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地產問題在當代中國造成的沖擊和影響廣泛而深遠,僅僅作為單純的經濟問題來討論似乎是不夠的,我們可能也需要引入人文的、社會的和公共政策的視野。
首先,目前大城市的房價是否合理,要從社會心理和人文視角來觀照。不同的專家之間有意見分歧,有的認為目前的房價之高已經處于“畸態”,有的則認為房價是城市化、市場化的結果,高房價是正常的。判斷一個勢態是不是合理,一方面要有實證研究的基礎,一方面還要有恰當的判斷標準。任何一個勢態都有其生成的原因,否則就變得不可思議、無從解釋了。
但能夠解釋勢態的原因未必就證明這個勢態是合理的。從人文和社會心態的角度看,那么多人集中生活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那么多大學生都有意愿留在大城市,這當然有社會、文化和心理的原因,但這是合理的嗎?在大城市中為生存空間而拼命地掙扎,許多人處在非常焦慮的狀態中,這是一種好的生活狀態嗎?當然可以說,誰覺得不好完全可以“逃離北上廣”,但我們認真對待過許多人的兩難困境嗎?
比如,現在我們高校有一些很優秀的博士生就陷入這種困境。他們畢業了有機會留在上海,但壓力巨大。如果沒有家庭的支持,很難買房子安居。房價和個人收入的比例,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大概是大學畢業生起薪的30到40年的年收入。我們當然可以說,博士畢業不必留在大城市,可是我們國家好的研究性大學基本上都位于“北上廣”等一線城市。我們是不是就可以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的焦慮是你自找的,因為這是現在的新常態,所以就是合理的呢?
房地產價格當然是一個市場問題,但影響市場和價格的不只是經濟因素,房價也不只是物質生活的問題,也有公共政策問題。每個國家的房地產發展都是一個發展演化的結果,是現代化和城市化的一個必經過程,但我們的房價有自己的“特色”。一些地方官員在特定的任期內要做出顯赫的政績,而土地財政能在較短時間內獲得很高的財政收入。但土地財政的后果在他們任期之后的長期而復雜的影響可能就被忽視了。所以,在多大程度上我們能說目前的房價是城市化“自然”發展的結果?如果房價的構成要素包含人為的政策,那么對政策的評價就是題中應有之義,而評價標準本身需要超越經濟增長和短期效益的視野,這是需要相關專家學者納入考慮的問題。
第二,我們對住房需求的理解,也需要超越物質主義的理解。房子到底是一個必需品、商品,還是奢侈品?當我們談“剛性需求”的時候,我們究竟在談什么?“剛性需求”似乎是客觀的物質需求,但在我看來,所謂“剛性需求”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心性需求”。比如,我們這代人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或中期畢業的時候,如果學校分給你一棟筒子樓中的一間房,兩個青年教師合住,就相當不錯,如果筒子樓中有一個單間分給你一個人,那簡直跟現在的豪宅一樣,完全滿足了“剛性需求”。但在今天,一個年輕教師如果在集體宿舍中有一個單間,會被認為沒有達到基本的“剛性”生存條件,在征婚的時候就處在劣勢。所謂“剛性需求”或者基本生存條件不只是物質性的,也和社會文化心態有關,“剛性需求”滲入了“心性”的要素。
那么,我們在決定什么是必需品、什么是商品的時候,需要對現代普遍的生存標準有一個清晰的考察和認識,從而形成一個合理的標準。這個標準的設定直接涉及“廉租房”和“經適房”的建設水平。依據這個標準,公共政策的導向應當首先滿足作為生存權的基本社會福利,但我們不能說,給你一個“膠囊房”就算滿足你的生存權,所以我們需要澄清這個標準。
第三,學區房的需要涉及更多、更復雜的問題,其中包括基礎教育資源的公平配置。學區房價格的飆升是一個顯著趨勢,其他許多國家都有這個問題,但在中國,這個問題似乎特別突出。這當然跟我們的教育觀念有關系,中國許多家長有一種要孩子“贏在起跑線上”的觀念。我反復講過,教育首先不應當只是輸贏問題,教育的目標是使一個人健全和幸福,而不是在非常狹隘的功利意義上論輸贏。
當然,批評“贏在起跑線上”的觀點,主要針對的是“以考分論輸贏”的錯誤導向,而并不是否認教育資源的重要性,也絕不是回避教育資源存在地區差異的事實。對學區房的競爭實際上就是對優質教育資源的競爭。但這里有兩個問題特別需要反思:其一,這種競爭是有益的市場競爭嗎?其二,基礎教育資源是否應當作為商品被置于市場競爭之中?
先說第一點。市場競爭使得好學校周邊的房價漲到每平方米10萬甚至20萬這種地步,不僅是瘋狂的競爭,而且對社會整體來說是沒有收益的競爭。父母都想讓子女就讀好的學校,搶購好學校附近的住宅,導致優質學校周邊的房價飛漲。父母們為此更加辛苦地工作掙錢,來提高自己家庭的購買力,但當眾多家庭卷入這場競爭,最終付出的努力會相互抵消,結果仍然只有少數人能進入優質學校,但整個群體卻付出了高昂的代價。這種競爭是合理的嗎?在理論上似乎是合理的市場競爭機制,卻造成了一種荒謬的非理性結果。
再從社會公平的角度來看,學區房造成了優質教育資源分布不平衡的問題。就教育而言,一個理想的公平社會應該對所有公民的子女提供基本上同等水平的基礎教育資源。也就是說,無論孩子的家庭背景、民族、籍貫和性別等方面有什么差異,他們都應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當然,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完全實現了這種公平的理想,但這并不是放任資源配置不公平的理由。學區房的問題就是基礎教育資源的分配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屈從于財富的等級結構,形成了一種“富者通贏”的局面。也許,正是由于教育的“起跑線”越來越嚴重地被財富所扭曲,才會有那么多人為孩子可能“輸在起跑線上”而恐慌。
我當然不是主張要回到舊時代的平均主義理念。應對這樣的問題,美國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沃爾澤提出一種“復合平等”理論,其要點在于:任何一個領域的優勢都不應當構成對整個社會資源的壟斷。他主張將不同的社會領域盡可能分隔開來,允許每個領域有各自的優勝者,但防止某一個領域的優勢越界擴張,延伸為其他領域的支配權。比如,財富的優勢應該被限制在商品消費領域。一個富人可以開豪車、穿名牌或者去高級餐館用餐,享受諸如此類的奢華“消費優勢”。但無論他多么富有,也不能用錢來“買官”,因為這就將消費領域的優勢轉移到了政治領域。同樣,一個政府官員具有政治領域的權力優勢,但不能以此免費或低價享受商品和商業服務。在這里,“腐敗”的含義就是將權力優勢轉換為消費優勢。
從復合平等的角度來看,基礎教育資源是一個獨立的社會領域,它在本質上不是商品,也不應受到金錢的左右。實際上,免費的義務教育正是一種促進機會平等的制度性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金錢對教育資源的支配。就近入學的“學區政策”本來也是一種公平措施,但由于優秀師資和學校的地域分布不均,導致對學區房的購買競爭,優秀的公立學校也就變相地成為商品。凡此種種,都會使財富的優勢擴張到基礎教育領域。
任何一個社會都存在貧富差異,但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更有理由去防止“富者通贏”的格局。時下彌漫的“拜金主義”和“仇富心理”正是對“富者通贏”現實的兩種極端反應。所以學區房并不只是一個經濟問題,不應該單純交給市場機制來解決,它涉及公共政策,涉及如何更為公平地配置公共資源。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做一個清醒的現代人》? ? ?作者:劉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