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國的精神損害賠償標準認定主要基于司法解釋及部分省份高級人民法院意見相關規定。2021年1月1日,《民法典》生效,《精神損害賠償解釋》也對應《民法典》做出了相應的改動,但“高院意見”并未對應做出改動。在司法解釋的概括性規定下發揮“高院意見”的作用在指引地方法官做出可執行的裁判指引方面存在優點,但“高院意見”也存在著效力缺陷、最高限額與社會發展脫節等不足,宜做出修改。同時,隨著人們對精神利益的重視,當代精神損害賠償應當科學化設置認定標準并注重發揮類案檢索制度的作用,彰顯民法典對人身權益的保護。
關鍵詞:精神損害 賠償標準 高院意見 類案檢索
中圖分類號:F06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1)04-062-03
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是人身權益遭受侵害時的重要救濟手段,我國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確立時間不長,但仍然在不斷發展過程中形成了“法律——司法解釋——高院意見”的三層制度體系,其中“法律”和“司法解釋”確認請求權基礎,“高院意見”根據各地區情況具體細化規定。“法律——司法解釋——高院意見”的三層制度體系便于指引地方法院裁判,但第三層“高院意見”存在效力瑕疵等問題有待解決。民法典時代人格權獨立成編以及具體人格權的權利內容豐富體現了對人格尊嚴保護;“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初步建立反映了單一侵權保護路徑在司法實踐中的不足,也體現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和完善。“法律”和“司法解釋”層面的制度完善固然重要,但僅有概括的請求權顯然是無法有效保護人身權益遭受侵害后得到恰當的精神損害賠償,建立與請求權對應的具體制度規定是當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完善的重要任務。
一、問題的提出
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于我國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司法實踐是先于法律規則制定的。早在1995年我國首例精神損害賠償案賈國宇案中,法官便迫于“無法可用”的窘境而基于公平原則對《民法通則》第120條做出擴大解釋,進而支持了被侵權人精神損害賠償的訴請。隨后2001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精神損害賠償解釋”)首次以司法解釋的方式確定了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基礎。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在法律層面的制度確定,則要推至2009年的《侵權責任法》,可見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的滯后和審慎。對精神損害賠償規定的審慎立法態度一直延續至《民法典》的條文制定當中。因此,無論是過去的《侵權責任法》還是現在的《民法典》,我國法律層面僅概括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基礎;《精神損害賠償解釋》則在司法解釋層面擴張了法律規定的請求權范圍并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參考因素。為解決精神損害賠償不同于常規物質性損害賠償的認定困難問題,在實踐中部分省份的高級人民法院制定了司法解釋性文件(以下簡稱“高院意見”),以解決法律、司法解釋概括性給司法實踐帶來的困難和挑戰。高院意見將司法解釋含義落實至實踐層面,將不可計算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根據本地區的經濟情況限定在一定數額內,以發揮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并指導地方各級法院裁判等作用。2021年1月1日生效的《民法典》和修改后的《精神損害賠償解釋》仍然以概括性的方式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及賠償數額的參考因素,“高院意見”尚未做出對應修改。
如前所述“高院意見”在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中確實有著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指導地區各級法院裁判,落實司法解釋對賠償數額考慮受訴當地經濟情況等要求的優點,但不可否認的是,“高院意見”也存在著一些缺陷。根據《立法法》和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相關司法解釋“高院意見”在效力上的瑕疵;此外,各高院意見就精神損害賠償還存在著最高限額設置不科學、體系不規范、內容超過司法解釋等問題有待解決。考慮到我國法律和司法解釋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規定的滯后和審慎以及精神損害這一非財產性損害賠償特殊性,“高院意見”對地區精神損害賠償司法實踐指導上仍然存在意義和價值,宜做出部分修改而非直接取消。
二、“高院意見”存在的問題
筆者通過對北京市、河南省、重慶市、山東省、四川省的高院意見進行具體分析后,得到了以下不足:
1.高院意見存在效力瑕疵。高院意見面臨著形式效力和實質效力的雙重瑕疵。第一,就形式效力的問題,精神損害賠償高院意見并未受到最高人民法院授權,在效力上屬于未經授權的司法解釋性文件。《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五條雖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應當考慮受訴地法院的經濟水平,但并非直接賦予受訴地區法院制定相應法規。根據2012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不得制定司法解釋性質文件的通知》的規定,地方法院、檢察院不得制定各種司法解釋性質文件,其他的規范性文件也不得在法律文書中援引。隨后2015年頒布的《立法法》第一百零四條第三款更是從法律層面確定了地方法院司法解釋文件效力瑕疵的問題。第二,實質效力的問題,部分高院意見對于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具體規定存在超出司法解釋框架等現象。如《山東意見》中規定了侵害遺體、遺骨使死者親屬遭受精神痛苦和使用冒名頂替等方法不法侵害他人的勞動、工作、就學等權利等問題屬于超出法律和司法解釋范圍,實屬“立法”性規定。此“立法”行為并無權力基礎,已然不僅僅是文件效力瑕疵的問題,而上升到了違法的層面。同時,由于高院意見在我國法律體系下并無明確的法律位階,且《立法法》和相關司法解釋并不認同其法律效力,所以在判決書中無法作為裁判依據,司法實踐中出現了法院據“意見”判決而“意見”無法在判決書中公布標準的窘態。
2.部分高院意見混淆了殘疾、死亡賠償金與精神損害撫慰金的性質。部分高院意見混淆了殘疾、死亡賠償金與精神損害撫慰金范圍,如《北京意見》《河南意見》《重慶意見》《四川意見》。2003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解釋”)實際上已經將死亡賠償金、傷殘賠償金轉化為財產性賠償,且已就前述兩財產性賠償的計算標準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統一規定。《北京意見》第2條第3條對于“侵權行為致人殘疾的”“侵權行為致人死亡的”得以請求賠償的表述為“精神損害撫慰金”。《河南意見》第30條規定了因受侵害的人格權種類和嚴重性不同,“精神損害賠償費”分別對應著“死亡撫慰金”“殘疾撫慰金”“精神撫慰金”;《重慶意見》第17條的表述為“精神損害賠償限于受害人因傷致殘或死亡等情形”;《四川意見》第3條規定了因侵權行為致人“死亡的”“殘疾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分別為“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分析,前述四省意見中死亡賠償金和殘疾賠償金在以上是當然包含在精神損害賠償這一大類中的,即均為精神性賠償而非財產性賠償。發布在《人身損害賠償解釋》前的《北京意見》《河南意見》《四川意見》對于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性質規定錯誤尚且能夠令人理解,發布在《人身損害賠償解釋》后的《重慶意見》對于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的性質規定錯誤實屬不該。對比之下,發布在《人身損害賠償解釋》前的《山東意見》雖受限于《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的立法精神,混淆了死亡、殘疾賠償金和精神撫慰金的性質,但仍規定了 “侵害行為造成受害人死亡的”,賠償范圍包含了“死亡補償費”和“精神損害撫慰金”,即創設性通過設定“死亡補償費”的賠償種類,以彌補《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的立法不足,“死亡補償費”的計算標準和立法內涵與隨后頒布的《人身損害賠償解釋》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見各高院意見對于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規定的混亂和各個高院意見的精細度存在著差別。
3.高院意見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限額較低且與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脫節。高院意見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限額規定整體偏低且并未建立與社會經濟發展掛鉤的賠償標準,不能適應我國經濟快速發展的社會現狀。《河南意見》中對于精神性人格權益侵害的,賠償數額為兩萬元以下。《山東意見》則根據具體分類,侵害人為自然人的,不超過五千元。侵害人為法人或其他社會組織的最高予以公民十倍的標準賠償,即五萬元。《四川意見》規定侵害精神性人格權的賠償額不超過五萬元。這些數額在制定之初能夠滿足社會需要,然而大多數高院意見制定據今已有十多年之久,期間我國經濟水平提升,貨幣通貨膨脹都使得以上確定的最高限額已無法實現最高限額設定之初的功能意義。
4.各高院意見規定相差甚遠不利于制度的體系化。《精神損害賠償解釋》整體沒有對精神損害賠償額做出具體規定以及《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五條第六款“受理訴訟法院所在地的平均生活水平”是各個高院對本地區精神損害賠償做出指導性規定的原因。但各高院在制定高院意見之時,往往針對地區對精神損害賠償的認識和需求,做出了不同程度的細化規定。第一,各高院意見規定詳細程度不同。舉例而言,規定較為詳細的《山東意見》以條文細化規定了:(1)具體的各類侵權行為訴請精神損害賠償的情況,如侵害人格權、撫養權、美容手術失敗、非法利用或損害遺體遺骨等。(2)認定侵害精神性人格權益和物質性人格權精神損害賠償應當適用何種歸責原則(過錯或無過錯)。(3)精神損害賠償的構成要件。(4)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限定。對比之下,規定較為簡單的《重慶意見》則規定了精神損害賠償僅適用于受害人傷殘死亡等情形,限定了最高賠償數額。第二,各個高院規定的科學性不同。同樣以《山東意見》和《重慶意見》為例,《山東意見》制定時間較早,當時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正處于探索階段,但是《山東意見》的部分條文設置較為科學且具有前瞻性,如“惡性侵權行為得以在呈報省高院復核后適當提升賠償標準”“死亡補償費的創設”等。而《重慶意見》則僅將精神損害賠償限定于受害人傷殘死亡的情形。第三,各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高院意見名稱不同。正如北京意見的表述時“《關于審理人身傷害賠償案件若干問題的處理意見》的通知”,河南意見是“民事審判若干法律問題的指導意見”,四川意見是“《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意見”。各個高院意見的詳細程度、科學性乃至名稱規定都不相同,無法形成統一的高院意見體系。
三、“高院意見”的修改建議
為了在《民法典》及《精神損害賠償解釋》框架下發揮“高院意見”對地區精神損害賠償司法實踐的指導作用,《精神損害賠償解釋》“高院意見”宜做出以下修改:
1.限縮“高院意見”實質規定內容。《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五條第六款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參考因素“受理訴訟法院所在地的平均生活水平”是各個高院對本地區精神損害賠償做出指導性規定的原因。因此,“高院意見”規定的內容應當限于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確定的相關條款。此舉有助于彌補“高院意見”實質意義上的缺陷,避免“高院意見”超出《民法典》《精神損害賠償解釋》規定而“立法”。若能從法律或司法解釋層面確認高院對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條款予以細化規定的效力,則能更好地填補形式層面的瑕疵。
2.科學設置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最高限額。科學化設置精神損害賠償數額認定標準,有助于客觀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同時也便于解決精神損害賠償數額不能隨時間推移而適應社會進步的問題。精神損害賠償固然難以準確地進行計算,但依據各種具體情節,仍然可以確定一個賠償幅度[1]。盡管精神損害賠償具有非物質性、非財產性,但各高院意見在規定精神損害賠償限額之時,仍然在考慮精神損害賠償的補償功能、撫慰功能、懲罰功能的基礎之上,參考制定當年的該省平均人均收入確定了限額。而現代國家的統計行業的發展使得對一定地區提供月度、季度或年度人均收入,地區消費水平等信息提供了技術基礎,也為各地區精神損害賠償范圍設置提供了信息保障。“高院意見”就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限額宜直接與受訴地省年度人均收入建立對應數學比例關系或者將精神損害賠償額與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建立比例關系,此舉可使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限額“與時俱進”。
此舉有兩大優勢。第一,使得精神損害賠償能夠緊跟社會經濟水平的發展,擺脫因法律滯后性而導致的精神損害賠償額自制定之時落后于經濟發展。第二,此種方式可以避免為實現精神損害賠償的公平性而頻繁修改“高院意見”以更新精神損害賠償數額,也有助于維持“高院意見”的權威性和實效性。其實這一做法在我國國家賠償法中已有采用:《國家賠償精神損害意見》七、綜合酌定“精神損害撫慰金”中規定了人民法院賠償委員會確定精神損害撫慰金的具體數額,原則上不超過人身自由賠償金、生命健康賠償金總額百分之三十五。即在國家賠償法的司法解釋中,為了規范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并實現精神損害賠償額與經濟發展的同步性,涉及國家賠償的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限額與人身自由賠償金、生命健康賠償金的數額掛鉤,而人身自由賠償金和生命健康賠償金都直接根據社會經濟水平增長而增長,所以國家賠償法中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也能隨社會經濟增長而增長。民事責任中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確定規則宜采取類似的方式。
3.結合類案檢索的制度。2020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提出了“類案檢索”的概念,“類案同判”與大陸法系國家的三段論在路徑上存在差別,更類似于判例法國家“遵循先例”的法律適用方式。然而早在2010年最高院便以司法解釋的形式確定了指導性案例制度。指導性案例顯然是“類案檢索”的前身。無論是指導性案例還是類案檢索,其背后都體現了案例指導制度的內涵。案例指導制度得以解決類案不同判的現象,解決百姓對司法公信力的質疑,實現人民群眾對司法公正最樸素的價值追求[2]。而精神損害賠償作為非財產性賠償,損害賠償金無法直接通過填補原則進行確認,因此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較大。身體受損可以相對精確地評定損害賠償額,精神損害則無法被精確地認定,只能按照慣例(conventional)估算[3]。類案檢索便是中國特色的“判例”制度,通過類案檢索的導向,能夠很好地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在相同情況給予相同(類似)對待,從而更好發揮判決書的公信力。
對此,可以從比較法角度考察。英美法系適用酌定原則,使法官對精神損害賠償以極大的自由裁判權,是因為英美法系的精神損害數額得以參考先例。大陸法系的德國也采判例制度:德國的司法實踐以撫慰金表格為指引來確定撫慰金數額,表格中包含了大量已決案件信息,通常包括損害的類型和嚴重程度,受害人的年齡、性別、職業狀況等。實踐中,有不同版本的撫慰金表格,并會不斷地更新[4]。我國和德國同為大陸法系,且我國對于案例指導制度的探索已然經過了15年之久,參考移植德國“撫慰金表格”制度進入“高院意見”,建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特殊”的案例指導制度,有利于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完善,并且能為經驗不足的法官提供良好的指導作用。
四、結語
2020年頒布的《民法典》立法中心從財產權轉向了人身權益,人格權獨立成編有利于宣示保護人格尊嚴的理念和價值[5]。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作為人身權益受到侵害后的主要救濟手段,《民法典》對于人格權編的內容的補充以及“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初步建立都體現了對人身權益保護的重視,但僅有概括的請求權顯然無法有效保護人身權益。我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應當基于民法典時代對人身權益的保護要求,細化規定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問題,其中“法律——司法解釋——高院意見”中具有中國特色的“高院意見”能夠發揮重要作用。但誠如上文所言,可執行層面的“高院意見”能夠發揮指導地方法院裁判的作用以解決法律、司法解釋概括性給司法實踐帶來的困難和挑戰,但其自身存在的問題仍然有待解決,大可借助《民法典》頒布及相關司法解釋修改的浪潮,修改制度補足效力。民法典時代“高院意見”的修改應當結合類案檢索的制度以限縮法官自由裁量權,科學設置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最高限額以適應社會發展,更好地發揮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法律效果。
參考文獻:
[1] 關今華.精神損害賠償數額評定問題五論[J].中國法學,2001(5)
[2] 姚建軍.類案檢索是統一法律適用的重要路徑[N].人民法院報,2020.11.2(002)
[3] 謝鴻飛.精神損害賠償的三個關鍵詞[J].法商研究,2010(6)
[4] 葉金強.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解釋論框架[J].法學家,2011(5)
[5] 王利明.論人格權獨立成編的理由[J].法學評論,2017(6)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 上海 200000)
[作者簡介:李子豪,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碩士在讀,主要從事民商事法學研究。]
(責編:賈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