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黛
宜賓市圖書館
宜賓市圖書館經屏山縣圖書館提供線索,于書樓鎮拓制一張乾隆時期的拓片,內容“古云六祖……”落款“乾隆十九年甲戌歲八月”后附捐資題名,主要記述六祖相關事跡,目的應是普及六祖生平且闡述其思想為后人所知。
自新舊石器時代至歷史時期,但凡帶有刻畫符號與銘文的物件,都會引起專家關注,無非是因其上的文獻資料承載當時人們的思想,反映人類的文化進程,這些文獻的載體自古至今或有不同,上述拓片的內容最初便是經過口傳相授,記錄在案,鐫刻于石。
從古籍裝幀形式來看,早期文獻多為梵夾裝刻于貝葉經上,及至南北朝時期敦煌藏經洞內中多手書卷軸,隨著中國雕版印刷興起,逐步開始有經折裝,2019年我館協助宜賓市博物館進行古籍普查時,發現一套明永樂年間的善本古籍,正是經折裝。最初梵夾裝的引入可以說是從西而來,可能當地為了防蟲蛀,往往還會沾一些當地香料與其上,無論其裝幀形式還是所載內容都帶著濃厚的異國風情,沿著河西走廊傳入中原地區之后,在國內逐步滋長發芽,隨著人們閱讀習慣、書寫習慣的改變而有了更多的裝幀形式,目的是更加方便快捷提高效率。這點突然給了筆者一些啟迪,來自西方之物,無論實體物質還是思想習俗,都是逐步進入中國境內且與本土文化發生交融,最終扎根于此。
不禁讓人思考,宜賓地處中國的西南邊陲,位于川滇黔交匯之處,毗鄰西域,離中央政權較遠,本身即文化大熔爐,既有珙縣、興文懸棺葬為代表的僰人懸棺,又有苗族雜居其中,民風民俗不同,語言文化迥異,究竟何等機緣開啟了對外交流,接收異域文化且與當地思想融為一體的。將這個問題還原到歷史時期,放眼整個中國,或能找到一些答案。
歷史詞典中釋義提到:“南朝梁大同十年(544)置,治所在僰道縣今四川宜賓市。唐武德元年(618)改為戎州,移治南溪縣。貞觀四年(630)置都督府,州復移治僰道縣。乾元元年(758)復改為戎州。其中明確提到其轄境相當今四川宜賓、南溪、雷波、金陽等市縣以南,直至云南東川、宜良、個舊及貴州威信、水城、普安、興義一帶。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改大壩都總管置,屬馬湖路。明洪武四年(1371)降為戎縣。五代時前蜀、后蜀仍設戎州、僰道縣, 宋于乾德三年(965年),占據戎州,仍設戎州治、僰道縣。宋政和四年(1114年),戎州改稱敘州,僰道縣改稱宜賓縣。”
歷史時期幾乎歷朝歷代對宜賓地區都不乏關注,其特殊地理位置發揮了巨大作用。宜賓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都離不開道路的發展,如著名的五尺道。
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也有學者提出秦時的“略通”是對自商周至戰國時代已經存在的這條道路進行修整,實則早在秦之前就已開鑿。近年來研究表明五尺道北起四川宜賓,經云南昭通到達曲靖;同時還推測,宜賓境內的五尺道可分為主線和支線兩條線路,主線從宜賓溯橫江西上,東轉經慶符、高縣、筠連后進入云南境內,支線則由橫江鎮直接南下進入云南。
五尺道作為一條重要的古代交通道路,促進了宜賓與西南地區各民族之間的溝通與交流,為中西方文化交融提供了一定的先決條件,對研究清代商貿交通和西南絲綢之路有較大價值。
可見,開辟通道,四通八達,是接受外部文化首要條件。相關研究揭示,自青銅時代以來,宜賓地區就在我國西南邊疆乃至與域外的文化交流和商貿往來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拓片內容可說是西方思想學說從最初傳入我國至在中國落地生根甚至影響到邊遠地區的一個反映。厘清外來學說如何傳入我國,有助于從思想層面去理解中西文化差異的共融互通。
文獻中提到,“大月氏國胡韋色迦王派遣使者伊存于西漢哀帝元壽元年(前2)至我國傳經,始開先河。”對于此,學術界有六說,即先秦說、秦朝說、西漢武帝時期說、西漢末說、西漢末東漢初說、東漢明帝永平十年說。
其具體傳入路徑,追溯至秦漢時期,學術界有三種觀點:
第一“南來說”,通過南方絲綢之路傳入,據考證該路至遲公元前四世紀已開通,在西漢稱為“蜀身毒道”。該道從成都經四川、云南,出緬甸到印度,本為民間商道。由于公元前 122 年,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夏(今阿富汗)見到“蜀布”“邛竹杖”,獲悉此道之后,兩漢皇帝開為官道,日益暢通。而有西南半壁古戎州之稱的宜賓,扼交通之要沖,自古以來商貿繁榮,貨品豐富,文化多元,能較早接觸到來自異域的新思潮,也就似乎不足為奇了。
第二“西來說”,通過羌中西域道傳入。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便是此路線。
第三 “北來說”,通過北方絲綢之路到東漢洛陽后,再從洛陽經“蜀道” 或“江道”進入四川。四川五處早期造像都在溝通四川和洛陽地區的干道上,可證此點。此外樂山地區諸多考古發掘成果也可為此提供支撐。四川樂山麻浩崖墓中發現的浮雕石刻造像,是我國最早的石刻造像。研究表明,樂山崖墓有明確文字題刻的年代為公元 58 -189年。目前崖墓研究界大都承認樂山崖墓的時代為 “新莽”至兩晉時期,“麻浩 ”等樂山崖墓的雕造時代,亦在東漢時期。兩者時間基本吻合,因此至少在東漢時期適應當時某些思想的造像習俗就已傳入了這個區域。
綜上可以看出,多領域、多民族互相借鑒交流的實證可從秦漢一直延續到宋元明時期,文化傳播與交通密不可分。“在人類文明史的進程中,交通表現出非常重要的作用,各個文化系統所影響的區域規模,受到交通條件的制約,不同文化圈所實現的文明水準,也為交通條件所規定。”
人類歷史進程中,中西方勢力各自發展到一定階段,必然產生的文化交流。放眼世界,漢朝滅亡后,中國以外的群體作為新勢力在半月形地帶建立起來,同時,復雜并且多元化的國際格局也在歐亞大陸發展起來。從公元六世紀晚期開始,隋唐帝國無疑是世界格局中強勢的一員,而在遙遠的西方,拜占庭帝國(約公元330-1453年)和伊朗薩珊王朝(公元224-651年)亦與之遙相呼應。
外界環境紛繁復雜,中國從秦漢至明清的政局也是幾經更迭,居住于這片土地之上的人們其思想的轉變也是反映文化交融不可或缺的一環。經歷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之后,儒、道、墨、法、兵、陰陽等各家學說相對成熟,已形成中國固有的傳統思想。中西方思想的交融,尤其魏晉南北朝時期為代表,中原王朝交替更迭,多個政權在西域角逐,時局動蕩、人心惶惶,人們迫切想找到一些新的精神寄托。因此可說是對精神文化的渴求,開啟了中西文化交流之機。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的傳統思想已不能完全滿足當時人們的精神需求,思辨層面中國的文化體系缺環,僅有春秋戰國時期沿襲的老莊學說和《易》已無法滿足士大夫貴族階層對未知領域的思索,此時西方思想對中原地區的進一步輸出,可謂恰逢其時。
表現其一為“笑看生死”。所謂“苦集滅道”四諦、生死輪回、涅槃,可謂透析生死問題,感受人性溫暖,關照勞苦大眾,于亂世之中,一葦渡江,予人慰藉,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若有對此世間不滿,感慨生命無常而又無處傾訴與發泄的,上述這類思想不失為一種解脫。王瑤先生有言:“其盛行以后,內容表現人生短促的詩文也就少了。”這正說明這類思想的輸入,在當時對于人類終極關懷話題上產生了巨大影響,上至帝王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對生死問題有了新的感悟,生命雖短我命由長,一定程度上對于‘死亡’的大無畏,成就了很多文學作品中的慷慨激昂、劍膽琴心。
表現其二為魏晉清談。“清談的興起,大抵由于東漢末年黨錮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殘與壓迫,以便其具體評議朝廷人物任用得當否,而為抽象玄理的討論。”錢穆有言:“東晉南渡,乃影響及于中國上層之學術界,其時則名士互以清談玄言相傾倒。”又“梁武帝以前的名士們,感世事無可為,遂由研玩莊老玄學而曲折崇信其法。”西方思想的傳入無疑是為此類思想添磚加瓦,共同探究未知領域,看似無實體承載,然啟人哲思,無論在文學創作、音樂創作、文獻記載、還是喪葬習俗都受其影響。
傳統文化習俗與人們生產生活氣息相關且經漫長歲月逐步沉淀下來的,新思想新文化想要具象化,則須在認同本土文化的基礎之上,磨合新舊觀點形成賦有當地思想的產物,再反向落實于實際生活當中,才能真正算融為一體。
如宜賓屏山世襲沐川長官司副長官夷靖在《云窩丹霞洞及其石刻題記》書刻“風光月霽”等二十四支石匾額,創作詩詞如“身為廊廟臣,性素愛丘壑,廊廟系綱常,丘壑無榮辱。”篆隸草楷四體石刻記之,筆意古樸。這便是西南少數民族與漢族融合,接受漢族正統道德倫理觀念的一種體現。
又如西方傳來的審判思想,則融合因果報應與儒家仁義禮智信等傳統思想,講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使“惡報”“業障”具象化為地獄酷刑,最終目的仍舊勸人向善,與人為善,心存善念諸惡莫為。
陳寅恪先生曾說:“……移植中國,可視為一個以憲法結合的外國(夷)貴族集體,插入到中國(華)社會中來。”經過與中國本土文化的接觸、碰撞、交流、融合,面對不同于中原本土固有的思想,遠道而來的“他者”,“我者”將其注視、言說、書寫,以為當地土著居民更好接受與吸收。在此過程中逐步完成了一些少數民族、異族文化的本土化、中國化。
海德格爾曾言:“把某某東西作為某某東西加以解釋,這在本質上是通過先行具有、先行視見與先行掌握來起作用的。”這里所謂的“先行具有的”即中國本土已有的文化基礎。“其學說,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說,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沖突,輸入之后,若久不變則決難保持,是以能于吾國思想史發生重大久長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
陳先生在此所謂“國人吸收改造”換個說法可用“格義”作解。“格義”之為物,其名雖罕見于舊籍,其實則盛行于后世,是我民族與他民族兩種不同思想的初次混合品,是用中國優秀傳統思想,來影響詮釋輸入到中國境內的其他學說,其表現為“調和他者為我者”。如一些學說逐步認同并闡揚行孝之意,皆知忠孝是儒家的觀念,早在東晉,就已有人提出兩家學說可合而明的論點,至《原人論》,兼采為正統三家合而明之,正是調和了夷夏之別,融合為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
一念緣起于一方拓片,追本溯源仍反觀全域。若想進一步探究我國西南地區中西文化交流的起始與萌發,從而窺秘“滿天星斗”至“多元一體”的漫長過程,可謂路漫漫其修遠兮,仍須吾輩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