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霞 湘潭大學藝術學院
獸面紋舊稱“饕餮紋”,是殷商時期禮器上的紋飾。20世紀90年代之前,學術界普遍認為獸面紋的原型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晚期東部沿海的半月地帶。如李學勤的《良渚文化玉器與饕餮紋的演變》中指出,商周青銅器獸面紋與良渚文化玉器上的獸面紋有明顯的繼承關系。而張懋镕先生則認為其紋飾淵源為龍山文化。但是隨著史前考古工作的深入開展,在中國南北部新石器時代中期遺址中發現了大量獸面紋,如華南地區湖南洪江市高廟遺址的白陶殘片(圖1)、中原地區陜西臨潼馬陵遺址出土的彩陶瓶(圖2)和華北地區河北易縣北福地遺址的陶制面具(圖3)等。顯然,其原型存在的時間應該更久遠。其中,以湖南高廟文化白陶器表的獸面紋的年代最早,距今7800年左右。其不僅造型形式的演變具有清晰的序列,而且淺浮雕式的裝飾方法和猙獰繁冗的審美風格與先秦時期的玉質禮器和青銅禮器器表的獸面紋完全一致,完全有異于新石器時代中期中原地區平面式的彩繪紅陶和半月地帶素面無紋的黑陶,隱現了白陶、玉器和青銅器三者之間層疊式演變的時空關系。同時,高廟遺址與白陶同時出土的還有大量紅陶和少量玉器、骨器及象牙器。雖然紅陶和白陶的裝飾母題和手法基本一致,但從數量上來看,紅陶為大宗,白陶為小宗,白陶是特意而為的專用祭器,且引領了當地陶藝的制象風格。另外,同出的玉質、骨質祭器則均素面無紋。在以紋為貴的前文字時代,白陶無疑是各類祭器中的顯貴,其器表的紋飾語言和原始語境的研究對于構建中國禮器文化的“元語言”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圖1 《六方白陶缽》(湖南高廟遺址)

圖2 《葫蘆陶瓶》(陜西馬陵遺址)

圖3 《陶質面具》(河北北福地遺址)
高廟文化白陶是目前發現的最早的史前華南地區的白陶體系,一共27處遺址。南區高廟下層文化的高廟遺址和千家坪遺址年代最早,多為本地的高鎂質易熔黏土(俗稱滑石黏土);而北區皂市下層文化偏早階段的岳陽墳山堡遺址年代最早,多為本地的高鋁質耐火黏土(俗稱白膏泥),原料均為就地取材。在數量上,北區明顯多于南區,且在更早的彭頭山文化時期的汩羅黃家園遺址中期遺存中還發現了大量的白衣陶,即胎心為紅、褐、灰等顏色,再在其器表施加一層白色陶衣,色彩、器類與裝飾都與白陶類似,實屬仿白陶祭器。到皂市下層文化時期,白衣陶更為普遍,體現了環洞庭湖周邊先民強烈的貴白心理。受制陶技術的局限,逐漸由白衣陶向原始白陶轉變。因此,高廟文化白陶的出現絕非白陶原料的特殊,而是“尚白”溫床下孕育的文明禮花。
高廟文化不僅創燒了最早的白陶,還創建了以獸面紋、鳳鳥紋和太陽紋為核心的紋飾體系和附有象征內涵的白紅色彩系統。其中,少數太陽紋(圖4)和鳳鳥紋均以紅色染料點染或填彩,而獸面紋則多以素面凸顯于白陶器表,且與人頭祭祭祀遺址共出。例如,在2005年發掘的高廟遺址的祭壇中不僅發現了篦點戳飾獸面紋的白陶罐(圖5),還發現了人頭祭。人頭祭的頭骨為男性頭骨,無身軀,與鹿角、豬下頜骨共存。從現場勘查來看屬于上古時代典型的“瘞祭”和“燎祭”,均為祭祀神靈的貢品。白陶罐先于1991年在該祭祀場所發掘,其頸部的圖式框架結構和組成元素與該祭祀遺址的實際布局完全吻合。獸面紋位于圖式的中心,對應祭壇中心祭司的位置,而兩側云梯盤旋而上的人工閣樓,正是祭司正前方呈圓弧形排列的四個洞柱(圖6)的歷史留影。賀剛在《論中國古代的饕餮與人牲》一文中指出:“當時已將饕餮作為燎祭的祭牲并將其視之為最高的祭儀。”再輔以獸面紋的縱向發展軌跡來考,兩者相伴相生,有獸面紋的地方必有“人頭祭”。當獸面紋在殷商時期盛極一時時,其人牲數量也創歷史之最。黃展岳先生曾統計,至1987年為止,“考古發現的殷墟牲人數合計為2327人;如果加上甲骨刻辭所見的人牲14197人,扣除部分重復,總數估計有15000多人”[3]。時至西周,當獸面紋被竊曲紋、夔紋等取代,甲骨卜辭、金文中關于人牲的記錄也隨之消失。由此可見,獸面紋作為最高祭祀儀式的祭牲符號的表象,是“尚白”思想的內核心。

圖4 05T14-02⑩:3 簋外底注:高(高廟遺址)

圖5 高廟遺址91T1015⑧:16罐

圖6 高廟遺址祭壇司儀部位的洞柱
獸面紋為封閉的心狀 “獸面”(圖7)。雙線或單線刻畫的同心圓分別構成雙眼和獸嘴,再以多條平行線環繞而成心狀的外輪廓。其外圍再套一重或多重心形輪廓,填充以扭結紋。部分獸面紋還刻有獸鼻,從嘴上方一直延伸至雙眼上緣(圖8)。頭骨崇拜是新石器時代普遍存在的現象,尤其是以狩獵為生的新石器時代早中期?!饵S帝內經·素問·脈要精微論》記載:“頭者,精明之府,頭傾視深,精神將奪矣。”腦袋俗稱“天靈蓋”,在原始人的認知里,頭骨是生命精液的積聚之所,具有“靈魂的力量”。在原始信仰里,靈魂就是一種超越生死的永恒神靈。它既存在于萬物之中,又可以通過夢境和意念感通。于是,人們直觀地相信,通過對靈魂的祭拜,能幫助自身更好地解決問題,求得自身的發展。學者胡建國在《巫儺與巫術》一書中指出,南蠻之一的僚人就有以死人制成鬼面的遺俗:“所殺之人,美須鬢者,必剖其面皮,籠之于竹,及燥,號之曰‘鬼’,鼓舞祀之以求福利。”由此可見,高廟文化早期白陶器表刻飾的獸面紋,是由原始巫術衍生而來的“靈魂”意象,這也是構成中國禮器藝術的“元語言”。

圖7 高05T11-02:33

圖8 高05T13-01:21
此外,早期的獸面紋作為一個獨立的象征“詞語”,還多與鳳鳥紋組成固定的復合圖式,并貫穿其發展的始終。例如,高廟遺址05T13-01第22層出土的陶釜(圖9),整個器表由獸面紋和鳥羽式鳳鳥紋構成兩層式的帶狀層疊式復合圖式。上層為斜置的雙線刻畫的“B”形鳥翅,重復圍繞釜肩一周。下層為雙線刻畫的獸面紋,臉部飾有“+”字符號。右邊為上升的煙霧云氣狀紋樣,與獸面紋構成一對單元紋樣,兩兩相對呈“+”字形分布于器表,帶有十分強烈的時空方位意向。在原始人的邏輯思維下,主客一體,事物的完整性被忽略,而局部的價值被最大限度地強調,且這也是事物之間聯系的相通點。因此,羽毛成為“飛禽”的指代,而獸面紋則被賦予“走獸”的指代,飛禽走獸進而成為抽象的時空方位觀的指代,“飛鳥”成為象征抽象“天”的方位指代,被置于復合圖式的上層,而“走獸”成為象征抽象“地”的指代,被置于復合圖式的下層。由此可見,此時的高廟先民在“萬物有靈”的靈魂觀下,已逐漸形成了陰陽、天地、上下、生死等對立統一的二元思想。東漢著名天文學家張衡在《靈憲》中云:“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鳥……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焙翢o疑問,高廟文化早期的鳳鳥紋和獸面紋,正是這種以“獸”為主的太陰崇拜體系和以“鳥”為主的太陽崇拜體系的最早原始意象,是人類以動物為物象符號“建立一個神圣領域和世俗領域之間的本體論關聯”的產物。

圖9 高05T13-01:11 釜
大約在距今7000年時,高廟文化發展到晚期,不僅出現了面積超過1000平方米的大型祭祀遺址,而且出現了宏大的環壕聚落和等級嚴重分化的墓地。與之相隨的是白陶迅速發展,以獸面紋、鳳鳥紋等為核心的裝飾母題日臻成熟,且開始向周邊強勢擴展。相伴而生的是暴風驟雨式的氏族擴展和遷徙,征戰不斷和復仇不止的“人頭祭”應運而生,這是父系氏族社會來臨的信號。晚期獸面紋的造型語言和制作方式都發生了質的變化?!矮F嘴”取代“獸臉”成為新的主體外輪廓,雙眼和鼻梁完全被忽略(圖10),演變為具有“吞吐”身份轉化功能的吞口。獸面紋多為長方形或扁六邊形,呈張開狀,吐出舌頭。嘴內兩側凸出的四顆碩大的獠牙,兩顆上獠牙,牙尖朝上,牙根位于內側;兩顆下獠牙,牙尖朝下,牙根位于外側,上獠牙中間填有倒三角形吐至下嘴唇外的長舌頭,猙獰而神秘。另外,還出現了符號化的獠牙獸面紋(圖11)。裝飾技法也日趨復雜,淺線雙刻已不多見,戳印篦點式組合成為主流,淺浮雕式的裝飾風格成為新的主流。同時,通過對高廟遺址祭壇人祭坑的人牲的實地考察,發現頭骨上有個圓形空洞,為蓄意擊打所致。在距今6000多年的西安半坡遺址中,同樣發現兒童甕棺的底部也有人為留的小洞,被大部分學者解釋為靈魂的出口。同理,高廟人牲頭骨上方的空洞為靈魂的出口,是更古老的巫術遺蹤。由此可見,以獸嘴為特征的獸面紋是原始人篤信靈魂永生而設的象征“天、地、人三界”用來獻祭的通道,借此為人祭提供合法的解說。

圖10 高05T15-01:24罐

圖11 高05T12-02:62
同時,南區為高山環抱的漁獵經濟,而北區為平原地區的原始水稻經濟。受地緣和文化傳統差異的影響,以洪江高廟遺址為代表的嶺北山區的獸面紋呈現精細繁縟的寫實風格,而北區以湯家崗遺址為代表的洞庭湖地區的獸面紋呈現簡明抽象的幾何風格。
南區的獠牙獸面紋已經演變成完整意義的生命體。除獠牙和獸嘴的基本特征以外,還添有雙翼和獸爪。從形式上來看,高廟晚期與鳳鳥紋組合的復合圖式中,下層的獸面紋多為雙翼加獸爪的模式。例如,高廟遺址05T13-01第18層的白陶罐(圖12)下層為獠牙獸面紋,由展開的雙翼和軀體構成平面鋪開的神獸軀體,中心位置為凸出的符號化的獠牙和獸嘴,上部分為向上伸展的一對獸爪。上層為戳印為底的鳳鳥紋,兩翼的中間位置為凸出的符號化的獠牙獸面紋。另一種為獨立的獸面紋,則多附有雙翅。例如,高廟遺址05T14-01第17層的白陶罐頸部所飾的獠牙獸面紋(圖13),右邊為獠牙獸面紋,兩顆向上伸展的獠牙,無下獠牙,“火”字形的胡須,外吐的長舌頭,外輪廓戳印兩對迎風翱翔的正面羽翼,左邊為披著鳥衣站立于“五尖形”山巔的祭司圖像,兩者構成一對單元紋樣,兩兩相對分布于器表?!痘茨献印さ匦斡枴吩唬骸坝鸺紊w龍,飛龍生鳳凰,鳳凰生鸞鳥,鸞鳥生庶鳥,凡羽者生于庶鳥。毛犢生應龍,應龍生建馬,建馬生麒麟,麒麟生庶獸,凡毛者,生于庶獸?!保?]飛龍和應龍皆有翼,而飛龍近鳥屬,應龍近獸屬。在上古先民的宇宙觀中,“陰陽”作為化生萬物的“兩儀”,兩者相化相生、互為依存。于是,在靈魂永生的觀念下,一切象征體系的紋樣母題,在這種強調對立統一的世界觀下均變形轉換,共同構成該宇宙模式運行中的神獸群。無疑,晚期獸面正是這種人類宇宙觀思維模式下的最早雛形,蘊含了原始造像的真諦。

圖12 高05T13-01:25白陶罐

圖13 高05T14-01 :12白陶罐
高廟文化北區的獠牙獸面紋在原始水稻農業科技的推動下,受八角星圖式的影響,進而演變成純抽象的幾何圖式,且多倒置于本地以斂口、淺盤、粗圈足為特征的白陶盤上。例如,安鄉湯家崗遺址出土的盤腹部的獠牙獸面紋(圖14),整個紋飾呈雙層狀帶分布。上層獸面紋占據顯要位置,由雙翼獠牙獸面紋和獠牙獸面紋組成,以留白的形式凸顯于篦點戳印的底紋之上。上下對立的兩個“Π”形分別構成上、下獠牙,在其圍成的上下框內分別填充“幾”字紋樣,兩側分別戳印一對“┘”“┐”組成兩翼。上層簡化的獠牙獸面紋由“┬”“┴”紋垂直排列,示意獠牙、獸嘴。而獠牙獸面紋與鳳鳥紋的組合,多為雙鳥護獸的主題(圖15)。以倒置的方式飾于外壁,兩顆碩大的獠牙朝上排列,牙尖分別朝向左右,口內吐舌。兩側分別戳印左右朝向的鳳紋,鳥爪呈對稱的匍匐狀伸入獸嘴下方,羽翼為獠牙獸面紋和鳳鳥紋所共有。而之后的長江下游沿海之濱的河姆渡遺址(距今7000—4900年前)第一期遺存的陶器上也發現有相同的范式,如 “雙鳥護獸”和“雙鳥護禾”主題(圖16)。王充《論衡》中曰:“舜葬于蒼梧,象為之耕;禹葬會稽,鳥為之田,蓋以圣德所致,天使鳥獸報佑之也。”由此可見,“獸耕鳥耘”式的原始水稻作業是當時人們祈愿的最為理想的模式,早在高廟文化晚期北區的洞庭湖地區就已經生根。

圖14 湯M41白陶盤(倒置)

圖15 湯M134:9白陶盤(倒置)

圖16 河T29④:46陶缽A面和B面
在文明伊始的漁獵時代,高廟先民在高山環抱的自然環境中,將動物的頭骨、皮毛和面皮,以及戰爭沖突中獵獲的“人頭”作為巫術儀式中祭獻給天地神靈的厚禮,向自然界索求眷顧,以實現捕殺野獸、戰勝敵人、驅除鬼疫等一系列主觀愿望。于是,在實用主義觀念的驅使下,萌生了以白陶為載體、以獸面紋為中介的祭祀儀式,開啟了“器以藏禮”的先河,形成了獨具地域特征的以“尚白”為核心的苗蠻文化圈。同時,在高廟文化北區洞庭湖周邊發達的水稻農業的影響下,傳播至長江下游地區,進而打通了一條最古老的白陶之路。賀剛認為,“那些初創與發明所反映的種種事實,皆與古史傳說時代伏羲和炎帝的主要事跡具有驚人的契合關系”,是否為同一賢君所為,已無從考證。但湘西地區在夏、商、西周之前沒有任何政治實體的記載,卻創造了穿透力如此強大的文化符號,這對于重新認識湘楚地區在中華文明起源上的地位,構建中國禮器文化形成的原始思維和語言結構具有重要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