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奇昊
關鍵詞:犯罪預防;被害預防;犯罪場
中圖分類號:DF792.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1)03 — 0110 — 04
河南空姐滴滴遇害案之中,從23點53分被害人上車之后,至0點25分許罪犯將車停至荒地之中對被害人進行加害之間,短短的30分鐘不到的時間,被害人實際上已經無法擺脫現實中的犯罪場,從空間上來說封閉的汽車是犯罪人實施侵害的絕佳場所,而時間上時至凌晨犯罪人將汽車開至荒地被害人已經基本上無施救的可能,從犯罪人本身的角度看,其之前就已經在社交媒體上表露了因負債累累希望自殺的愿望,其在最后的時間中,希望通過殺害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子來滿足自身變態心理,而最后的被害人角度,女性本身就已經使其處于力量上的弱勢,綜合來看被害人在這30分鐘不到時間之內即便在發現情況不對之時就即可求救,也很難說可以及時獲得救援,有學者從本案中總結出的內容是潛在的被害人應當避免進入犯罪場;避免成為潛在的獵物;甚至在被害過程中和犯罪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進行周旋?!?〕試想一個正常的視角,一位接近半夜剛剛到達機場的女子,打上一輛滴滴回家,被害人這一行為不僅沒有過錯甚至可以說是有一定的自我保護意識,因為她選擇通過汽車直接回家避免了獨自在室外行走的風險。
從被害預防的角度來解釋本案,筆者認為是蒼白無力的,從正面對犯罪人的控制與預防才是正確的思路,從2015年滴滴汽車出臺身份綁定以及急救電話綁定等措施之后,滴滴汽車運營下的犯罪行為迅速下降也恰恰證明了這一點,要求被害人在被害過程中和犯罪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更加匪夷所思,這促使筆者反思被害預防在犯罪預防中的地位問題,以被害預防代替正面的犯罪人控制作為犯罪預防的核心是否合理?
被害預防論者給被害預防的定義是“被害預防是從被害人角度研究和實施防止犯罪侵害的自我防范舉措;而預防犯罪是根據犯罪原因和規律,探索犯罪誘發因素與制約因素的互動關系,調動社會各方面的力量,制定并實施恰當的對策,防止和減少犯罪的系統工程。”〔2〕其理論的根基在于認為犯罪是犯罪人和被害人的互動過程,即在這一過程中犯罪人和被害人是一對相對的概念,被害人也為犯罪現象的形成作出了貢獻,有時是被害人的行為直接挑撥而導致犯罪人被激怒而進行侵害,有時是被害人的年齡、性格、職業等客觀條件成為了犯罪人進行犯罪的條件,有時是被害人先前違法行為使其陷入了可被犯罪人利用的境地進而導致犯罪。
有一些學者提出,應當將被害預防作為犯罪預防的核心,〔3〕認為正面的犯罪人預防措施已經失敗,理論上認識到被害人在犯罪現象中存在的作用是一方面,但是要以被害預防作為核心建立犯罪預防的體系則是另一方面,其需要解決的問題至少有兩個:一、針對隨機性犯罪,比如恐怖主義犯罪、隨機性的盜竊行為,應當如何從被害人的角度進行預防;二、被害預防的手段,往往是要求潛在的被害人即公民增強被害人意識,提高防范的程度以達到遏制犯罪的作用,但是犯罪作為社會的一個異常現象,卻需要公民犧牲正常生活的自由,來進行預防比如:很多的被害預防論者提出女性應當在夏季少穿著輕薄的衣物,以防止引起犯罪人的欲念,從而避免性侵案件的發生,〔4〕這樣的意見固然有意義,但是要以此類意見作為預防犯罪的體系性、核心性方式,就必須要說明以限制公民自由的手段來預防犯罪的必要性。
提倡被害預防論的學者經常會提出一個論點:犯罪和被害是一對相對的概念,從正面減少犯罪可以減少被害,從反面減少被害就可以減少犯罪,〔5〕但是這個論點本身就是有疑問的,首先,犯罪與被害并不是邏輯上分離的兩個概念,犯罪在涵攝上是大于被害的,應當將被害是犯罪的一部分,因為犯罪就意味著對于某種法益或者說某種社會關系的損害,即便沒有現實的被害人,也一定有被害的利益和關系,兩者的出現也是有先后順序的,首先存在犯罪行為,其次導致被害,有些案例中犯罪人因為客觀的原因無法得逞,也無人受害,便構成犯罪未遂的情形,但其仍是犯罪。其次,犯罪與被害在條件關系上犯罪是引起而被害是被引起,即犯罪作為犯罪人的主動選擇,通過對被害人施加某種行為,導致了被害,這和“殺害與買賣”的條件關系恰恰相反,因為經濟學的角度需求決定了供給,而珍惜動物的買賣決定了對珍惜動物的殺害,從這個角度上說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是正確的,從邏輯上講犯罪是自變量,而被害是因變量,認為以因變量決定自變量是荒謬的。最后,即便承認犯罪和被害是一對相對的密不可分的概念(即認為有犯罪就有被害),認為從正面減少犯罪可以減少被害是正確的,從反面認為減少被害就減少犯罪則是錯誤的,首先從邏輯上講被害的減少即先證明了犯罪的減少,這在上一點中就已經證明,兩者的發生具有先后的邏輯順序;其次,如果以被害預防論者的角度來理解,即把被害的減少認為是犯罪場中被害性的減少,也不必然導致犯罪的減少,因為根據犯罪場的理論影響犯罪的因素有:空間、時間、犯罪人自身因素和被害人因素,單純減少被害人因素,犯罪場的其他三個因素仍然起作用,犯罪的發生并不會必然減少,比如給自行車加鎖,是減少了被害人的被害性,但是如果因為經濟狀況的惡化等原因,更多潛在犯罪者選擇盜竊時,那么一把鎖的阻礙并不能有效地減少犯罪,可以對比我國在剛剛成立放時實施計劃經濟的階段,甚至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情況,但是改革開放之后經濟環境的變化,即便公民采取一定的保護措施,但是盜竊案的發生率仍然呈增長的態勢。
以上幾點均說明了一個問題,犯罪的預防是一項綜合性的系統工程,它涉及犯罪場的具體預防、社群中的集體預防以及國家層面上的社會普遍預防,而被害因素是其中的一部分,且是其中的因變量,是被動的,只有將犯罪人的控制作為核心構建犯罪預防的體系,才能真正達到預防犯罪,減少犯罪發生的目的。
刑法的設立以及對犯罪處罰的規定,本質上是為了保障公民的自由和國家的正常秩序,即便被害預防論者也承認“犯罪是一種疾病”犯罪是異于社會一般行為的“病態”態行為,〔6〕就像人的身體受到了細菌的感染,且要求正常的細胞以某種受限制的方式進行行動作為治療的根本一樣,在社會中出現異常的犯罪行為時,且要求以正常公民的生活方式自由選擇的改變來預防犯罪是不可理喻的。
在被害預防論者在以被害預防為核心提出的犯罪預防措施中往往有幾條:降低被害人的激發或者挑惹性因素,即公民應當防止過激的行為從而激發潛在犯罪人的情緒導致犯罪;降低被害人的同意性(或稱可被利用性)因素,即要求公民擺脫不良的生活習慣如:吸毒、嫖娼和賭博等行為;降低被害人的吸引性因素,即要求富人不露富、美人不露色等等,〔7〕如果說讓公民拒絕不良的生活習慣是合理的,因為吸毒、嫖娼等希望本身就是違法性行為,那么讓富人露富、美人不露美就有些令人值得懷疑了,而所謂的挑撥或激發性因素,又非常難以界定,因為正常人(非潛在的犯罪人)在面對社會沖突時,并不會采取極端的犯罪手段作為解決途徑,而所謂的挑撥或激發性的行為可能只是公民面對相關情況的正常反應,比如當兩車發生交通事故時,無過錯的一方對有過錯的一方進行抱怨和責罵是正常的人之常情,但如果恰好被責罵的一方具有反社會的人格,在被責罵之后激起其強烈的報復心理,進而當場激情殺人,此時我們應當說要求被害人不進行責罵來得更現實還是對反社會人格的形成進行介入來得更現實呢?顯然是后者更為現實,因為要求社會中人人都笑臉迎人,面對侵害都怒不上臉是不現實的,同時也是反人性的。
對于盜竊和強奸之類的犯罪,要求富人不在公共場合暴露財富、或者讓富人不講自己的房屋修建的富麗堂皇從而不吸引犯罪人進行盜竊,要求女性在夏季公共場合不穿著暴露或輕薄的服飾從而避免激發犯罪人的性欲引發性侵害,都是有道理的建議,但是也僅僅是建議,因為這些領域本就應當是公民自決的,如果把被害預防作為犯罪預防的核心,那么這些建議是否要轉化成命令呢?如果轉化成命令,豈不是對于公民自由的肆意侵害呢?犯罪預防的目的是保障公民自由,甚至可以說就是要讓社會上的富人可以暴露財富,讓女性可以在公共場合穿著任意其希望穿著的服飾,但是被害預防論者卻說正是因為要保障你們的自由,所以你們不能做你們本有自由做的事,這豈不是本末倒置。
2014年杭州公交車縱火案、2019年湖南衡陽地鐵口砍殺實習律師案、2018年上海世外小學砍人案等案件中,犯罪人和被害人之間并無互動,或者講除了犯罪行為:縱火和殺害之外,沒有其他的互動,以被害人為主體來建構預防此類案件的體系是不可能的,根據被害預防理論的分類,被害人和犯罪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分為幾類:無過錯被害人、激發型被害人、可利用型被害人、吸引型被害人和同意型被害人,在隨機性犯罪中犯罪人實施加害行為,是出于報復社會的心理,被害人在犯罪條件形成中不起到作用,應當說被害人是無過錯的,甚至可以說是無關的,那么又如何以被害人為主體提出某種意見來預防犯罪的發生呢?
在現實中作為最高發的侵犯財產性犯罪,比如盜竊案,犯罪人在選擇被盜竊的電動車時,是否有和被害人之間的互動呢?如果被害人不選擇上鎖、將車輛停放在沒有監管的場所下,自然增強了被害人的被害性,吸引了犯罪人對其車輛進行盜竊,但是這一個同樣的停車場內有200輛都上了鎖的電動車,犯罪人對那輛車進行盜竊,換言之犯罪人如何挑選其被害人,就不能說有和被害人之間的互動了,更多是隨機性的選擇,比如因為被害人的車輛恰好停得靠外一些,這一犯罪人在實施完犯罪行為后更好脫身一些,或者只是單純的隨機。當然某些其他的因素可能也會影響犯罪人的選擇,比如車輛的價值高低、車鎖的可破壞性高低,但是也不排除隨機性的存在,同時要求被害人都選擇價值較低的車輛購買或者給電動車上兩把鎖都是不現實的,那么排除這些因素,我們從規范的角度來思考,實際上這類盜竊案件就是隨機性的犯罪,被害人的因素在犯罪預防的考察中微乎其微。
從邏輯的角度來看,某一事物的核心是指支配其矛盾運行的主要方面,如果將被害預防作為犯罪預防的核心,首先就需證明被害是犯罪行為的主要方面,但是隨機性犯罪的存在,就恰恰反證了被害只是犯罪現象的一個因素,其不貫穿于犯罪現象的所有類型,而只有犯罪人的犯罪人格和犯罪行為是貫穿犯罪現象所有行為的矛盾主要方面,那么也只有將犯罪人的控制作為犯罪預防的核心構建體系,才是全面而科學的。
正如李斯特所言,“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犯罪政策”,解決大部分犯罪現象的根本在于構建更完善的社會制度,比如消除貧困、解決貧富差距、普及教育等等,這些政策從犯罪學的角度來理解都是旨在消除社會上的潛在犯罪人,即這是對犯罪人進行控制的預防政策,而刑法作為規定何為犯罪并對其課以何種處罰的規定,其也是對犯罪人進行懲罰與特殊預防,并以此為威懾實現對社會中潛在犯罪人的一般預防,那么從宏觀上而言,解決犯罪問題的理論路徑和現實路徑都是對犯罪人加以控制,以消除犯罪人的犯罪人格和犯罪心理,從而預防犯罪的發生,即宏觀上以被害預防為核心構建犯罪預防體系是不可能的,且如果沒有社會層面最根本的社會政策支持,再多的被害預防策略也終將破產。
問題在于微觀層面上,被害預防能否成為犯罪預防的核心?答案也是否定的,在微觀層面上即具體的情境之中如何預防犯罪,就需要引入犯罪場的理論,正如之前所論述的犯罪場的因素有四個:時間、空間、犯罪人和被害人,〔8〕實際上而言前三個因素都是涉及犯罪人控制的因素,而只有被害人因素是被害預防關注的焦點,從單純的量上而言三對一,被害預防也只能在犯罪人控制之下才能發揮恰當的作用,從現實的犯罪情境來具體分析我們也會得出相同的答案:此處仍然舉停車場偷竊電動車的案例,在這種情境之中為停車場增加更對的安保人員、監控設施以及為停車場所處的社區增加安保人員和監控設施比讓車主給車輛增加更牢固的車鎖更能有效的遏制盜竊,從反面來考慮在停車場沒有保安巡邏和監控設施的情形下,即便車主給車輛上了一把及其牢固的鎖,一個理性的小偷仍然會選擇來此偷竊,因為切斷一把鎖只需要一個鎖鉗,但是保安巡邏和監控設施則大大增加了其被逮捕接受審判的風險。在之前誘發筆者思考的滴滴空姐遇害案中,亦是如是,如果滴滴公司不引入相關的安全措施,那么即便一個單身女性攜帶防狼噴霧,心中十分警惕也難以遏制此類案件,因為在一個無人監管的密閉車廂之中,一位男性和一位女性的力量對比已經決定了犯罪場的存在,只有通過相應的監管和安全措施,讓司機意識到車廂中發生的一切不再只是他和那名女乘客的較量,而是他和整個監管體系以及國家機器的較量時,女性的防狼噴霧與相應的警惕意識才能發揮在最后時刻遏制犯罪的作用。
筆者寫作的目的并不是否定被害預防論的作用,反而被害預防論提出的犯罪人和被害人之間的互動關系就很有啟發意義,在研究被害預防的作用時自然也需要以不同犯罪中犯罪人和被害人的互動關系作為基礎加以界分。
在被害人同意型的犯罪中,被害預防發揮著關鍵的補充性作用,這類犯罪以詐騙罪為典型,還有諸如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賄賂罪等,這些犯罪的根本特征在于其要求被害人同意,這就表明了在犯罪過程中,犯罪人和被害人會發生很多的互動,那么此時被害預防的作用就最為凸顯,以詐騙罪為例犯罪人通過花言巧語隱瞞或虛構事實從而使被害人陷入錯誤的認識,從而交付了財物,此時被害人的認識能力和警覺性在犯罪發生中就起到很關鍵的作用,那么也意味著對這類犯罪,采取被害預防的手段,對被害人進行相應的教育以建立其更完備的認識能力和警覺性,可以收到更好的作用。
在被害人被利用型的犯罪中,被害預防起到重要的補充性作用,這類犯罪并不只涉及某幾個罪名,其特征在于利用被害人的行為類型和所處的環境對其實施犯罪,比如被害人有吸毒、酗酒、嫖娼等行為,這些行為都會使得被害人陷入可被利用的境地,比如被害人在吸毒之后陷入自我認識的障礙,在街頭被人搶劫;又比如被害人在嫖娼的過程中被人仙人跳敲詐勒索,卻不敢報警,這些被害人的行為并不必然導致被害,但卻會大大增加其成為被害人的風險,正如被害預防論者所言,拒絕不良的生活習慣對于預防這類犯罪有著重要的作用。
在激發型犯罪和吸引型犯罪中,被害預防起到的只是一般的補充作用,正如之前所論述的,在這類犯罪中被害人和犯罪人的互動并不多,大部分我們認為的吸引性行為應當說是公民的行為自由,而激發型行為很多可能只是正常的人性反應,所以針對這類犯罪,被害預防只是起到一般的補充作用,更多的以建議的方式幫助被害人避免被害。
在被害人無過錯(或者說被害人無關)型的犯罪中,因為犯罪人是隨機進行作案,被害人和犯罪人談不上有促進其犯罪的互動,此時被害預防論基本不發揮作用,但是在具體的被害情境下,比如犯罪人持刀對被害人進行砍殺,被害預防論者所提倡的攜帶自我保護工具和練習自我防衛的技術可以發揮一些作用,而在恐怖襲擊案件中被害預防并不發揮作用。①
〔參 考 文 獻〕
〔1〕秦策.破解犯罪場讓空姐案不再發生〔J〕.人民法治,2018,(11):72-75.
〔2〕湯嘯天,張滋生,葉國平,王建民:犯罪被害人學〔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8:206.
〔3〕陳博.防控犯罪理念的轉變:從犯罪預防到被害預防〔J〕.人民檢察,2014,(10):27-29.
〔4〕劉可道,賈晨剛.被害預防問題研究〔J〕.犯罪與改造研究,2017,(02):39-42.
〔5〕〔6〕譚志君,唐芝華.犯罪被害預防的價值與路徑〔J〕.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05):53.
〔7〕陳和華.被害性被害預防〔J〕.刑法論叢2009,(04):19.
〔8〕魏儲植.犯罪場論〔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6:02-04.
〔責任編輯:張 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