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少年美術故事》是豐子愷的代表作。故事發生在20世紀上半葉的南方家庭,圍繞“成長”與“美術”的主題以兒童文學的形式講述美術知識,蘊含著豐子愷質樸的美育思想和藝術觀念。本文試對全書做簡單梳理,并從家庭和學校兩方面淺析豐子愷以美育人的理念以及對當下美育實踐的啟示。
關鍵詞:美育 童心 全面發展 《少年美術故事》
《少年美術故事》是豐子愷創作的兒童故事集,1936年在上海開明書店創辦的刊物《新少年》上連載,包含《賀年》《初雪》等24篇故事及相關插圖,于1937年3月結集出版[1]。全書以“我”為第一視角,聚焦主人公從小學升入中學的一年,講述了其身邊的種種趣事,以孩童的視角解讀豐富的美術知識,在展現天真爛漫的童心、童真和童趣之余,也傳遞著作者質樸的美育思想。
全書圍繞著“成長”和“美術”兩大主題,講述了家庭與學校的美術氛圍對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使他們在知識、素養與審美能力上得到很大的提高。同時,一個孩子的成長也會影響他周圍的朋友和伙伴,使他們在不知不覺間愛上美術,提升審美。豐子愷在注重全文連貫的時空順序之余,也強調每一個故事主題的獨立性與情節的完整性。故事中,學校美術氛圍的輕松浪漫、長者的循循善誘、孩子的天馬行空以及伙伴之間靈感的碰撞,都絲絲入扣。豐子愷雖以美術為題,但實質上卻是要表達在家長、老師、朋友的適當引導下,生活中的美可以啟迪和感染孩子,讓他們能以美的眼睛看待世界,以美的耳朵聆聽世界,以美的心靈感受世界。這正是豐子愷理想的美育模式。
一、以游戲激發審美靈感
《少年美術故事》的多個章節中都講到,父親或老師常借助一些經典的美術作品對少年們加以引導,賦予其生活化、情感化的精神內涵,以藝術之美熏陶與感染少年們的心靈,幫助他們樹立健全的人格。在關于藝術功能的討論中,豐子愷認為“遠功利”與“歸平等”是藝術的初衷,純粹的藝術[2]有一種“無用之用”,與實用功能無關,僅保留自然、人生與社會美的情感化圖像表現[3]。這樣的藝術美能使人在審美活動中獲得遠離現實世界的精神自由,并以物我同一的視角體味自然與天真。
但在《少年美術故事》里,豐子愷對藝術美的使用卻并不局限于“純粹”的范疇,除了運用大量經典的繪畫作品外,也借助了諸如工藝、建筑、服裝等藝術門類作為美育的橋梁,試圖更為緊密地連接生活與藝術。總之,他筆下的藝術美,在滿足純粹的個人欣賞之余,還呈現出較為突出的時代性和生活感。


在《少年美術故事》里,藝術美育不可避免地帶有救亡圖存的時代色彩。豐子愷在書中反復引用法國現實主義畫家米勒(1814—1875)的作品,試圖以質樸、自然、慈悲甚至略帶哀婉的藝術風格呼吁動蕩時局下人性的真與善。這種思想在《“九·一八”之夜》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作者在文中借“秦先生”之口說出了圖畫的兩大功能:一是使人賞心悅目,二是“間接地修養人的心目,使人的生活健全”[4]。前者注重欣賞性,指出了藝術之美在審美活動中能夠使人獲得“審美快樂”,源于“無用之用”的非功利態度。后者則注重創造性,強調藝術與道德、修養的關聯。這種討論雖然在概念上有待商榷,但卻極富現實意義,凸顯了豐子愷的普世價值與人文關懷。兩方面的功能雖然側重點不同,但都體現了經典美術作品對人的教化、稟陶作用。
那么,什么是物我同一的審美視角呢?或者說藝術美的審美狀態到底為何呢?《初步》中的父親通過模仿米勒名作動作拍照的游戲,讓孩子體味畫作在構圖上的形式美和動態美,在游戲中感受自然與不自然,試圖幫助孩子建立經典作品的個人審美視角與認識模式。在這一過程中,孩童起初或許并不知道米勒是什么人,也不清楚這件作品美在哪里,但在愉快的游戲體驗中,他們會不經意地感受到作品形式上的巧妙和蘊含的深意,進而自發產生探究其文化內涵的欲望。可見,游戲是幫助孩子建立審美認知的有效途徑。在游戲般的審美活動中,孩童能夠真正融“我”于“物”,將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賦予畫作生命和性格,并體味到非實用性、非功利性的藝術美感。

《少年美術故事》里對于游戲般藝術審美情境的營造,一方面體現了豐子愷對于游戲與審美自由的理解,另一方面則體現了他對于藝術美育實踐的探索。他以生動細膩的筆觸將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兒童游戲場景描繪成美育園地,這亦是其經典與魅力所在。
二、以童心引領審美意識
《少年美術故事》創作于1936年至1937年,此時豐子愷的子女們正值少年。豐子愷作為教育家和美術工作者有著較高的審美素養。書中的父親可以說是作者本人的寫照,許多故事很可能是以作者教育子女的經歷為原型的,字里行間流露著真實感和趣味感。
書中的父親極富童心,能以孩子的視角看待事物,引導他們從身邊的點滴中發現美。這樣的情節設計對于當下的美育而言具有啟發意義。例如在《初步》中,父親帶著孩子用模仿名作動作拍照的游戲給孩子講解名作的藝術魅力。當孩子們燃起了探索藝術的熱情時,父親會適時地加以引導:“在什么地方照呢?先想好‘構圖’再說。”弟弟當即回應:“到后院墻里,籬笆外邊,槐樹底下,雞棚邊,照出來就同那幅畫一樣。”[5]一番童趣躍然紙上。又如在《竹影》中,他發現孩子們在水門汀上描摹竹影非但沒有責怪,反而肯定了這種涂鴉游戲的行為,并引出了關于中西繪畫審美角度的討論。“西洋畫像照相,中國畫像符號,符號只要用筆墨就夠了。原來墨是很好的一種顏料,它是紅黃藍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的。故墨畫中看似只有一色,其實包羅三原色,即包羅世界上所有的顏色。故墨畫在中國畫中是很高貴的一種畫法。故用墨來畫竹,是最正當的。”[6]
不難看出,書中的父親是這個南方書香家庭中“美”的靈魂。可貴的不僅是他極高的美術素養,更是他擁有的童心[7],他能像孩子一樣“能動地觀察世間,矯正世間,不致受動地盲從這世間已成的習慣,而被世間結成的網羅所羈絆”[8]。書中的少年正處于好奇心旺盛、審美力形成的關鍵時期,有著更多探索未知世界的熱情與動力。在父親的引導下,少年以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賦予藝術更多創新形式,同時也關注時代,以藝術寄托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由此可知,豐子愷所倡導的童心在一定程度上是感性的、注重情感體驗的,而非以實用的、理性的視角看待外物;它亦是道德的,能“使我們的生活同良好的美術品一樣善良,真實而美麗”[9],將美的情感播撒于世間;它更是富于創造力的,能以超乎現實的想象感知藝術魅力。

而在當下,童心的缺失伴隨著低美感現象普遍存在于中國家庭中。成年人將自己的審美強加于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童身上,如將畫得“像不像”作為孩子美術創作的評判標準,將考級和獲獎作為衡量其學習成果的標尺。這些做法扼殺了孩子的創造力,扭曲了孩子認識世界的純真視角,將他們的審美引入功利化的方向。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成人的思維或許被看成似乎準備了一個預先制定的模型。但是,只有等到兒童發展形成了成人的思維之后,兒童才能理解成人的思維”[10]。如此方可感到書中父親的可貴。在家庭美育中,成人應當保持童心,必要時應蹲下來與孩子平等交流,就像《賀年》中父親與孩子畫賀卡那般,一家人熱熱鬧鬧地討論花瓣的輪廓、馬鞭的長度、小人衣服的顏色……而非生硬地將成人的認識方式強加于孩子,使得他們“漸漸脫去其癡呆的童心而成為大人模樣”[11]。
三、融會貫通,情知并行
豐子愷善于在故事中設置矛盾,促使讀者反思教育中出現的問題。書中,華老師是非常好的美術老師,但他的孩子華明卻只喜歡月份牌年畫,對于美術全然不懂,看起來與當下部分青少年對“網紅”的追捧如出一轍,不禁讓人心生疑問:為何成長于藝術家庭的孩子還會有低美感的現象。由此可見,側重知識技能的藝術教育并不一定會提升審美修養,只有真正的藝術教育才可以使人藝術地生活。就像逢春的同學宋麗金起初也不喜歡美術,但在秦先生和小主人公的影響下也逐漸提高了審美能力。正如書中寫到的,“教人用像作畫、看畫一樣的態度來對待世界;換言之,就是教人絕緣的方法,就是教人學做小孩子”[12]。因此,學校的美術教育若僅注重知識與技能的培養,那么學生就只能被動而機械地接受知識的灌輸,難以提升想象力、創造力、道德意志及審美素養,這樣的美術教育便遠達不到美育的高度。

相較于家庭教育而言,學校教育更注重對孩子思維、文化素質與知識技能的系統性培養,《少年美術故事》中的學校教育亦是如此。在以文化人之余,書中隨處可見以美育人的實踐。尤其是在故事后期,主人公就讀的那所自由包容、開放典雅、田園牧歌式的中學,不禁讓人聯想到豐子愷1922年至1924年間任教的春暉中學,那是學界公認的美育教育的范本。無論是在《少年美術故事》還是在其理論著作中,都可以看見豐子愷對學校教育尤其是藝術教育的獨特見解:重視音樂、美術、書法、工藝等知識的融會貫通,強調真、善、美在藝術教育中的同一性,并借藝術之美怡情養性、陶冶情操,以情動人、多元化的方式塑造學生全面發展的人格。正如《援綏游藝大會》中老師對學生的引導那樣,當孩子們害怕自己的字露怯,不敢自己制作匾額時,秦先生鼓勵他們,不要小看自己,并告訴他們,書法不必拘泥于古人的碑帖,也不必覺得自己寫不好某種字體,更不必刻意去模仿那些藝術字、圖案字,只要寫出自己的特色即可。于是,孩子們真的做出了豐筋多力的匾額文字,極大地鼓舞了同行人的斗志。全書最終在萬人同心“援綏抗敵”的口號聲中結束。學校藝術教育最終的目的不是培養專業藝術家,而是培養人格健全而富于審美和創造能力的人,本質上還是情感與素質教育。
當下美育教育面臨的問題之一,便是片面地將美育和美術教育畫等號,或是將美育歸為美術教師的任務,使美育單一化、機械化,缺乏情感體驗與素質培養。殊不知,豐子愷在春暉中學時便同時教授繪畫、音樂和英語等課程,“以圖畫、音樂、手工三科為主;以文學體操等科為附”[13]的主張亦是當時學界的共識。放眼當下,如何在學校里創造性地開展美育已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既要充分發揮美術的美育功能,又要使其不局限于單一模塊,建設全學科、重體驗、重素質的美育實踐體系,讓美育融入教學的全過程,啟迪智慧、陶冶情操,使知識技能教育與情感素質培養并行,這也是實現人全面發展的應有之義。
四、結語
筆墨意趣之間,《少年美術故事》流露的美育意識與新時代美育的制度設計不謀而合。回望過往,審視當下,藝術美育不僅是傳統文脈的延續,更是需要重新建構的現代性命題。藝術美育既要使人獲得愉悅的心理體驗,又要結合時代語境,使人在提升審美能力之余產生發自內心的民族認同感,體會時代精神的內涵。
巴金曾評價豐子愷是“一個與人無爭、無所不愛的人、一顆純潔無垢的孩子的心”。這本小書不會有任何的生澀感,而是會將讀者緩緩帶入過去的歲月。那個時代充滿了苦難和惶惶不安,但在作者的筆下,讀者感受到的是家庭的溫暖、老師的鼓勵、孩子的天真和藝術如流水般自然生發的美感,輕輕撫慰著人們的心靈。小中能見大,弦外有余音。這本書不愧是感動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經典之作,不僅呈現了意味雋永的美術故事,更啟示著當代美育應為發展人的情感、塑造完滿高尚的人格而服務。
(李中誠/中央美術學院)
注釋:
[1]陳星.豐子愷藝術教育事業年表[J].美育學刊,2012(05):68-86.
[2]章安祺.西方文藝理論史精讀文獻[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303.
[3]《豐子愷全集》編輯委員會.豐子愷全集(卷16)[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138.
[4]豐子愷.少年音樂與美術故事[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177.
[5]同[4],第107頁。
[6]同[4],第134—135頁。
[7]杜衛.試論豐子愷的美育思想[J]. 浙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03):34-40.
[8]豐子愷.向善的藝術[M].張文心,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191.
[9]同[4]。
[10]皮亞杰.兒童心理學[M].吳福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117.
[11]同[8]。
[12]同[8],第6頁。
[13]吳夢非.美育是什么[J]//俞玉滋,張援.中國近現代美育論文選:1840—1949[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