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娟

童年聽著奶奶的“鬼故事”入眠
80后張云,出生在安徽靈璧縣一個偏僻的小村莊,父母都是農(nóng)民。那時的農(nóng)村,每家每戶都有兩三個孩子,農(nóng)忙時孩子們自己找同伴玩,或是自己開發(fā)玩具玩。農(nóng)閑時,老人都會給他們講那些妖魔鬼怪的神奇故事。
小時候,張云最愛聽奶奶給他講妖怪,印象里最深的就是“田螺姑娘”。晉朝時,有個名叫謝端的人,很小就因父母離世成了孤兒,家中一貧如洗。有一天,他從地里耕作回來,發(fā)現(xiàn)桌上有香噴噴的飯菜,他頗感迷惑。
第二天,他就躲進(jìn)家門口的籬笆里,偷偷看到底是誰在給自己煮飯。令謝端驚訝的是,他家水缸里竟爬出一位婀娜多姿的美少女。原來,這女子就是水缸里那顆田螺的化身,田螺是這位農(nóng)夫下田干活時撿回家的。盤問后姑娘不得不告訴他,自己是天上的白水素女,是天帝派她下凡專門為謝端燒火煮飯、料理家務(wù)來的,并讓他在十年內(nèi)富裕起來,成家立業(yè)生子,那時再回到天上去復(fù)命。可是如今她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了,必須回到天庭去。
臨走前,白水素女依依不舍地對謝端說:“我把田螺殼留給你,你可以用它貯藏糧食,能使米生息不盡,殼里的稻谷都不會用完。”隨后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白水素女在雨水空蒙中飄然離去。數(shù)年后,謝端依靠勤勞的雙手,日子好了,也娶妻生子,并當(dāng)上了縣令。為了感謝白水素女的恩德,特地為她立了廟,造了一座神像,名為素女祠,逢年過節(jié)都去燒香拜謝。
這美好而溫暖的故事,讓張云聽得入了迷。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出妖精。”年少時,這句駭人的俗語,很多時候是奶奶講妖精鬼怪故事的開場語。聽到此語一出,張云就趕緊將小板凳朝奶奶身邊靠。那時,奶奶給張云講了很多特別有趣的妖怪傳說,老人告訴他,這些鬼故事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張云最喜歡聽的是“提燈小童”,曾纏著奶奶給他講了好多遍。
這個故事說的是,明代有個姓張的老頭,有一天晚上,從田野里回家。那天是個陰天,沒有月光,田里坑坑洼洼的,要是走路不小心能摔出個腦溢血,可不得了!沒想到,這時候前面突然來了一個小孩子,手里提著一盞燈籠。他蹬蹬蹬跑到張老頭的面前,笑著說:“爺爺,我來接你回家。”張老頭心想:“我家族里好像沒有這個小孩啊。”他牽著小孩的手,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小孩忽然不見了。張老頭定睛一看,手里抓著的,竟是一把破舊的掃帚。他天天掃地用的。
好玩的是,有時張云對奶奶講的這些故事極想聽又有點害怕。想聽,是因為非常刺激有趣;有點怕,是因為生怕聽著聽著,那恐怖的妖精鬼怪就躲在身后偷笑,甚至正對著你張牙舞爪。如《三打白骨精》《白蛇傳》《山鬼》……
張云長大后才感悟到,中國的妖怪其實絕大多數(shù)并非令人恐懼的“吃人惡魔”,相反,有很多是非常善良可愛的。比如“提燈小童”,這是一個非常溫馨的故事,老頭用的掃帚成了妖怪,在朝夕相處中,妖怪對人產(chǎn)生了感情,它擔(dān)心老人家夜里摔在田野里,于是化作人形去接他回家。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其實人和妖怪之間不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guān)系,而是可以相互慰藉、相互取暖的。
日本“妖怪”影響全球70%卻來自中國
讀大學(xué)時張云才知道,妖怪文化是中國文化綿延至今的一條重要脈絡(luò),從最初的口耳相傳,到后來零星分散地記載成各類文字,最終形成志怪小說。比如《白澤圖》,就是最早專門記載妖怪的著作。傳說黃帝在巡狩時,在海邊遇到了異獸“白澤”。它向黃帝詳細(xì)介紹了天下的鬼神之事。后來黃帝命人將這些妖怪都畫成圖冊,以示天下,并親自寫文章祭祀它們。這個圖冊就是《白澤圖》。
漸漸地,張云就成了一位妖怪文學(xué)愛好者。經(jīng)常在《民間傳奇故事》《民俗文化》等刊物上發(fā)表文章。他說,我國妖怪文化源遠(yuǎn)流長。先秦的《山海經(jīng)》記載的妖怪充滿了雄渾、浪漫的氣息,半人半獸、多頭多身,有吞天納地之能。魏晉南北朝,干寶寫的《搜神記》,是中國志怪文學(xué)的巔峰之作,那個時代的妖怪開始融入人類生活。清朝的《聊齋志異》故事曲折離奇,更是妖怪文學(xué)的絕響之作。
促使張云下功夫?qū)懗鲆槐救娼榻B中國妖怪的書,起因是一件小事。2010年他在上海參加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國際漫展,看到幾個打扮成妖怪的動漫愛好者。張云走過去,跟幾個年輕人聊了起來:“你們扮演的是什么妖怪啊?”一個女孩笑嘻嘻地說:“都是日本妖怪,姑獲鳥、天狗、饕餮。”張云內(nèi)心一震,覺得有點難過。因為這幾只都是中國很早就創(chuàng)造出的妖怪,在古代的志怪典籍中都有記載。“在年輕人眼里,這些怎么全都是日本的了?”
張云知道,妖怪文化在日本非常興盛。他們并不去探討妖怪是否存在這樣的問題,而是把它們當(dāng)做一種文學(xué)去研究。不僅在學(xué)術(shù)層面,甚至還延伸到小說、動畫、文創(chuàng)等各個領(lǐng)域。“像我們這代人,都是看日本動漫長大的,《犬夜叉》《少年陰陽師》《夏目友人帳》都是妖怪動漫中的經(jīng)典之作,中國年輕人受日本動漫文化的影響很大。”
張云說,從我國唐代才傳入日本的妖怪文學(xué),如今在這個島國已經(jīng)形成了大氣候,由此產(chǎn)生的文學(xué)、漫畫、繪畫、影視作品不僅影響了全世界,也使得妖怪成為日本的文化象征名片之一。日本漫畫和影視也塑造了許多耳熟能詳?shù)难中蜗螅热缛共妗⑾哪坑讶藥ぁ堌垺⒐硖傻鹊取?/p>
在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千與千尋》中,湯婆婆的浴場里也出入著形形色色的各種妖怪。還記得“無臉男”嗎?他又叫“無臉鬼”,是一只神秘的鬼怪。全身黑色,頭戴一個白色面具,他表面看起來很可怕,其實心地非常善良。他跟現(xiàn)代社會里的人們一樣,渴望交到朋友。其實不少中國孩子都非常喜歡宮崎駿的這部動畫片,喜歡這個鬼怪無臉男。
但是,有個非常令張云痛心的事實是:“雖然我們在日本文學(xué)、動漫中見到很多妖怪形象,其實絕大多數(shù)的日本妖怪都是來源于中國!”日本妖怪研究學(xué)者水木茂說過:“如果要考證日本妖怪的起源,我相信至少有70%的原型來自中國。除此之外的20%來自印度,剩下10%才是本土的妖怪。”
讓張云倍感惋惜的是,在歐美國家,提起東方妖怪文學(xué),人們也自然而然地會想到日本,而不是中國。就連許多的中國年輕人,都在津津樂道于日本妖怪。他們壓根就不知道,日本的妖怪文化根植于中國。
張云說,在日本平安時代,人們相信“人妖共存”,白天的大街小巷是人活動的場所,到了晚上就會群妖現(xiàn)身。領(lǐng)頭的“大頭鬼”面目丑陋,身后跟隨著眾多鬼怪,所以稱為“百鬼夜行”,后來就統(tǒng)指所有的日本妖怪。其實這個傳說同樣來源于中國,這個場景就是唐代的儺戲。儺戲也稱為“鬼戲”,是漢族最古老的祭神驅(qū)鬼儀式。隨著唐代宮廷大儺傳入日本,這個祭司角色就被演化為妖怪統(tǒng)領(lǐng)。
他介紹說,“妖怪”一詞出現(xiàn)于距今1800多年前,東晉文人干寶的《搜神記》中就指出:“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也。氣亂于中,物變于外,形神氣質(zhì),表里之用也。”在《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等書中都有妖怪的相關(guān)記載。
張云認(rèn)為,日本妖怪能傳播得如此深入人心,離不開系統(tǒng)地整理,形成文化合力。而這正是中國所缺少的。為糾正人們“妖怪”最早源于日本的錯誤認(rèn)知,張云決定寫一本書——《中國妖怪故事》,把歷代中國古籍中記載的妖怪都一一搜集起來,留下名字、畫像,以及它們各自的故事等。他希望我們的孩子有一天能把這些妖怪的故事娓娓道來,告訴伙伴:“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妖怪,我們的祖先創(chuàng)造的妖怪。”
10年寫書成中國“捉妖”最多的人
寫作這樣一本書是非常吃力不討好的,因為根本不掙錢,身邊人都不理解他,也有不少朋友勸張云放棄,但是他沒聽。他就是很執(zhí)拗地覺得,應(yīng)該有人去做這件事。當(dāng)時張云有一個很強(qiáng)烈的感覺,中國的妖怪們也好,神仙們也好,都被遺忘太久了,寂寞太久了。應(yīng)該把屬于我們中國的妖怪故事都寫出來,把妖怪們的名字留下來。“姓名”對于妖怪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人們遺忘了它們的名字,它們就會在世上消失,不復(fù)存在。
從那時起,張云就像一個淘金者,花費(fèi)大量時間,翻閱近300多部典籍文獻(xiàn),從遠(yuǎn)古時代的妖怪傳說開始起錄,到明朝時期妖怪與斷案結(jié)合的小說大量出現(xiàn),到清代妖怪又與推理密切結(jié)合,一個個傳說,一本本集子,他收集、整理了所有跟妖怪有關(guān)的文字,并經(jīng)過反復(fù)研讀后,把晦澀難懂的文言文,花費(fèi)大量時間翻譯成白話文,朗朗上口且圖文并茂。
張云同時參考各種民間傳說、地方志等,并結(jié)合自己的研究,確保了故事來源的可靠性與描寫的生動性。此外,他還把每一個妖怪的出處,都標(biāo)注得非常清楚,讓人一看就知道非作者杜撰,千真萬確在古代某本或者某些書里出現(xiàn)過。
讓親朋好友意想不到的是,這令人討厭、叫人恐懼的妖怪,竟然成了張云的愛寵,他十年如一日,搜集整理出各種各樣的中國妖怪及其故事,將其編寫成集,讓妖怪們有一個可以共同棲息的文字家園。
因為經(jīng)常是在晚上伏案做妖怪研究,書看得久了,有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據(jù)說當(dāng)張云在寫作的時候,他腦海里浮現(xiàn)了一個畫面:一群長得奇形怪狀的妖怪,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他身邊,嘰里呱啦地介紹著自己,并伸著頭監(jiān)督他把它們的故事記下來。當(dāng)他敲完這本書的最后一個字,盡自己所能記錄下那些被遺忘的妖怪的時候,仿佛耳邊響起了妖怪們發(fā)出的歡呼聲。
“在《中國妖怪故事》里,有可愛的妖怪,也有可怕的妖怪。總的來說,大部分妖怪是愛憎分明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害我,我必報復(fù)。”
張云說,其實“妖怪”是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在書里,他把妖怪分為“妖、精、鬼、怪”四大類。妖:動物化成人形,即為妖。比如,在影視作品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狐妖。精:草木山石等有了靈氣之后,就成了精。但是它們不會化成人形。鬼:死后魂魄不散,就是鬼。《畫皮》記載的是女鬼披上人皮,化成美女,勾引人類男子的故事。怪:對于人來說,不熟悉、不了解的事物,在平常生活中幾乎沒見過的。
就這樣,經(jīng)過整整10年的努力,全中國1080只妖怪,都被張云記錄在《中國妖怪故事》里。這本書共計635頁,厚厚的一大本,它把妖怪分成五個類目,而且從頭到尾都是按音序編排的,被專家稱為中國首部“妖怪大辭典”。張云也被稱為中國“捉妖”最多的人。
打開它,就像是走進(jìn)了古人美麗又奇幻的想象中。有網(wǎng)友調(diào)侃說:“現(xiàn)實世界是乏味的,幸好書本里還有神奇的妖怪。”
該書2020年出版后,頗受讀者青睞。日本《朝日新聞》評價,張云的《中國妖怪故事》是一本開宗立派的妖怪大辭典,填補(bǔ)了中國妖怪學(xué)的空白。
2021年秋天,該書將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美國和歐洲等地出版。身為作家和編劇的張云,也希望全世界更多的人,能關(guān)注到中國五千年來的妖怪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