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
[摘要]為了履行對國際社會的莊嚴承諾,并從進一步保障國內廣大閱讀障礙者的無障礙權利出發,我國第三次修改后的著作權法對現行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涉及的受益人、無障礙格式版、權利限制等問題的規定做了重大調整。圖書館是為閱讀障礙者提供無障礙服務的重要社會組織,應積極學習和貫徹新的閱讀障者著作權制度的立法精神,正確把握法律邊界,從針對性、公益性、適度性等方面認真遵循規范,保證無障礙服務在法治化軌道上順利發展。
[關鍵詞]閱讀障礙者;無障礙格式版;圖書館;著作權
“信息無障礙權利”是國際社會廣泛認同并提供法律保護的由殘疾人享有的一項基本人權,而“無障礙閱讀權”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1]。保障無障礙閱讀權與著作權的專有性、壟斷性構成利益沖突,而著作權立法狀況制約著無障礙閱讀權的保障水平。圖書館是承擔無障礙閱讀服務的不可或缺的社會組織,長期以來關注并致力于推動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的發展與完善。世界圖書館聯合會、電子信息圖書館聯盟、圖書館著作權聯盟等國際性圖書館組織,曾聯合美國、加拿大、歐洲、非洲等國家與區域性圖書館協會發出倡議,呼吁積極變革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以便使無障礙閱讀權利不受著作權的威脅[2]。2020年11月11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三次會議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的決定》,擬于2021年6月1日起施行第三次修改后的著作權法[3]。本次修改著作權法的特點之一就是對現行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做了諸多創新,這為圖書館開展無障礙服務營造了更加有利的法律環境,提供了新的操作規范。
一、我國為閱讀障礙者開展著作權立法的法律依據
(一)國際法依據
早在1948年,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第一條就強調任何人“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2006年,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第3條把“無障礙”確定為實現殘疾人權利平等的基本原則,在第9條對環境無障礙、信息無障礙等做了規定。無障礙閱讀權是信息無障礙權利體系的一項具體內容。保障無障礙閱讀權必須克服著作權問題的羈絆。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第三十條規定,締約國應確保殘疾人“獲得以無障礙模式提供的文化材料”“獲得以無障礙模式提供的電視節目、電影、戲劇和其他文化活動”“締約國應當采取一切適當步驟,依照國際法的規定,確保知識產權法律不構成不合理的歧視性障礙,阻礙殘疾人獲得文化材料”。2013年6月,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成員國締結了《關于為盲人、視力障礙者或其他印刷品閱讀障礙者獲得已出版作品提供便利的馬拉喀什條約》(以下簡稱《馬拉喀什條約》)[4]。《馬拉喀什條約》重申了《世界人權宣言》《殘疾人權利公約》宣告的不歧視、機會均等和無障礙等原則,突出對無障礙權利在“利益平衡基礎上的優先保護”理念,為各國立法提出了指導思想與標準。我國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又是《殘疾人權利公約》《馬拉喀什條約》等國際公約的締約國,有義務通過變革本國的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履行對國際社會的莊嚴承諾。
(二)國內法依據
我國有盲人和低視力者1700萬,每年新增盲人大約45萬、低視力者135萬,大約每分鐘就會出現1個新的盲人和3個低視力患者,還不包括其他類型的閱讀障礙者[5]。《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沒有明確涉及無障礙權利的內容,但是普遍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關于“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規定就包括無障礙權利這種具體的權利形態[6]。目前,我國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為基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保障法》《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等法律法規中設置了無障礙條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圖書館法》《出版管理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教育條例》等法律法規也包含了保護無障礙閱讀權的規定。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殘疾人是社會大家庭的平等成員,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支重要力量,是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支重要力量;要努力在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大格局中,完善殘疾人權益保護法律法規,不偏離方向,不脫離軌道。”[7]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22條第12款和《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6條第6款、第12第2款是從著作權限制與例外角度為無障礙閱讀權提供保護的規定,但是在實踐中已然體現了明顯的局限性和對新技術、新需求背景下殘疾人事業發展的不適應性,所以應予以積極完善,并理應成為著作權立法創新的重要內容。
二、我國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的創新
(一)受益人范圍的創新
各國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關于受益人的規定存在差大差異。比如,按照印度、奧地利等國家著作權法的規定,受益人泛指所有類型的“殘疾人”,而依據印度尼西亞、希臘等國家著作權法的規定,受益人只能是“盲人”。在《馬拉喀什條約》的立法討論中,巴西和世界盲人協會聯合提案建議將受益人定為“殘疾人”,南美洲提案則指“盲人或有視力障礙的人”,而美國和歐盟提案則強調將受益人規定為“平面媒體障礙者”[8]。最終《馬拉喀什條約》第3條將受益人界定為“印刷品閱讀障者”,包括盲人,有視覺障礙、知覺障礙,或者患有其他方面疾病導致的身體殘疾而不能持書或翻書,或者不能集中目光或移動目光進行正常閱讀的人。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22條第12款、《條例》第6條第6款沒有關于受益人的概念,且只能適用于“盲人”。新修改后的著作權法第24條第12款、第50條第2款用“閱讀障礙者”取代“盲人”,明顯擴大了受益人群體,而且超越了《馬拉喀什條約》對受益人的規定。因為,《馬拉喀什條約》第3條將受益人界定為“印刷品閱讀障礙者”,我國修改后的著作權法第24條第12款、第50條第2款規定的“閱讀障礙者”的外延大于“印刷品閱讀障礙者”。
(二)無障礙格式版類型的創新
由于閱讀障礙者不能通過視力閱讀,因此,必須向其提供適宜的接受信息的載體,這就是“無障礙格式版”。按照孟加拉國、印度尼西亞等國家著作權法的規定,無障礙格式版只涉及“盲文”。依據澳大利亞著作權法規定,無障礙格式版包括盲文、大字本、無障礙影視作品等。加拿大、德國等國家的著作權法則明確將無障礙影視作品排除在無障礙格式版之外。《馬拉喀什條約》第2條第2款將無障礙格式版定義為“讓受益人能夠與無視力障礙或其他印刷品閱讀障礙者一樣切實可行、舒適地使用作品的作品版本”。該條款的議定聲明專門指出,無障礙格式版包括作品的有聲形式。按照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22條第12款的規定,“盲文”是唯一的法律允許的非經授權可以制作和傳播的無障礙格式版,盡管《條例》第6條第6款沒有限定“盲文”,但是“以盲人能夠感知的獨特方式”指向的就是“盲文”[9]。修改后的《著作權法》第24條第12款、第50條第2款將無障礙格式版規定為“以閱讀障礙者能夠感知的無障礙方式”,其范圍已經大于《馬拉喀什條約》對無障礙格式版的規定。因為該條約對無障礙電影等是否屬于法律認可的無障礙格式版未做強制性規定,而在我國修改后的著作權法框架下,無障礙電影當屬一種合法的無障礙格式版。
(三)著作權限制與例外的創新
為了既照顧締約各方在適用作品類型和權利限制范圍問題上的利益訴求,彌合分歧,推動各國立法,又為了從國際層面協調著作權立場,《馬拉喀什條約》第2條第1款將適用作品的類型表述為“文字、符號和(或)相關圖示”,在第4條第1款第1項將復制權、發行權、向公眾提供權(我國著作權法中為“信息網絡傳播權”)設置為權利限制的“最低標準”,并在該條第2款和第3款的議定聲明中允許締約國對表演權、翻譯權進行限制,還在第12條設置了以“三步檢驗法”為依據的“發展條款”。“文字、符號和(或)相關圖示”涵蓋了我國著作權法體系中除了電影作品和“無須”無障礙轉換的口述作品、小型模型作品,以及“不易”無障礙轉換的美術作品、攝影作品的作品類型[10]。但是,由于現行著作權法第22條第12款規定的無障礙格式版只有“盲文”,所以適用的作品類型有限,因為許多作品類型無法轉換成盲文,特別是《條例》第6條第6款的規定只能適用于“文字作品”。修改后的我國著作權法第24條第12款、第50條第2款沒有限定作品類型,只要是“已經發表的作品”都在適用之列。相應地,不僅復制權、發行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沒有受到限制,而且表演權、翻譯權等同樣不受限制,這為無障礙格式版制作和傳播方式的多樣化、靈活化創造了條件。
三、圖書館為閱讀障礙者開展無障礙服務的著作權規范
(一)無障礙服務的針對性規范
按照各國著作權法和國際條約的規定,圖書館等被授權實體在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中享有較為寬泛的例外權利。但是,圖書館等被授權實體行使權利的前提是基于為閱讀障礙者服務之特定目的,并確保無障礙格式版的安全傳遞,即防止無障礙格式版被非閱讀障礙者獲取和利用。比如,2012年,印度《著作權法修正案》第52(1)zb條規定,不允許無障礙格式版流入普通市場。2014年修訂后的《俄羅斯聯邦民法典》第1274條第6款規定,圖書館不能向盲人或其他視力障礙者之外的公眾提供電子版的無障礙作品。按照《馬拉喀什條約》第2條第3款規定,作為被授權實體的圖書館要確定其服務的人為受益人。圖書館為了保障無障礙服務特定性、針對性,應采取以下幾方面措施。第一,通過多種途徑,圖書館可以與包括但不限于同政府殘疾人事業管理部門、殘疾人組織、慈善機構、社區等合作,識別和確認閱讀障礙者的身份,明確閱讀障礙的類型,建立動態的無障礙服務用戶檔案。第二,圖書館可以在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上附加著作權標記或者著作權警示語言。第三,圖書館要對無障礙網絡服務施行實名制,運用人工智能、大數據、驅動鏈等技術進行權限管控,并及時發現和制止非法獲取和利用無障礙格式版的行為。第四,圖書館要對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的類型、份數、傳播途徑和服務對象等詳細記錄,對無障礙格式版的再傳播、收回、存儲、銷毀等環節加強管理。
(二)無障礙服務的公益性規范
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公益性。比如,2015年,南非著作權法修正案第19D條規定,未經作者同意制作無障礙格式版,必須是非商業性的。按照《馬拉喀什條約》第2條第3款的規定,為了保證無障礙服務的非營利性,被授權實體必須得到政府的授權或者承認。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第22條第12款和修改后的著作權法第24條第12款沒有明確把“非營利性”作為適用的前置條件,但是“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本法享有的其他權利”和“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的規定,事實上排除了“營利性”的適用。與此不同,《條例》第6條第6款和修改后的著作權法第50條第2款則對“非營利性”做了明確規定。需要注意的是,我國著作權法及其配套法規沒有排除營利性主體對閱讀障礙者著作權制度的適用。這并非是對營利性的認同,而是為了更有利于動員社會資源共建殘疾人事業,只要商業主體在無障礙服務這種特殊類型的服務中不具有營利性,就屬于法定的適格主體。無障礙服務的“非營利性”并不否定“收費”。比如,按2012年印度《著作權法修正案》第31B條的規定,圖書館可以按照成本價向殘疾人提供無障礙格式版。我國圖書館在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和服務中能否收費,如何收費和監管等問題,需要法律法規的進一步明確規定。
(三)無障礙服務的適度性規范
規范的明晰性、量化性不僅能夠提高法律的實際可執行力,而且能夠增強圖書館等被授權實體開展無障礙服務的法律確定性,預測存在的侵權風險,提前采取防范承擔法律責任的措施。但是,立法不可能對所有問題的判斷都設置精確的標準,而往往只能提供原則性、抽象性的規定。比如,《馬拉喀什條約》第2條第2款規定,出于制作無障礙格式版之目的,可以對作品進行修改,但必須尊重原作的完整性。第4條第2款第1項又規定,為了傳播無障礙格式版,可以采取任何中間步驟實現目的,還規定,除了對受益人無障礙所需要的修改,不得進行其他修改。我國著作權法、《條例》對制作和傳播無障礙格式版沒有就修改權限制問題進行規定,也未明確允許或者禁止采取中間步驟。在這種情況下,圖書館等被授權實體不能以“法無禁止,即是允許”為理由恣意行使權利,而應以“適度”“夠用”“必須”為原則,“善意行使”例外權利。比如,圖書館對作品的修改,應僅限于文字的修改和適當調整,不應對原作品的結構、層次、段落等進行再分割、重組或者拼接,如果是制作節略版、縮減版的無障礙格式版要更加慎重。實現制作和傳播無障礙格式版的中間步驟或許不是唯一的,圖書館應從尊重和保護著作權的角度,比較選擇對權利人利益影響最小的一種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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