套全新的法律體系即六法全書,“構成這一體系的基礎,就是西方的法律理念、制度、原則和概念術語。”〔60〕何勤華:《法的國際化與本土化:以中國近代移植外國法實踐為中心的思考》,載《中國法學》2011年第4期,第46頁。在這“痛惡前非”的法律移植中,近代西方法律的思想和觀點直接輸入到中國大地,〔61〕參見何勤華:《西方法學觀在近代中國的傳播》,載《法學》2004年第12期,第5-7頁。中華法系血統被西方法律新血液幾乎替換干凈。也正因如此,近代中國的法制建設幾乎是對近代西方法律的悉數照搬。新中國成立后,盡管“暫時中斷了西方法學觀在中國傳播的進程”,但自改革開放以來,“傳播西方法學觀的活動在中國再度勃興……凡是西方法學觀中的精華成分,幾乎沒有遺漏地都在中國獲得了傳播;而且成效也更為顯著”。〔62〕同上注,第16頁。可見,近現代中國法律與西方法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1949年后的新中國法律也不例外。
在西方法律輸入過程中,建立在人的私利性基礎上的權利成為《民法通則》《民法典》等中國法律的基本概念,成為現代中國法律的基本理念。權利本位論得到確立。〔63〕參見張文顯、于寧:《當代中國法哲學研究范式的轉換——從階級斗爭范式到權利本位范式》,載《中國法學》2001年第1期,第67-68頁。如前所述,權利能力是對人的私利性的法律確認,是對人作為權利主體的法律尊重;行為能力是對人的理性的法律認可,是對人作為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的法律確認。在西法東漸中,中國法律不僅移植了西方法律的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制度,也移植了權利主體、行為主體和責任主體制度等內容。在表象上,這是對西方法律制度的移植,在實質上,這更是對西方法律建構基礎的遷移,即對人的私利性和理性的法律承認、對追逐私利自然人性的法律認可。由此,自然人獲得中國法律的承認,并成為現代中國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中國完成了從古代“非人”到現代“人”的法律轉變。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作為西方法律的人性建構基礎,悄然成為現代中國法律的人性根據,成為現代中國法律的制度根源。以自然人個體為根據的個人法也成為現代中國法律的主要內容。
馬克思嘗言:“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64〕同前注〔11〕,馬克思、恩格斯書,第23頁。“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以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為基礎,承認和尊重自然人性是人的發展的基本前提。近現代中國對法律自然人性基礎的移植是對自然人性的法律承認,是對人作為人而存在的法律尊重。
“把資本主義與法治相結合,是西方國家的創造”。〔65〕秦剛:《改革開放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創新》,載《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8年第6期,第107頁。而資本主義與法治結合的基礎是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因此,在西方國家中,“個人的自然利害關系與傾向”被認為“恰好符合公眾的利害關系”。〔66〕[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19頁。然而,事實上,自然人性的自由發展最終會導致“一切情欲和一切活動都必然湮沒在貪財欲之中”。〔67〕同前注〔13〕,馬克思書,第124頁。因為個人都將自己視為目的而將他人和社會視為手段,追逐私利并沒有產生社會利益,相反會導致共同體價值和社會利益受損。西方經濟學的基本命題“個人追求個體利益最大化能自動增進社會利益”是有前提的,其前提是具有良好的法律等制度保證。〔68〕參見張恒龍:《論“經濟人”假說在微觀經濟學發展中的作用》,載《經濟評論》2002年第2期,第72頁。但近現代西方社會僅將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奉為法律基礎,其維護的只能是個人追逐私利的最大化,無法為增進社會利益提供良好的制度保障。
顯然,近現代西方社會對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發展并非人的全面發展。因為人是自然存在物,更是社會存在物。〔69〕同前注〔11〕,馬克思、恩格斯書,第302頁。作為社會存在物,人有其社會屬性,也必須發展其社會屬性。近現代西方社會以人的自然屬性為制度基礎、以私有制為制度前提,只能造就出孤立的個人而無法成就整體的社會,人的社會屬性必然被人的自然屬性所遮蔽。馬克思認為,“全面發展的個人……不是自然的產物”,〔7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頁。因而,人的全面發展無法在僅以自然屬性為基礎的近現代西方社會中實現。在馬克思、恩格斯筆下,資本主義制度終將消亡,取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7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3頁。這個自由人的聯合體是“根據共產主義原則組織起來的社會”。〔7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9頁。只有在這樣的聯合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73〕同前注〔11〕,馬克思、恩格斯書,第306頁。人的全面發展是社會發展的現代要求,也是現代中國社會的價值基礎和基本前提,當代中國強調以人為本,“以人民為中心”是法治發展的價值目標。盡管近現代西方社會也強調所謂以人為本,但它強調的人只是自然屬性之人。當代中國強調人不僅是自然屬性之人也是社會屬性之人,強調在兼具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等完整人性基礎上人的全面發展。這是在人性觀上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超越。在完整人性基礎上的人的全面發展是中國道路的基本內容,也是中國共產黨的必然選擇。習近平同志指出:“全黨同志一定要……不斷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74〕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屆一中全會上的講話》,載《求是》2018年第1期,第5-6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不斷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75〕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載《人民日報》2017年10月28日,第1版。
不僅如此,近現代西方社會僅以人追逐私利的自然屬性作為人性依據,只有生產資料私有制社會制度才能與之相應,因而必然導致私有利益至上、個體權利至上的法律局面。但社會主義制度卻不是如此!鄧小平同志說:“一個公有制占主體,一個共同富裕,這是我們所必須堅持的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76〕《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頁。共同富裕是每一個人的富裕,這是個人追逐私利的自然屬性的體現;公有制占主體是“社會主義財富屬于人民”〔77〕同上注,第172頁。的表現,這是人們維護共同利益的社會屬性的要求。社會主義社會中的人必須是兼具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之人。只有尊重人的自然屬性才能建構起共同富裕等個人所有的制度內容,只有追求共同富裕才有自然屬性的人性根據。同樣,只有尊重人的社會屬性才能構建公有制的社會制度,公共利益才有社會屬性的人性基石。總之,當代中國社會不僅尊重人的自然屬性也承認人的社會屬性,包含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在內的人的發展才是人的全面發展。
回顧近代以來的法律發展史可以看出,在人的近代解放中,人的自然屬性建構了權利、權利能力、權利主體、行為主體等基本法律制度,奠定了近現代西方法律的根基。近現代西方法律也為人的自然屬性提供了史無前例的發展空間。在人的現代解放中,遵循馬克思主義者人類解放的思想理念,現代中國社會以人的全面發展為價值基礎,在已有的自然人性及相關制度基礎上,也為人的社會屬性及制度發展供給能量,為人的社會屬性建構提供相關法律制度的支持。以人的社會屬性為基礎的相關法律制度才能為人的社會屬性提供發展前提,這是人的全面發展對現代中國法律提出的基本要求。以人的社會屬性為法律基礎,是人的全面發展、社會主義制度對現代中國法律所提出的要求。
回顧中國“當今的法律變革,從總體看,源自西方的法律思維與制度依然占據主流地位”。〔78〕張晉藩:《解讀中華法系的本土性》,載《政法論壇》2010年第5期,第10頁。對西方個人法的移植遮蔽了現代中國社會主義法律發展的內生力量,“西方的理論體系、概念體系、話語體系在中國大行其道”。〔79〕韓震:《新時代對當代中國哲學研究提出的新要求》,載《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9年第2期,第175頁。在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使近現代西方社會變成個人爭奪私利的戰場之后,被中國法律確認的自然人性也開始“野性”顯露而呈現出無節制發展的苗頭,西方傳統個人法的固有缺陷一覽無遺。在傳統個人法的作用下,人們開始極端重視個人權利和個人自由,過度強調不受約束的自我,乃至期望將個人利益凌駕于一切利益之上。相應地,極端個人主義的法律后果也開始顯現:環境污染嚴重、食品藥品安全狀況堪憂、假冒偽劣商品泛濫、房價畸形上漲等社會問題不斷出現。然而,“現實的個人不但具有個體性,而且還具有社會群體性和人類性。”〔80〕武天林:《馬克思主義人學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5頁。作為社會存在物,人不能只體現自然人性,更需要彰顯社會人性。社會主義中國不僅應當尊重自然人性,以自然人性為基礎建構傳統個人法,更迫切需要尊重社會人性,以社會人性為基礎構建新型法律,即我們所倡導的社會法。
作為自然動物,自然狀態下的個人需要個體利益。自然個體利益以個人所有為基礎,可簡稱為自然私利。作為社會生物,個人也需要社會公共利益即社會公益。社會公益和自然私利都是現代社會中個人生存與發展所必需的基礎利益。社會公益不是自然私利,但社會公益中有著個人無法獨占卻可以各自分享的利益成分即“個人利益成分”。因此,侵害社會公益也是對社會公益中“個人利益成分”的侵害。當社會公益遭受到侵害時,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將因“個人利益成分”遭受侵害而驅使自然人采取公益維護行為。這一行為以維護個體利益為目標,但實現了維護社會公益的結果。這一行為是主觀上利己的行為,但實現了客觀上利公的結果。在對待社會公益問題上,因為“個人利益成分”的存在,一方面,行為人只有利己才會利公,因為利己也即利公;另一方面,行為人只有利公才能利己,因為利公即是利己。由此,人的私利性在社會公益問題上開始衍生出人的公利性內涵。具體而言,人的私利性是只有利己而沒有利他,即“利己≠利他”;人的公利性則是利他即利己、利己即利他,即“利己=利他”。自然人基于私利需求而侵害社會公益,是“利己≠利他”,是人的私利性的表現;自然人基于“個人利益成分”被侵害而維護社會公益,則是“利己=利他”,是人的公利性的表現。
由前述可見,人的私利性是公利性產生的基礎。人的公利性的發展以尊重人的私利性為前提,以不違背行為人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為基礎。具體而言,社會公益被侵害即“個人利益成分”被侵害,行為人將基于自然人性而采取公益維護措施。然而,倘若公益維護成本由行為人自行負責,行為人將拒絕采取公益維護措施,因為公益維護成本本身就是對行為人個體私利的損害,違背了自然人性。因此,只有公益維護成本為零即確保行為人的私利不因公益維護而減損,行為人才會基于其追逐私利本性而維護公益。這意味著,只有確保行為人本身的私利不受害,“利己≠利他”的私利性在社會公益問題中才會轉化為“利己=利他”的公利性。因此,保障行為人“社會公益維護成本為零”是社會公益維護的必要條件,是人的公利性發展的基本前提。
自然人總是以私利為目標、以個體理性為力量處理個人事務的。但社會公共事務不是個人事務,因而不能交由個別的個人依據個體理性來進行處理。當眾多的個人個體形成整體形態的社會公眾時,眾多的個體理性也可以形成公眾的公共理性。需要注意的是,公共理性不是個體理性的數量加總,而是社會公眾就社會公共事務達成的重疊共識,是眾多個體理性在對待公共事務上產生的理性共識和公共意志,是公共事務上公眾的共同理性。〔81〕本文所稱公共理性是諸多個體理性在公共事務上形成的整體理性能力,是個體理性的公共運用,并不完全等同于羅爾斯的公共理性內涵——“羅爾斯把公共理性理解為一個政治社會的理性”。參見[美]勞倫斯?B.索羅姆:《建構一種公共理性的理想》,載譚安奎編:《公共理性》,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頁。因此,社會公共事務不能交由個體理性處理,但可以且應當交由公眾的公共理性予以處理。
當然,眾多的個體理性可以產生公共理性,但不會主動形成公共理性。在一定意義上說,個體理性甚至會成為公共理性產生的障礙。因為在對待社會公共事務上,以私利性為中心的個體理性首先考慮的總是行為人個體的自然私利,而不是整體的社會公益。自然私利和社會公益的主體歸屬不同,兩種利益之間必定產生對立關系。這種對立關系只會引致個體理性和公共理性之間的沖突。這是個體理性產生公共理性的障礙的根源,也是人們在一定意義上總“是被驅使去尊重公共理性本身”〔82〕[美]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267頁。的根本原因。然而,自然私利和社會公益中的“個人利益成分”之間也存在著統一關系,它們統一于兩種利益的共同受益者——自然私利主體。這種統一關系決定了個體理性在社會公益問題上能夠形成統一的公共理性。以人的公利性為基礎,經過對話與溝通、辯論與妥協、交換與碰撞,個體理性能夠產生重疊共識而形成公共理性。顯然,要讓個體理性形成公共理性,需要引導、規范和協調個體理性,建立如公眾協商等相關法律制度。只有通過公眾協商等法律制度,才能在社會公共事務上圍繞公眾成員的公利性,將公眾成員的個體理性提煉為具有公共性的共同內容,才能將公眾成員的個人意志提煉為以社會公益為核心的共同意志。
綜上所述,人的私利性和個體理性共同構筑了人的自然屬性,人的公利性和公共理性協力建構了人的社會屬性。人的自然屬性是社會屬性的發展基礎,人的社會屬性則是自然屬性的發展結果。但是,只有建立行為人“社會公益維護成本為零”等新型法律制度為公利性的發展提供基礎,只有建立公眾協商等新型法律制度為公共理性的形成提供條件,人的社會屬性才能在自然屬性基礎上發展并繁榮,才能真正成為新型社會法的人性基礎。
馬克思說,“人即使不是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樣,天生是政治動物,無論如何也天生是社會動物。”〔8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63頁。當行為人“社會公益維護成本為零”等制度促進了公利性的產生、公眾協商等制度促成了公共理性的形成,人們以公共理性維護社會公益的社會人性隨之彰顯。彰顯自然人性之人是自然人,彰顯社會人性之人是社會人。人的兩種屬性衍生出人的兩種形象:自然人形象和社會人形象。自然人性是社會人性的基礎,人因而首先彰顯自然人性而體現為自然人,而后才能彰顯社會人性而體現為社會人。自然人是社會人的存在基礎,社會人則是自然人發展的可能結果。自然人是以個體理性維護私利性即追逐自然私利之人,是近代人性解放之人,是近代西方法律首先確認的權利主體。社會人是以公共理性維護公利性即維護社會公益之人,是現代人性解放之人,是現代社會中不可或缺的新型法律主體。自然人的理性是個體理性,自然人的私利是個體私利,以個體理性追逐個體私利的自然人只能是獨立的個人個體。公共理性是公眾的共同理性,社會公益是公眾的共同利益,以公共理性維護社會公益的社會人就不可能是以個體形式存在的孤立個人,而是以整體形式存在的由個人個體構成的公眾共同體。自然人性造就了作為個體存在的、孤立的自然人,社會人性成就的是作為整體存在的、聯合的社會人。作為整體存在的社會人由諸多個人構成,卻不是眾多的個人在數量上的簡單加總。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是自然人,構成社會人的人卻不是作為獨立個體而存在之人,而只是作為社會人的構成成分即社會成員而存在的。
“人們為之奮斗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8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7頁。自然人以追逐私利為自然本性,自然人個體私利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但在近代西方個人法形成后,個體權利之間的界限明確,因而個人之間的私利性“楚河漢界”清晰;行為能力的法律確認清晰,因而個體理性之間“意思自治”分明。由此,自然人本身就是自然人相互之間的制衡力量——在自然人性相互對抗中形成制衡力量。這是傳統個人法的制衡機制。這種制衡機制以自然人個體權利為中心,形成個體性法律關系,即個體權利主體對個體義務主體的關系如對人權法律關系(義務人為特定人),以及個體權利主體對整體義務主體的關系如對世權法律關系(義務人為不特定的所有人)。這種機制無法解決自然私利與社會公益之間的利益沖突問題。但當公利性和公共理性等社會人性獲得新型社會法的承認和尊重,彰顯社會人性之人將會以公利性為基礎、以公共理性為力量而維護社會公益,社會公益在法律上的主體——社會人也即獲得確立。由此,當自然人聽命于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而直面社會公益時,社會人則憑借其維護公益的社會人性站在自然人的對立面,社會人成為自然人的制衡力量。自然人以追逐個體私利為天性,社會人以維護社會公益為秉性,社會人性是自然人性的天然制約力量。這是從傳統個人法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新型社會法的制衡機制。
早在20世紀30年代我國學者就指出:“從‘個人法到社會法’……口號中,即可見表現今日社會法發展之情況。”〔85〕陸季蕃:《社會法之發生及其演變》,載《法律評論》1936年總第639期,第1-10頁。同時期日本學者也認為:“社會法的特質存在于其與市民法的對比中。”〔86〕橋本文雄:《社會法と市民法》,東京有斐閣1934年版,第294頁。社會法是在與傳統個人法的比較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個人是與社會相對的概念,也是與集體、團體相對的概念。1872年,德國學者Hermann Rosler在社會公益性的“集體財產”(Gemeinschaftliche Eigentum)基礎上首次提出社會法(Sozialrecht)概念。〔87〕Vgl. Hermann Rosler, Deutsches Verwaltungsrecht, Bd, I, Das sociale Verwaltung-srecht, 1872.1895年,德國學者Gierke將社會法解析為“團體法”。〔88〕Vgl. Otto van Gierke, Deutsches Privatrecht, I.Bd., 1895, S. 26f.社會法緣起于個人法,根源于個人法對自然人性的法律承認,依賴于對社會人性的法律尊重。
社會法對社會人性的尊重,首先體現為對彰顯社會人性的社會人予以法律承認,猶如個人法承認體現自然人性的自然人一樣。只有承認社會人的法律主體資格,社會人才能獲得制衡自然人的法律力量。在個人法中,人的私利性獲得權利能力的人格確認、人的個體理性獲得理性人格的法律確認;在社會法中,人的公利性和公共理性也需獲得法律的承認。社會法承認人的公共理性,需要建立公共理性的形成機制,確保社會人在法律意義上的公共理性能力。人的公利性在物質形態上具體體現為社會公益,社會法需要對社會公益進行整體性的社會權確認,也如個人法對自然私利進行個體權利確認一樣。社會權是社會人對社會公益享有的整體性的權利,不同于傳統個體權利。以社會權為基礎的新型法律關系是整體權利主體對整體義務主體的法律關系以及整體權利主體對個體義務主體的法律關系,區別于傳統個體性法律關系。社會人整體性地享有社會公益及社會權,社會成員則分享社會公益中的“個人利益成分”和社會權中的成員權,體現出整體與部分的法律關系內涵。正是這種整體與部分的法律關系,社會法中才出現公眾參與、公益訴訟等傳統個人法無法應對的情形。公眾參與是社會權的行使方式之一,公益訴訟是社會權的救濟途徑。〔89〕無法私有化的生態公益所衍生的環境權是社會權的典型表現,環境權內含環境成員權。其法律關系是整體性(而非個體性)的權利人與整體性或個體性的義務人之間的整體性法律關系,它是公益訴訟的基礎。參見劉清生:《論環境公益訴訟的非傳統性》,載《法律科學》2019年第1期,第124-128頁。
個人法以自然人性為基礎,從這一意義上,個人法的確切稱謂應當是自然法——自然人性之法。該自然法顯然不同于自然法學派的自然法。自然法學派的自然法是獨立并超越于一切實定法的正義體系,緣起于古希臘哲學,根源于人(或神)的理性。〔90〕自然法學派思想源遠流長,自然法概念卻有著相當的模糊性。有理解為宇宙中最高主宰制定的律法,有理解為一種公正或正義秩序的理念,也有理解為絕對、永恒的普遍效力,但共性理解是自然法根源于理性。而我們這里所言的自然法是實在法即國家法,是在自然法學思想的影響下國家確認自然人性的法律。國家確認自然人性之法是個人法即自然法,國家確認社會人性之法是社會法——社會人性之法。社會法彰顯人的公利性和公共理性內容,以維護整體性社會公益為宗旨,體現出社會性和整體性特征。個人法的制衡是自然人對自然人的制衡,是自然人性之間的相互制約,以實現個體自然私利之間的平衡。社會法的制衡是社會人對自然人的制衡,是社會人性對自然人性的制約,以實現社會公益與自然私利之間的平衡。不同于“適者生存之法”的個人法,社會法的本質是“社會整體發展之法”。至此,社會法與個人法的區別如表1所示。

表1 社會法與個人法的區別
西方社會以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為法律基礎,其個人法與私有制經濟制度相適應。一方面,個人法對私有制的建立和鞏固發揮著基礎性作用;另一方面,私有制不斷強化著個人法的自然性和個體性,導致追逐私利的自然人性被極端推崇。但是,自然人性被極端推崇,社會人性將無法產生,以社會人性為基礎的社會法在資本主義國家就難以發展。例如,20世紀80年代德國法學已將社會法限縮為勞動與社會保障法。我國需警惕學界“依葫蘆畫瓢”趨勢,避免社會法被勞動與社會保障法化,避免以社會公益為宗旨的社會法被異變為以個體私利為目標的個人法。
“現實的個人不但具有個體性,而且還具有社會群體性和人類性。”〔91〕同前注〔80〕,武天林書,第65頁。作為社會存在物,人不能只體現其自然人性,更需要彰顯社會人性。不同于西方社會僅將自然人性奉為圭臬,社會主義中國既尊重自然人性、強調個體獨立,也承認社會人性、尊重社會整體。作為社會學思想,社會主義的核心主張是社會作為整體而存在;作為社會制度,社會主義強調生產資料的整體形式,強調社會的整體內涵。強調社會的整體存在,以承認社會人性為前提。承認社會人性的法律是中國社會主義社會法,這是僅以自然人性為法律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無法企及的嶄新制度。在社會主義中國傳統個人法和新型社會法的共同作用下,人才能同時體現出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彰顯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9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頁。的本質。
在人的全面發展的價值要求下,社會主義中國以自然人性為基礎建構傳統個人法,也以社會人性為基礎建構新型社會法。在傳統個人法下,自然人的個體權利與自由得以實現,自然人性得以展現。在新型社會法下,社會公益作為社會存在基礎得以保障,社會人性得以體現。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二者不可或缺,自然個體與社會整體二者必不可少,傳統個人法和新型社會法二者不能偏廢。傳統個人法和新型社會法共同構筑了中國道路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如果說近現代西方社會的法律進步意義在于建構了傳統個人法,承認了人的自然屬性,確立了自然人的法律主體資格,那么現代社會主義中國的法律優越性則是在傳統個人法基礎上建構新型社會法,在尊重自然人主體資格基礎上確認社會人的主體身份,在尊重人的自然屬性基礎上弘揚人的社會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