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程鴻
記不清究竟有幾個村子,像胳膊腿拴在一起的螞蚱般,把連綿的幾座山包圍在一起。山與山隔得遠,鄉親們時不時吆喝幾句,都可以清晰地聽到層層疊疊的回音。
各村的人基本沒什么聯系,大家都清楚自己耕作的地盤,日子也過得本本分分。而把村與村真正聯系起來的,是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鐘多街道梁家堡村黨支部書記梁秀和。
大家的“梁書記”
“梁書記”,別人都這么稱呼他。
2010年,我讀小學三年級那年,梁秀和成了梁家堡村新上任的村黨支部書記。聽老一輩人說,在我還沒出生時,他就開始在村里工作了。
也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梁書記很喜歡把村民召集起來開群眾大會。他手里總拿著一個厚厚的黑皮筆記本,一邊了解民情、宣傳政策,一邊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寫記記。
勞作了一天,村民都很累,也不明白為什么這位書記如此負責,所以,人雖然坐在露天院壩開會,心里卻惦記著自家今年能收獲多少豆子和玉米。每次開會我也去,因為人多熱鬧,但會議總是還沒開多久,我的困意就不知不覺爬上了頭。
那時候每個村都沒有馬路。梁書記有一段時間沒在村里轉悠了,有的人松了一口氣,有的人無所謂,我卻感到有點不習慣。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因為放學后在路上捉蜻蜓耽擱了時間,我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晚,就在即將被怒氣沖沖的奶奶臭罵一頓時,村里一位叔叔來通知奶奶到院壩開會,他說梁書記回來了。
見奶奶的怒氣沒那么大了,我趕緊說:“我先去看看。”說罷,我便跟著那位叔叔出了門。
院壩里,村民一團一團地聚在一起,到處都散發著熱氣和汗味。
隨著“咚”的一聲敲鑼聲響起,吵鬧聲漸漸沉了下去。只見梁書記站在院壩前的石階上開始發言,他那天的情緒好像很激動,不一會兒腦門上就汗涔涔的,在昏黃的燈光照射下像涂抹了一層油。
全程我只聽明白了一個關鍵詞——馬路。村里要修馬路了!
欣喜之余,我瞥見梁書記看著坐在院壩里的我們笑了。我注意到有一顆剛剛凝成的汗珠順著他消瘦的下巴滴到臺階上。那汗珠滴落的地方蔓延出一種更深的顏色。
后來,梁書記帶著村里人鑿山、鋪石子,辛辛苦苦干了好幾年才修好了村里的馬路。那條路雖然不像城里的路那么干凈寬闊,但也讓我們的出行變得更加方便。
再后來,梁書記買了一輛摩托車,只要摩托車“嘟嘟”的聲音一響起,大家就知道當天晚上要開群眾大會了。
騎摩托車的身影
2012年,我讀小學五年級,從村小轉學到了城里的小學就讀。
那時村里的小學只能讀到四年級,因為學校僅有兩位老師,他們無法承擔起學生們升學的功課。
學校離家更遠了,為了不遲到,賴床是不被允許的,但意外也總是不可避免。
有一次,我睡過了頭。為了趕時間,我抓著書包拼命地奔跑在那條鋪著石子的馬路上,心里很慌。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害怕的緣故,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時,熟悉的“嘟嘟”聲從前面傳來,是梁書記。
梁書記看到我,停了車,問清楚情況后,隨即調轉摩托車的方向。他好像也著急起來,給我擦了擦眼淚,叫我趕快坐上摩托車,說要載我去學校。
我只顧著抽噎,木訥地上了車。
平靜下來后,我問梁書記:“您是不是到村里有急事?”
他說:“你們這些孩子的事就是大事。”
那一刻,一股暖流在我的心里涌動,我感覺他像極了我遠在他鄉打工的父親。
坐在梁書記的身后,我突然看見那本黑色的筆記本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摩托車的凹槽里,筆記本的表皮已經出現裂紋。我一直很好奇,筆記本里有些什么內容,梁書記每次都帶著它出現在村里的各處。不僅如此,筆記本還在不斷地變厚,那微微膨脹的紙張散發出一種奇妙的吸引力。
我想了想,開口詢問:“這個筆記本寫了很多東西嗎?”
他說:“沒有,都是我隨便寫的。”
我追問:“那它怎么這么厚?”
他笑了笑:“厚的筆記本能用很久嘛!”
好像是這個道理,我便沒有繼續問下去。那天,我沒有遲到,還得到了一份珍貴的面包早餐。望著那個騎著摩托車離去的身影,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師常說,要懂得感謝別人,我想了想,又大聲說了句:“謝謝。”
筆記本里的秘密
終于,我還是看到了筆記本里的內容,揭開了它的“廬山真面目”。
那天,梁書記把筆記本遺落在了開會的院壩的四方桌上,因為村里一位老人突然在會上昏倒,他和鄉親們忙著把老人送到醫院去。
我的手不停顫抖,幾頁幾頁地翻著筆記本。
那些泛黃的紙張上規規矩矩地記錄著時間、地點、事件,還寫著問題、計劃、目標、方法以及我看不懂的種種內容。那是從梁書記來到村子那年開始寫的,而且還標注了自己的感想、收獲和總結。
我發現在每一次開會之后,筆記本上記的內容總會特別多,字總是密密麻麻地鋪滿了好幾頁紙。
原來,梁書記召集了那么多次群眾大會,是在認真熟悉每一戶家庭的成員,了解每家的情況,聽取村里人的想法和意見。那條馬路,也是他跑了很多地方、奔波了很多天,得到上級機關的批準和支持后才修成的……
我感到驚訝,筆記本里的內容像極了語文老師布置給我們的日記作業,我知道,這是梁書記的秘密。
我合上筆記本,靜靜等著梁書記回來拿走它。
晚些時候,梁書記出現了,他跑著來找筆記本。我將筆記本遞給他,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對不起,我偷看了您的筆記本。”
他回答道:“沒關系,好孩子,好好上學!”
現在,我已經是一名大二的學生,村里那條馬路也變得和城里的一樣干凈寬闊。梁書記老了很多,但還在村里工作。上次放寒假,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他笑著說:“好孩子,有出息。”
我說:“您怎么還騎摩托車?”
他仍舊笑著說:“習慣了,還是摩托車方便。”
當摩托車啟動準備離去的那一刻,我又看見了摩托車上那本熟悉的黑皮筆記本,它也老了很多。
(作者系長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