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曼諾
《中國在梁莊》以其紀實性反映了中國農民的悲痛人生。本文通過聚焦其中的女性書寫,關注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通過生與育的悲劇來彰顯女性的偉大,以期對城市化進程中那些被忽視的鄉村女性對于家庭、鄉村甚至社會的意義進行反思。
《中國在梁莊》是一部影響很大的非虛構作品,作者梁鴻通過擷取地處中原的梁莊,展開了一場非正式的田野調查,創作了一幅21世紀中國農村生活快照。其中的女性書寫為人們認識鄉村、了解鄉村女性提供了途徑。
縱觀整部《中國在梁莊》,可以看到鄉村女性的書寫是一個重點,這是梁鴻在構建其筆下的故鄉時,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之一。對這些女性形象的書寫與呈現是《中國在梁莊》的很大一個支撐所在。梁鴻在文本中所呈現的女性形象可以使人們直觀了解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況。而通過深入探究這些鄉村女性的人生經歷、遭遇甚至困惑,一方面可以使人們更加了解城鄉進程中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另一方面可以通過這些具體的女性形象來反思現代化進程中,女性對于家庭、鄉村甚至社會進步的意義所在。
一、鄉村倫理道德的壓抑
梁鴻身為女性作家,以自身特有的細膩與感性的書寫方式使得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她的這一書寫方式與只注重內在的20世紀90年代私人化寫作并不相同,梁鴻總是在短暫的感性情緒抒發后又回到客觀冷靜的敘事之上,將自身對所述故事的復雜情緒置于道德感或鄉村文化的精神需求層面的反思之中,為個人意識轉化為公共經驗而努力。
梁鴻具有的女性意識使她能夠觀照那些被忽略的女性,最后上升到對更大的、更具普遍性社會問題的思考,這是她獨特的書寫方式,也是她讓讀者可以更加深入認識鄉村、了解鄉村女性的方式。由此可見,梁鴻在書寫之余實現了她的社會關懷。
《中國在梁莊》中所呈現的在農村少見的對愛人的思念令人動容,而在梁鴻的記錄下,這主要發生在鄉村留守婦女身上。在現代社會發展進程中,那些留守婦女的內心真實感受一直都處于一種失聲狀態,實際上她們的婚姻、她們的愛情、她們的心理都受到了殘酷的考驗。
在《春梅:我不想死,我想活》一文中,春梅與根兒是感情極好的一對夫妻,為了生計,丈夫根兒在結婚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便外出打工,經年不回,而春梅獨守在家,對丈夫思念成疾,因一直收不到回信,熬成了心病,最后不堪忍受而服毒自殺。讀者或許痛心春梅的遭遇,也或許為她對丈夫的愛所感動,但在梁莊人看來,愛情根本不被納入考慮的范圍,他們的評價角度全然不同——她怎么能這樣?
鄉村人的生存狀態就是日復一日的勞作,伴侶在很大程度上能緩解繁重勞作所帶來的乏味感。但是對于鄉村留守婦女而言,她們只能默默過著單調的生活。比起日復一日的勞作,更令她們恐懼的是內心的荒蕪,是丈夫長期缺席而使之面臨無人言說的困窘,長時間情感上的缺失也使這些女性的心理變得壓抑。
在弗洛伊德看來,一個人從出生到衰老,一切行為動機,都有性的色彩,都受性本能沖動的支配。神經癥的產生就是由于性本能沖動受到壓抑而得不到滿足。作為一個身體健康的正常女性,春梅的情欲在丈夫外出打工的日子里被死死壓抑著。如果說性本能沖動是人一切心理活動的內在動力,當這種沖動積聚到一定程度就會造成機體的緊張,機體就要尋求途徑釋放能量。春梅的性本能沖動便在不斷壓抑的過程中逐漸不受控制,她無處宣泄,于是對丈夫思念成疾,熬出了心病。由于婚姻無性,這就導致了留守妻子的壓抑,也導致了妻子情感上的失衡甚至性格上的極端。
如果春梅能意識到她所難以啟齒的渴望只是出于一種生理性的本能,或許就不會服毒自殺。身處鄉村,社會倫理道德始終主宰著人們的思想與行為道德,春梅無法正確看待自己的欲望,她不會在信中說“想你”;在等回信的時候怕別人看出來,非得拉上“我”;被婆子媽嘲諷為“花癡”后,干脆鉆到屋里不出來……從未離開過家鄉的留守婦女春梅在面對離家去找丈夫的建議時只能泄氣,這里既有身處落后鄉村而造成村婦從未出過遠門的經歷,她們聽到去路途遙遠的地方找丈夫“嚇都嚇死了”,也有更深層的原因,“她不年不月地去找根兒,村里人肯定會笑話她”。
在相對落后的地方,人們對人力的依賴遠勝于對科技的依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更加密切,這是一個“熟人社會”,即使關起門來,也藏不住秘密,誰都知道他人家里的事情。春梅羞于被他人知道自己思念丈夫,加之本身要強的性格,最后成了一個悲劇。
身為留守婦女,春梅所面臨的不只是身體上的勞累與情感的空虛,還面臨著她用以維持艱難生活的精神支柱的倒塌,由此造成的悲劇令旁人震驚,也令她的丈夫根兒詫異,他不明白,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他的老婆春梅怎么會去自殺呢?
鄉村人習慣性地壓抑身體、壓抑性本能,而千百年來深受傳統倫理道德規約的鄉村婦女更是將這套壓抑自我的本領發揮到了極致,她們不會因為這樣的事為自己發聲,久而久之,不止女性自身難于啟齒,身邊的男性也會將這套壓抑機制視作理所當然,所以面對春梅的自殺,根兒會如此詫異,村民也不能夠理解。
梁鴻在談及春梅的故事時,認真地反思道:“人們在探討農民工的問題時,更多地談及他們的待遇問題,卻很少涉足他們的性問題。仿佛讓他們多掙到錢就解決了一切問題,仿佛如果待遇好些,他們的性問題就可以自覺忽略不計。可是,難道成千上萬的中國農民,就沒有權利過一種既能掙到錢、又能夫妻團聚的生活嗎?”
這既是女性在千百年封建禮教制約下難以啟齒的隱秘,也是當下社會發展中尚未得到根本解決的問題。春梅死了,但她的悲劇好像并未給社會帶來應有的反思,至少沒有帶給梁莊人反思。梁莊的人們又像往常一樣過著自己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二、理想與現實的錯位
不同于春梅這樣沒有離開過家鄉且不敢離開的留守婦女,菊秀是站在城與鄉的邊界,夢想去往城市但是被現實困在鄉村的女性。
菊秀是一個懷抱理想的女子,考學兩次都以失敗告終,卻依然在理想的道路上赤誠、熱烈地追逐著,最后迫于現實過上了與理想背道而馳的生活。理想讓她不愿留在農村,但現實是她為了實現理想而自覺留在了農村。在這背后,首先要探究的便是菊秀為何想離開鄉村而去往城市。在城市文明和鄉村文明的極大落差比較中,作為一個擺脫物質和精神貧困的人的生存本能來說,農民逃離鄉村的意識成為一種幸福和榮譽的象征。
留守農村,心向城市,這是城市化進程中,大多數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由于城市文明的沖擊,讀過書的菊秀比目不識丁的村婦想得更遠,她不愿意局限在鄉村,過一眼能望得到頭的生活,而是渴望通過讀書在城市獲得一份穩定、體面的工作,實現階層的跨越,過上理想的生活。
愈來愈多的鄉村女性被城市吸引著離開鄉村,但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她們多數時候都在城與鄉之間往返徘徊,渴望獲得城市身份和城市認同卻往往難以如愿。
作為鄉村女性,菊秀以及作者梁鴻都懷抱理想,并且熱忱追逐理想,這是令人欣慰的事情。她們的努力昭示著農村人精神世界的提升,且展示了努力如何化為實踐,又是如何改變其原有的身份與階級的,只是梁鴻成功了,菊秀失敗了。有調查研究指出:“在我國高等教育領域內,相對于農村生源的女性而言,城鎮生源的女性仍占據主要的高等教育資源。即在女性群體內部,存在較為明顯的高等教育入學機會的城鄉差異,而且無論是從總體分布還是從專業分布來看,農村女性的入學機會都遠少于城鎮女性。”城鄉的教育資源與機會存在巨大差異,這使得鄉村女性的求學圓夢之路布滿荊棘,且受眾多因素的影響,菊秀與理想的生活方式無緣。
梁鴻說:“生活沒有給她實現理想的機會,于是她的理想、她的浪漫都變成了缺點,成了阻礙她更好生活的絆腳石。”未受命運青睞的菊秀一直處于理想與現實的錯位之中,最后,她對現實妥協,留在了鄉村。城市承載著她的理想,吸引著眾多諸如菊秀這樣的鄉村女性去投奔,但“進不去”的現實狀態只能使其留在故鄉,而心中對城市的向往、對理想的堅持又造成她們對鄉村有一種距離感。
法國存在主義女作家波伏娃說:“女人的努力只不過是些象征性的騷動而已。她們所得到的僅僅是男人想賜予她們的,她們什么也沒有爭取,只是在接受。”這警醒女性,特別是鄉村女性,她們的追夢之路遠比其他人走得艱難,而其真正走向解放的道路又是何等遙遠與漫長。因此,這些鄉村女性所面臨的困境需要得到更多的關注。
三、生與育的悲劇
從客觀上來看,鄉村女性一生的軌跡幾乎是清晰可見的,從出生到出嫁,再到生兒育女,人生之于她們像是一個被劃定好的框架,她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個階段的任務,沒有行差踏錯,就是一位“不錯”的女性。而每位女性一生之中奉獻最多的階段,就是生與育。
縱然男女平等的呼聲已經出現了很多年,但是在大部分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鄉村地區,始終存在著重男輕女的現象。這不是隨著物質生活改善就能解決的問題,尤其在以男權文化為中心的鄉村世界,這樣的思想觀念仍舊根深蒂固。
煥嫂子作為梁莊中較為難得的“有主意和性格堅強”的女性形象,作者梁鴻對她的感情是極為復雜的。一方面,她認為“煥嫂子絕對是有見識的女人,做事情的方式,對事物的看法,對現代世界的認識,包括她講到在天津做生意的理念,都很具有前瞻性”。另一方面,煥嫂子“在生男孩的問題上,似乎沒有道理可言”。煥嫂子自身也強調,老了以后只指望自己的女兒,甚至對兒子不如女兒疼惜父母的情形司空見慣,但是她仍舊想要生一個男孩,因為“得有個根兒”。煥嫂子在生下了五六個女兒后,清醒地認識到自身身體已經受到了一定的損傷,但她仍舊深陷在要完成傳宗接代這一“使命”中無法自拔。
一個家族如果沒有男性后裔就意味著香火的間斷,這對極為重視香火的農村而言是不被認同和接受的,所以,即便煥嫂子再能干,村民還是將其視為恥辱。過年回家時,丈夫的神情“好像沒兒子短別人一截似的。連個男孩都沒有,別人笑話,自己也心不甘”。由于沒有生育男孩,煥嫂子始終背負著沉重的心理壓力。
除此之外,還有來自鄉村熟人、同伴的圍觀與評判,那生不出兒子的“七仙女的命”使煥嫂子始終無法釋懷。最后,在無奈之下,煥嫂子寄希望于算上一卦——要生七個女兒才能迎來兒子,這完全是自我寬慰和解嘲,既可笑又可憐。
對于鄉村女性而言,她們一邊對無法生育男孩感到自責,一邊又在無盡的生育中充滿了無力感。在鄉村人眼中,生育對女性來說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生育男孩更是必須完成的任務。蕭紅在《生死場》里將女性的生育稱為“刑罰的日子”,她講述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村莊生與死的故事,是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的毫無尊嚴的世界。在梁鴻筆下,梁莊的人們不再只把女人生育當作普通動物的生理機能,但是人們對于女性生育痛苦的忽視,對女性沒有生育兒子的道德綁架仍在延續。梁鴻指出當生育“伴隨著對生命的破壞與輕視而發生,那種母親的神圣感和喜悅感會變得非常淡。”
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人們對于女性生育的觀念雖然有所進步,但仍然存在一些偏見,鄉村女性在很大程度上仍面臨著生育男孩的困擾。
另外,像趙嫂這樣年過半百的老年女性,她們熬過了生育的痛苦,也完成了生育男孩的“任務”,辛苦養大幾個兒子,好不容易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紀,撫養孫子、孫女的任務卻接踵而至,“育”的痛苦還沒有結束。爺爺奶奶撫育孫子、孫女仿佛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整個鄉村都這么做,誰不做就是不道德。
倫理道德以一種看不見的形式深入鄉村人的心中,尤其深入鄉村婦女的心中,這種無聲無形的“集體意識”對她們產生了如影隨形的壓迫。在鄉村,居家的老人如果不幫在外打工的兒女帶孫子、外孫,那將來自己的養老就會成為問題。對于老人來說,他們甚至不敢理直氣壯地要求兒子履行傳統的孝道,例如,和兒子在一塊兒居住,要求得到尊重等,因為他們沒有給兒子提供更多的經濟支持。
當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被經濟所捆綁時,不知道像煥嫂子這樣拼命生男孩的鄉村女性隨著年歲漸長,在經歷趙嫂這樣的遭遇后,是否會反思自己當初的決定。當然,梁鴻筆下的鄉村女性也并非只有壓抑,人們從她的書寫中更多看到的是鄉村女性的堅韌與寬容,可以感受到掩藏在趙嫂、五奶奶、芝嬸等人的抱怨性話語背后的愛與寬容,對兒女在外面的艱難生活,對身邊這一個個讓他們年老還不得安生的孫子,她們仍然有一種非常細膩的感情。
梁鴻關注到了煥嫂子、趙嫂的痛苦,同時也看到了她們的偉大。鄉村女性以不可思議的韌性承受苦難,并消解苦難,在默默無聞中完成生命的延續。如果說男性的世界是可言說的、宏大的世界,那女性的世界則是潤物細無聲的世界,她們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維系著文明的傳承。
四、結語
在梁鴻頗具女性特質的書寫方式下,村莊生活中陰暗乃至兇險的一面被揭示出來,鄉村女性的生存狀態也被直觀地展現出來。通過《中國在梁莊》中的女性書寫,人們看到了鄉村女性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痛,同時也感嘆她們的韌性與偉大。這些具體的女性形象使讀者開始反思現代化進程中那些常常被忽視的鄉村女性對家庭、鄉村甚至社會產生的巨大作用。《中國在梁莊》體現了梁鴻對農村社會的深深憂慮與關切。
舊的鄉村已經漸行漸遠,人們懷著對舊鄉村的懷想與回憶,希望鄉村能夠越來越好,希望鄉村女性越來越好,但這注定是一條漫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