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舒
在西方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進程中,薩特提出“介入文學”(littérature engagée)的概念,實際上是為了調整文學的發(fā)展方向,整合文學與社會的總體關系。法國現(xiàn)代文學自19世紀中期誕生并開始發(fā)展,其最核心的特征,是文學逐漸脫離社會,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獨立封閉的場域。換言之,文學擁有了以美學為標準的獨立評判體系,不再依附于社會政治與道德準則,而作家則或多或少主動與社會時政保持一定距離。但是20世紀前半葉混亂的國際局勢與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尤其是新的階級矛盾的出現(xiàn),強烈沖擊著作家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創(chuàng)作倫理。薩特深刻認識到文人故步自封、自娛自樂所帶來的問題,批判資產階級作家“為藝術而藝術”的純粹形式主義游戲。他力主文學應介入社會政治生活,尤其應當為以無產階級為代表的大眾服務,以試圖重新彌合文學同社會之間的鴻溝。
不過,作為特殊政治環(huán)境下的產物,薩特宣揚的介入文學在某些方面過于極端,形式完全讓位于思想,這使得文學喪失了其特有的文學性,喪失了美學價值,成為某種理念與意識形態(tài)的傳聲筒。這種觀念直接消解了文學本身的存在意義,使其完全淪為了社會道德乃至政治理念的附庸。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介入文學退潮之際,學界在批判薩特文學觀的基礎上,又一次反思文學的意義與價值,反思文學與客觀世界的關系。在這個潮流之中,不乏巴特、阿多諾等著名批評家。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有關介入文學的論爭,并不是直到其熱潮退去時才開始出現(xiàn)的。在薩特發(fā)表《什么是文學?》,也就是介入文學理論的奠基之作的同時,法國文壇就已經出現(xiàn)了反對薩特文學觀的聲音,這當中尤以巴塔耶為代表。他對介入文學的思考,尤其是他自己的文學愿景,構成了法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深刻影響了一批隨后成長起來的、被歸入“法國理論”這一范疇中的著名思想家。
薩特的介入文學概念,主要出現(xiàn)在他于1945年為《現(xiàn)代》雜志所寫的發(fā)刊詞,以及兩年之后發(fā)表的《什么是文學?》當中。在后者之中,有相當一部分觀點都在影射巴塔耶,尤其針對他于1943年出版的《內在體驗》一書。相對而言,巴塔耶的文學觀則沒有這么系統(tǒng),他對文學的論述零散分布在他的各個作品與文章當中。1957年出版的《文學與惡》,是巴塔耶唯一一部關于文學的專著,但是該作品也并不是一部系統(tǒng)闡發(fā)其文學理論的著作,而是以單篇的形式,收錄了他之前為不同作家所寫的文學評論。然而,無論是在巴塔耶的前期作品,還是在《文學與惡》當中,都能找到很多或明或暗與薩特針鋒相對的論點。鑒于薩特的哲學和文學思想在國內已有相應的譯介和研究,而巴塔耶的文學思想在國內研究界則依然處于起步階段,又鑒于巴塔耶生前雖然并未與薩特形成真正意義上的論爭,但是他對文學的諸多設想都站在薩特的對立面,因此在本文中,筆者將試圖借助薩特介入文學和巴塔耶文學觀的對比研究,闡述巴塔耶自己獨特的文學愿景。通過參照文學介入之功用與這種文學思想的意義與局限性,筆者以為可以更清晰地呈現(xiàn)巴塔耶所提倡的文學之無用性,并闡發(fā)這種思想對重塑主體性的特殊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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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在他看來,社會道德與政治理念凌駕于美學原則之上,文學性并不足以讓作品本身獲得獨立存在的意義,其價值是通過服務社會體現(xiàn)出來的。因此,文學的目的不在于自身,它服務于一個更高級的理念,是達成這一目的的手段;而作家創(chuàng)作,也意味著將文學作品抵押給社會,作品只是抵押物,作者通過作品與社會簽訂契約,向社會負責。在《現(xiàn)代》雜志發(fā)刊詞中,薩特通過回溯法國作家介入社會的傳統(tǒng)而明確呼吁,作家應對自己所處的時代與環(huán)境負責,積極參與到社會與政治事務之中:我以為,巴黎公社失敗之后發(fā)生的鎮(zhèn)壓,福樓拜和龔古爾都要對此負責,因為他們沒有寫出一行阻止鎮(zhèn)壓的話來。有人會說,這不是他們的分內之事。那么,卡拉冤案是伏爾泰的分內之事嗎?德雷福斯事件與左拉有何關系?剛果政府又關紀德什么事?這三位作家,每個人都在自己一生所處的具體環(huán)境中,考量了一個作家應負的責任。(Sartre, “Présentation des Temps modernes”13)
而在《什么是文學?》的第四章中,這種呼吁更進一步,具有了明確的時代目標與要求: 1947年以來的作家,應當為以無產階級為代表的大眾寫作,用文學為社會主義服務。
讓文學服務于外部的、更高的理想,對于這樣一種觀念,巴塔耶非常不以為然。在其1950年寫給勒內·夏爾的信中,巴塔耶表達了文學與社會政治相斥的觀點,表面在回應夏爾,實際上卻在針對薩特的介入文學:
在此,巴塔耶首先批判了薩特存在主義觀點的基本原則之一——選擇。出于外部社會道德準則的強迫性而作出的選擇,不應當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文學并不產生于作家同社會的契約所帶來的責任要求,而是服從于作家內在的激情與欲望,服從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因。如果由此而生的文學作品符合薩特所謂的介入原則,那也僅僅是偶然情況,而不是一種必然的因果關系。由此,巴塔耶認為文學具有“至尊性”(souveraineté),認為文學不屈從于外在的理念與價值,不承認任何在它之上的權威;它是作家自我內在動力的產物,因此自己擁有絕對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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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96)。可以看到,在此巴塔耶將他對功利活動與耗費活動的區(qū)分,從單純的社會學維度上升到了一個形而上的維度,納入主客關系與時間的范疇之中。在任何以未來規(guī)劃、以某一既定目標的實現(xiàn)為前提的功利活動里,主體存在的意義總是被懸置在一種時間的吊詭里,懸置在永遠不會達到的將來時態(tài)當中。人的存在永遠是一種未完成時,永遠處于異化的狀態(tài)。而耗費行為則正相反,耗費的主體只著眼于當下的即刻,著眼于激情與欲望爆發(fā)的瞬間,在其中充分實現(xiàn)存在的價值,享受片刻的至尊性。因此,薩特和巴塔耶的分歧,本質上在于他們對主體與客觀社會關系的認知存在差別。薩特堅信人是萬能理性的奴仆,認為在任何活動中,人都可以通過理性去理解未知之物,完成未竟之事。但與此同時,人的主體存在也因此而被異化為工具,因為存在本身不是目的,其價值的實現(xiàn)永遠依托于下一個未來目標的達成。而巴塔耶則在理性的場域之外,找到了人類存在的另一種方式,一種拒絕工具理性的參與、完全臣服于主體內在沖動的耗費行為。在這種行為之中,存在本身即為目的,完全沉浸于此刻的情感爆發(fā),充分實現(xiàn)主體價值。在此意義上,作為一種功利行為的介入文學,實際上消解了作家的主體價值,將之轉嫁到了一個外在的、未來的社會理想之上。相反,真正的文學作為一種全心全意于當下的耗費行為,是對作家主體性的承認,也是實現(xiàn)其存在價值的方式。所以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是且只是主體的一個至尊行為,由這一行為產生的作品與行為本身已無關聯(lián),作品也許會對外部客觀世界有所影響,但這些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都無關緊要。從根本上來看,薩特眼中的文學與客觀現(xiàn)實是同質的,是社會與政治的一個組成部分,寫作必然意味著介入。但這就導致他所倡導的介入文學只能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 文學若完全與介入相融合,便會喪失自我的至尊性,失去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但是一旦試圖與現(xiàn)實保持距離,則意味著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薩特對于波德萊爾、福樓拜等現(xiàn)代作家,一直都保持著這樣的批判態(tài)度。反之,巴塔耶認為社會與文學這兩個場域在根本上是異質的,外部社會需要人讓渡自我的主體性,而文學則恢復并尊崇人的內在主體性。他從未否定社會現(xiàn)實,否認理性框架下勞動、生產與工作的意義,但文學本質上并不屬于這一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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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由此推演,語言僅僅是一種工具,是傳遞信息的一個媒介。其作用是對客觀世界進行揭示,將世界的本質展現(xiàn)在人類面前。而散文正是依托于語言的中介功能,力求清晰表達思想的文體。由于介入文學的宗旨是思想高于形式,重要的是作品傳達出介入的思想。因此在薩特看來,散文才是文學介入社會的最佳體裁。相反,詩歌刻意拋棄了語言傳達信息的功能,因為它并不以表述清晰、明確的思想為目的。語言在詩歌中不再是表意的工具與手段,它本身成為寫作的目的。詩歌的核心就是晦澀的語言游戲,是由詞語組成的純粹美學形式。因此薩特認為,詩歌同音樂、繪畫和雕塑這類僅表現(xiàn)形式美而不傳遞思想的藝術一樣,是無法介入的。由此可以看出,薩特將他的功利主義觀點帶入了語言的層面,語言首先要服務于思想,表達意義,充當理念的傳聲筒,其形式與美學價值則永遠處于次要地位。正是在這一點上,他區(qū)分了散文與詩歌:“散文在本質上是功利性的;我愿意把散文作者定義為一個使用詞語的人?!?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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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相反,詩歌“不以同樣的方式使用它們(詞語),甚至完全不使用它們,我覺得詩歌反而服務于它們。詩人就是拒絕使用語言的人”(63)。在談論散文與詩歌區(qū)別的時候,薩特有意引用了一個馬與黃油的例子。雖然只是一句帶過,但是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正是巴塔耶在《內在體驗》中談論詩歌時所用的例子。由此可見,在對詩歌的這部分論述中,薩特所針對的正是巴塔耶的思想。何謂詩歌?在巴塔耶看來,詩歌是“一場獻祭,而詞語是這場獻祭中的犧牲品”?!拔覀兪褂迷~語,我們使之成為功利行為的工具”。語言的功能是傳遞信息和思想,它是知識的載體,人類當然無法離開這種功能而生活。但“如果語言之于我們完全是功利性的,我們將毫無任何人性可言”。詩歌所做的,正是犧牲了語言的這種表意性,它將人“從知領向未知(inconnu)”,將“不可知”置于我們面前(Bataill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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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157)。也許此時的巴塔耶,其思想表述還過于晦澀難懂,儼然一個薩特口中的“新神秘主義者”。但是通過這些文字,我們已經可以隱約分辨出一點: 詩歌,或者一切純文學與藝術,并非僅僅是如薩特筆下那般純粹的形式游戲,它也在試圖交流與傳遞某種內容,試圖將讀者帶向未知。而在《文學與惡》里評論熱內的文章中,巴塔耶進一步闡發(fā)了這種觀念,并再一次將矛頭直指薩特。語言的作用是交流,而巴塔耶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交流類型:“我理解的交流,只有在那種弱的交流,亦即世俗語言的交流(或如薩特所言,那種建立在讓我們自身、讓世界變成完全透明的散文之上的交流)失效的時候,才最強大,就如同黑夜一般。”所謂“弱的交流”,是“世俗社會(即勞動與生產力相結合的勞動社會)的基礎”,也就是人與人之間通常進行的用以表意的交流,建立在語言工具性基礎上的交流;而“強的交流”則屬于文學世界,其目的不在于傳遞任何信息,而在于將交流的主體置于一種“不透明”之中,這不透明是主體的“最終歸宿”(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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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312)。薩特強調通過語言將世界以明晰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而巴塔耶則并不認為語言是萬能的,主張應在文學之中犧牲語言的表意功能,將主體置于未知與世界的不透明之中。這種對立的背后,是二人對人的認知與語言能力的不同看法。薩特依然默認理性的強大,認為客觀世界的一切都可以通過人的理性被認知與把握。在對未知這個概念的理解上,他與巴塔耶有著本質差異。在他看來,所謂未知就是還未能夠,但終將會被理性所知的東西。因此,運用作為理性產物的語言來揭示世界,意味著首先將世界作為認知的客體被主體同化、占有與吸收,然后再以明晰的意義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相反,巴塔耶認為客觀世界本身并非完全透明,完全可以通過理性去認知并通過語言去呈現(xiàn),它擁有一個晦暗的部分,反抗理性,拒絕認知主體的同化,構成了不可被交流與傳遞的未知。這里的未知,不是薩特所謂的還未知曉的知識,而是單純作為知識的否定形式、作為知識的對立面存在的。因此它不是認知主體的客體,也無法被語言以意義的形式表述出來。要接觸、感受這個未知,只能通過語言的獻祭,通過犧牲文字的表意功能,讓其潛在的另一種“強的交流”功能展現(xiàn)出來。這種強的交流是一種“內在體驗”(expérience intérieure),是“客體與主體的融合”,而在這融合之中,體驗同時既是“非知(non-savoir)主體”又是“未知客體”(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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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秲仍隗w驗》一書中,很大一部分都在談論這種超越文字表意性的交流。它顛覆了傳統(tǒng)認識論意義上的認知行為,不再是主體通過理性對未知客體的把握與占有。其核心是主體出離自我,與客體融合在一起,這是一種超越理性的精神融合。在此意義上,薩特提倡的介入文學,默認世界完全透明,試圖將世界以知識的形式傳遞給讀者,這種建立在語言表意性基礎上的交流,更像是一種科學實證主義的做法。它在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下具有積極意義,能夠迅速而準確地將作品核心內容和觀念傳遞給讀者,但是卻同時存在一個悖論: 如果文學承擔的任務和功能與日常交流無異,其目的就是傳達某些理念、教條乃至意識形態(tài),那么它是否還有資格占有一個獨特的領域,是否科教讀物、廣告宣傳或政治檄文也可以被稱作文學?而巴塔耶所謂的真正的文學交流,即強的交流,并非試圖通過語言直接說明某些道理,給出答案,而是承認理性和語言的無力,通過文字的形式美學將讀者帶向世界更深刻的晦暗。在此,文字不再用以表意,而文學也不再用以傳播知識與觀點。反之,文字的排列與組合變成了純粹無意義的形式,成了一種耗費活動。在這之中發(fā)生的,是主體同客觀世界的合二為一,用心去體驗認知、理性與語言所無法理解與傳達的東西。
阿多諾在他評論介入的文章之中,闡述了文學現(xiàn)代性的悖論。他說藝術有兩個極端,一端是完全取消與現(xiàn)實界限的所謂介入藝術,而另一端則是完全否定同現(xiàn)實的關系、純粹追求形式探索的“為藝術而藝術”?,F(xiàn)代文學搖擺在兩個極端之間,并沒有辦法在二者間劃清界限,“我們無法區(qū)分薩特的山羊和瓦萊里的綿羊”(Adorno 285—288)。進一步講,藝術同現(xiàn)實之間必然存在區(qū)別,不可一概而論;但另一方面,任何藝術作品都不是平地起高樓,不是憑空而來(creatio ex nihilo),它都源自經驗現(xiàn)實。阿多諾因此總結道:“任何文學作品的一切內容、一切形式范疇,哪怕其形式是迂回婉轉、無法辨別、連它自己都認不出來,也是源于經驗現(xiàn)實,而這經驗現(xiàn)實正是它試圖掙脫的?!?300—301)也就是說,現(xiàn)代文學存在于這樣一種張力之間: 它必然來源于客觀世界,來源于經驗現(xiàn)實,但是它卻不斷試圖掙脫現(xiàn)實的束縛,以求創(chuàng)造自己獨立的場域。因此,文學的現(xiàn)代性可以被看作一種否定的力量,文學的價值在于對現(xiàn)實、社會與世界的否定與抗拒。這種否定性既是文學同客觀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所在,又是文學自主意義的體現(xiàn)。
綜合前文所述來看,薩特和巴塔耶實際上處于現(xiàn)代性的兩個極端。薩特弘揚介入文學的目的,是讓文學退下神壇,取消其特殊的歷史與社會地位,將其同化為人類生活的一個普通的組成部分,讓其成為我們日常交流、參與社會和政治生活的方式之一。在這背后,是薩特的一種肯定論斷,肯定文學作為功利活動的手段,肯定理性對未知的把握與占有,肯定作家對歷史進程的推動作用。而巴塔耶的文學愿景則完全處在薩特的對立面,他強調文學的至尊性,力圖在一切人類活動中為文學開辟一塊單獨的場域,獨立于社會法則之外。這背后是巴塔耶對否定性的獨特理解,否定工具理性的權威,否定文學在任何世俗領域、任何“有限經濟”(économie restreinte)體系下的意義與作用。
不可否認,介入文學的提出有其積極意義?!霸诜▏y(tǒng)治著美學領域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原則,某些方面是同學院派與反動的潮流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就是為何涉及存在與介入的內容在此具有這種革命色彩”(Adorno302-303)。薩特敏銳地認識到了新的階級矛盾出現(xiàn)了,認識到了以無產階級為代表的大眾已經進入歷史舞臺,因此他對被資產階級壟斷的文學進行批判,力圖將文學從舊的窠臼中解放出來,成為為無產階級大眾服務的工具。與此同時,他試圖喚醒在作家身上沉睡的知識分子身份,喚起作家的時代良知,將時代的精神品質與道德注入文學。在此意義上,薩特繼承了黑格爾的歷史辯證法,將否定之否定即為肯定的辯證史觀賦予文學,讓其成為歷史發(fā)展的一個重要推動力。他因此不理解波德萊爾為何會如此迷戀惡的主題,不理解作家為何會刻意違背社會道德,反其道而行之:“為了惡而作惡,這很明顯是故意去做與我們所一直承認的善所相反的事。這是去希求我們所不愿的,因為我們一直痛恨邪惡的力量,而不去希求我們所愿的,因為善從來都是深刻意愿的對象與目的?!?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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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在薩特看來,文學的道德即為社會的道德、歷史的道德,文學應當成為社會與歷史的肯定論斷,生產現(xiàn)實層面的積極意義。但是問題在于,文學是否是介入的一個好的選擇?除去文字所傳達的意義與信息之外,文學本身具有藝術形式,而正是憑借形式的客觀惰性,文學得以反抗與否定社會和歷史,為自己開辟出自主的空間。薩特過于強調文學的思想高于形式,這反而消解了文學本身的特性,讓其有了被其他一切文化產品所替代的危險。阿多諾便批評薩特的極端主觀主義,執(zhí)著于作者的主觀思想,而對文學形式的客觀性不夠重視,認為這種高度提純的抽象理念與簡單的外在形式相結合,完全適用于文化工業(yè)(industrie culturelle)。任何商業(yè)廣告與政治宣傳都可以以此為模板,對所謂的介入文學產品進行批量生產,甚至利用與歪曲作者的本意(Adorno291)。這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是,一旦承認美學形式的惰性,承認文學的否定性,作者便往往無法做到薩特所倡導的那種完全的介入。薩特自身的創(chuàng)作歷程就是最好的寫照: 其主要文學作品都在二戰(zhàn)之前完成的,而在戰(zhàn)后介入的語境下則基本放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轉型為一個知識分子,以各種論戰(zhàn)文章介入政治。當他試圖寫就一部完全符合介入文學概念的長篇小說《自由之路》時,卻發(fā)現(xiàn)小說的創(chuàng)作根本無法跟上時代變化的步伐,最終不得不放棄。也就是說,介入是必然的,是人類社會所必需的,但文學卻不是介入的理想方式,它本質上同介入之間存在著“相斥性”。
在《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中,波德萊爾對現(xiàn)代性作了如此定義: 現(xiàn)代性是“解放出潮流在歷史中所具有的詩意,從轉瞬即逝中抽離出永恒”;“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轉瞬即逝與偶然,是藝術的一半,而另一半則是永恒與持久”(Baudelaire694-695)。也就是說,現(xiàn)代性意味著與宏大歷史的斷裂,完全立足于現(xiàn)在與當下,從中提煉出一種永恒之美。由此可以看出,現(xiàn)代性是一種對傳統(tǒng)的雙重否定與顛覆: 一方面將當下置于歷史之上,將轉瞬即逝的主體性置于客觀世界之上;另一方面強調審美的獨立,讓藝術成為獨立于外部社會的自主存在。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不難理解為何薩特與巴塔耶對波德萊爾有著完全相反的評價。薩特的立場,正是波德萊爾試圖顛覆的傳統(tǒng),一種將人的主體性納入歷史洪流、將文學創(chuàng)作依附于社會生產的價值觀。與此相反,巴塔耶繼承了波德萊爾對現(xiàn)代性的思考,并深化了其否定的力量,以此重塑人的主體價值,尊重文學的自主與至尊。
對此,哈貝馬斯在他關于現(xiàn)代性的著作中作了十分精辟的概括與總結。他說巴塔耶力求“逃離西方理性因其在世界歷史范圍內取得的勝利而打造的封閉空間”,說他希望“戰(zhàn)勝主觀主義,因為主觀主義用它那種物化的暴力壓迫世界,讓世界僵化成為客體的總和,被技術利用,被經濟剝削”(Habermas 251)。這段評論難免會讓人聯(lián)想到阿多諾對薩特的批判,薩特的介入文學所遇到的問題,正是巴塔耶試圖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去糾正與解決的。而他的做法,是去“打破對主體性的限制”,即“一種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功利行為的勝利”所帶來的局限,讓主體重新發(fā)掘“曾一度被詛咒的本能沖動”,以獲得“它的解放”,“讓它進入真正的至尊領域”(Habermas252-253)。從這個層面上看,雖然薩特的介入文學強調文學對于社會現(xiàn)實積極的功用,而巴塔耶則主張文學的無用性,但是相比于前者,巴塔耶立足否定的文學觀也許更具有深層次的肯定和積極意義,因為它不是對社會的順從,而是一種反思,一種對人類存在問題的修復。文學的無用反而是它最大的功用,這才是巴塔耶文學愿景的核心意義。
注釋[Notes]
Les
D
époss
éd
és
:Bataille
,Caillois
,Leiris
,Malraux
,Sartre
. Paris: Minuit, 1993; Jean-Fran?ois Louette. “Existence, dépense: Bataille, Sartre.”Les
Temps
modernes
602(1999): 16-36;Lignes
(Georges
Bataille
—Jean
-Paul
Sartre
) 1(2000).⑤ 介入engager一詞本義為mettre en gage,意為將某物抵押、典當出去作為擔保。在此意義上理解,將文學介入社會,意味著將文學作為達成某一目的的保障抵押給社會,其本身僅僅是一種手段或工具,重要的是作者與社會之間的契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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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tuations
. Vol.2. Paris: Gallimard, 1975. 64; Georges Bataill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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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7.⑧ 在巴塔耶于1943年發(fā)表《內在體驗》之后,薩特撰寫題為“一個新神秘主義者”的文章,對前者的作品進行批判。詳見Jean-Paul Sartre, “Un nouveau mystique”,Situations
, Vol.1 (Paris: Gallimard, 1947),133-175.⑨ 關于薩特與巴塔耶對于“未知”的不同理解,詳見Alain Milon. “L’expérience-limite: le discontinu de la nomination.”Cahier
de
l
’Herne
:Maurice
Blanchot
. Eds. éric Hoppenot and Dominique Rabaté. Paris: éditions de l’Herne, 2014. 359.引用作品[Works Cited]
Adorno, Theodor. “L’engagement.”Notes
sur
la
litt
érature
. Trans. Sibylle Muller. Paris: Flammarion, 1984.285-306.Bataille, Georges.Choix
de
lettres
(1917-1962
). Ed. Michel Surya. Paris: Gallimard, 1997.Le
Discours
philosophique
de
la
modernit
é. Trans. Christian Bouchindhomme and Rainer Rochlitz. Paris: Gallimard, 1988.Sartre, Jean-Paul. “Présentation desTemps
modernes.
”Situations
. Vol.2. Paris: Gallimard, 1975.7-30.- - -.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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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tuations
. Vol.2. Paris: Gallimard, 1975.55-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