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晗昱
廣西電影制片廠投資拍攝、劉杰導演的《碧羅雪山》在第1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第47屆臺灣電影金馬獎、第3屆悉尼中國電影節、第18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第14屆中國電影華表獎中收獲頗豐。作為一部“小眾”影片,該片通過對怒江邊傈僳族一個村落原生態的呈現,和用吊索連接起來的怒江兩岸世界的對照,實現了對一個民族的凝視和凝視后的沉思。
電影從一個婚禮說起,帶觀眾走進怒江邊的大山世界。大山里是傈僳族的棲居地,三大坡的兒子木扒今日迎娶怒族姑娘,整個村落沉浸在一片熱鬧和喜氣之中;大山外的江邊,新娘母親對著吊索和怒江抹淚呼喊,不舍女兒遠嫁。電影以近乎紀錄的形式呈現一個民族的人文風俗和地理風貌:殺牛、喝酒、送嫁;溜索、鑿山而出的棧道、云間深處的村落。說它近乎紀錄片的形式,除了原生態的人文風土環境外,在演員的選擇上,也是原生態的,這些演員從來沒有演過戲,只是在導演的情境描繪下去想象和演繹情境下當有的樣子。鏡頭中的每張臉都質樸、真實,他們說話的聲音是大山里生活的人特有的高亢,臉上帶著褶子的笑也是能看出來自由衷的喜悅。
影片從開始就奠定的這種原生態基調貫穿著整個影片,而在整個故事的陳述上則較為簡單。電影只是簡單地講述了怒江邊山區里一個傈僳族村落的生存故事,通過故事鏡頭,我們看到了傈僳族的生活方式、與外界溝通聯系的方式及思維方式,也看到了與現代社會差距甚遠的一種社會形態。通觀全片,對傈僳族生存狀態的展現要比故事陳述更加顯眼,在這種展現下,影片涉及了民族信仰、現實生存、個人感情、民俗習慣、自然環保、政府扶貧以及女性等問題,所以在敘事層面上,這個電影看似簡單,實則繁復,平實之處自見深意。依此而言,電影似乎并無意去細細“講述”一個民族故事,或是繪制一幅民族畫卷,而是企圖通過對一個邊陲民族聚落的鏡頭凝視,聚焦村落內部世界以及村落內外的矛盾,從這個層面上看,這部電影的劇情表現具有突出的戲劇意識。然而,這種戲劇矛盾沖突的設置又沒有強烈的渲染,電影采用平靜的方式將之呈現,這些沖突倒仿若是日常生活的平凡磕碰。例如迪阿魯與吉妮的感情因民族的傳統而不能向前,老祖為了堅守家園而顧左右言他,迪阿魯為了實踐政府的宣傳而拜訪被村民視為不祥的被熊傷害過的人家,等等,這些戲劇性情節在影片中都表現得很平靜,它們發生在這個村落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牽動著劇情的走勢,卻并沒有影響劇情的突轉。

電影之所以可以對日常沖突以平靜方式呈現,做到真實客觀的凝視,這得益于整個故事矛盾背景的設置。影片以生活在村落里的傈僳族村民為中心,設置了“人—熊—政府”的三角關系,這個三角關系中的彼此互為顯現矛盾。人與熊的矛盾是傈僳族信仰與生存的矛盾;熊與政府的矛盾是生態保護與人民安居的矛盾;人與政府的矛盾是傳統堅守與現代融入的矛盾。矛盾的兩端各有道理、相持不下,電影的情節就在這種二律背反的矛盾推進下變得更加有張力。在這種矛盾相持下,可以看到劇中人的選擇,同時也催發觀影者的思考。信仰與生存、生態保護與人民安居、堅守傳統與融入現代,電影中的這些矛盾雖然是發生在傈僳族社會中,但這些問題卻超越了一個民族,無疑,這可以上升為一個全人類的社會問題。
透過影片中的“人—熊—政府”的矛盾循環,我們也可以看到人類在信仰與生存、自然與社會、新與舊的二律背反中的歷史進程。而影片帶給我們的,便是當我們在現實中面對這些問題時,應該如何抉擇的思考。例如在電影中,人熊沖突的最終解決方式是人給熊讓位,然而這個結果是以犧牲傳統家園、被迫融入外界為代價的,這個結果看似保護了人的生存權利,卻剝離了人與傳統信仰之間的聯結。所以在影片的最后,看到了老祖獨坐江邊回望大山時,眼神里的空洞。電影對怒江邊傈僳族社會生活冷靜客觀凝視的背后,是可以細品的沉思。
影片的拍攝方式并不花哨,甚至因為對真實再現的追求,一些鏡頭表現顯得零散瑣碎,跳動性較大。例如開頭婚禮和送嫁的場景,雙邊鏡頭切換,雖有助于對比嫁娶雙方的心情,但頻繁地切換卻顯得有些凌亂。影片中多有為表現民族生態而添入的細節,這種細小近乎與日常方式直接對話的全包式表現方式,在初次觀影的時候會有些“燒腦”,因為需要觀影者自己梳理和拼接整個故事網鏈。但又正是這種“燒腦”,能讓觀影者在梳理和拼接的過程中發現里面那些難以找到標準答案的問題。
在我國的主流民族電影拍攝中,一般都有對主旋律的回應,在主旋律主題下,設計一個穿著民族傳統服飾表演的故事,在故事中常加入民族節日和風俗因素以彰顯民族特色。這類民族電影的指向性和情感傾向是很明顯的,也能給觀眾以正能量的審美體驗。然而,這類電影的缺失在于對民族性的表現大多只停留于“介紹”,而沒能夠深擊內核,也因其對藝術表現的重視而忽視了真實的再現。《碧羅雪山》在對“民族”的處理上,采取一種凝視態度,淡化情節,深化民族生態表征。
民族電影理應是能反映一個民族風貌和民族精神的電影,民族風貌和民族精神不僅僅是服飾、建筑、節慶、民俗、圖騰,這些內容在現代生活中的存在方式、現代人對這些內容的回應以及與外界的溝通互動,才是民族風貌和民族精神的生命力所在。《碧羅雪山》的可貴之處正是在于對活著的民族生態的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