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王琦璋
2019年8月25日,北京,學而思戶外廣告。
教育“雙減”政策在吹了兩個多月的風后,正式出臺。
7月24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29日,教育部進一步明確了學科類與非學科類的范圍和管理。
教培行業對“雙減”政策反應劇烈。在政策正式出臺前,一份未經確認的文件便在網上流傳,教培行業中概股聞風開始跳水式的暴跌,高途、新東方、好未來一度跌超50%。三支股票單日市值合計蒸發近1000億元。
裁員也在悄然進行。高途、VIPKID等多家頭部培訓品牌先后傳出裁員消息?!罢崎T教育”在深圳的一名員工告訴記者,他早在上兩周已被公司解雇,獲賠一個月工資。至此,他在掌門的工作時間還不滿一年。業界稱,整個教育板塊需要更多時間來消化“雙減”政策帶來的變化。而2021年的暑假,很可能成為“最后一個補課的暑假”。
目前,各地教育部門已經開始采取相應行動,響應配合“雙減”落地實施。廣東省教育廳發文,明確從暑假后的秋季學期開始,K12階段各類學校提供每周5天的課后服務,下午至少兩個學時。
7月28日上午10點多,南都周刊記者來到了位于深圳南山的某大型K12課外教培品牌的教學點。這個培訓點占據了一棟商鋪樓的整個二層:大班課教室門口處,貼著課程表,最早的一節課在早上8點30分開始,最晚一節在晚上8點30分結束。此時,長廊兩旁共計30多個教室,有超過八成教室都在上課。陸陸續續有家長前來,等候接即將下課的小孩。相比企業經營層面的腥風血雨,以及各地教育部門的迅速響應,“雙減”對暑期培訓課堂,似乎還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
一名學生家長告訴記者,對于“雙減”,他仍處于“觀望”狀態。“減負其實不是那么容易,畢竟最根本的升學壓力還在?!?/p>
事實上,大多數家長對“雙減”都是抱著保留態度。在5月21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就審議通過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此后,教育“雙減”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巨大討論,當時就有人把還沒到來的暑假,稱為“最后一個補課的暑假”。
但南都周刊記者采訪了一些K12階段孩子的家長發現,“雙減”并沒有影響他們把孩子的暑假安排得滿滿當當。
為了抓緊暑假時間提升孩子考試成績,不少家長選擇給孩子報讀校外的學科培訓班。
深圳家長張凡給即將上初二的兒子,在家附近的培訓班報了英語和數學課,課程持續一個月,每天上課3個小時,總花費一萬多塊錢,“這還算是便宜的了”。
張凡的兒子在深圳福田區一所公立中學就讀。他覺得,這所學校的教學質量不算太好,不是“名?!?,而課外輔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和“名?!钡牟罹唷!俺踔械暮⒆泳褪且粡埌准垼绻ゲ涣撕靡稽c的學校,就只能通過不停上補習班的辦法,來彌補一下了?!?/p>
而這種“彌補一下”也是張凡兒子所在班級的現狀,張凡了解到:兒子班上同學幾乎人人都在參加課外培訓。他曾經因為覺得補習效果不理想而對報班產生了猶豫——但當知道幾乎所有同學都在補習之后,他選擇繼續把孩子送到補習班。“別人的小孩都在補習,就你的小孩不補習,這也不太好?!?/p>
“雙減”并沒有影響他們把孩子的 暑假安排得滿滿當當。
為了抓緊暑假時間提升孩子考試成績, 不少家長選擇給孩子報讀校外的學科培訓班。
家住廣東三線城市陽江的家長楊謙,也給自己兩個小孩報補習班,“給下學期升六年級的老大補數學和英語,升三年級的老二補數學和作文?!毖a習班是兩個孩子所在小學的任課老師私下開設的。在小城市,學校老師辦的“家教”遠比大型培訓機構,更受家長青睞,課堂的價格也相對便宜一些。
也有家長更注重利用暑假的時間,去培養孩子在學科學習以外的能力?!笆罴偈请y得的機會,讓小孩在體育、藝術這方面能有更多時間去訓練。學科方面倒沒什么需要補習的,小學里面已經把要學的都教了,有不懂的自己多看看書,練一練,或者去問問老師就可以了?!睆V州家長劉莉告訴記者,這個暑假,她給自己8歲的小孩報了各種各樣的班,包括編程、游戲數學、閱讀課、游泳、大提琴、美術等,總共花費了超過3萬塊,“暑假是絕對比開學要貴的?!?h3>國際教育夏令營,另一種促進?
“寓教于樂”的夏令營也是很多家長的選擇。深圳福田一所私立幼兒園的外教James告訴記者,他任教的幼兒園在暑假給這些3-5歲的孩子也開設了夏令營?!八秃⒆觼硐牧顮I的家長中,有75%是希望有人幫忙看下孩子,而不是以學習為主要目的,但剩下有25%的家長,可能就是我們說的‘虎媽虎爸?!?/p>
作為老師,James更希望孩子們在夏令營里“玩得開心”。“夏令營是一個玩和學習結合的過程,但更重要的,還是孩子們能真正享受這個持續數周的過程,要不然還不如讓他們能真正從學校里放假,好好地休息一下?!?/p>
孩子馬上要升初中的家長錢雯,更希望孩子能通過夏令營的語言環境,更好地學習英語。她花費了16880元,給女兒報了一家國際學校的夏令營.
她也嘗試過給女兒報補習班,但收效甚微,還讓母女兩人關系緊張,感覺很痛苦?!扒岸螘r間送她去一個培訓班學英語,結果把我給上崩潰了。老師說她成績不好,原因就是不愿意背單詞。老師就每次抽查她,只要寫不對,就抄寫20遍,還要用這些不會詞造句。搞得每次上完課,她還被留堂一個多兩個小時?!?/p>
“我也不愿意這樣逼著她。夏令營不需要背單詞,就是有個環境,每天用這個語言,可能效果還好一點?!卑凑斟X雯的規劃,暑假結束后,她的女兒會直接入讀這家國際學校。錢雯的選擇,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按照老師的推斷,她女兒可能考不上深圳高中,“應試教育對標準答案的那種精確,不太適合我的女兒,她比較天馬行空,比如她寫的作文,之前在公立學校被老師批得很低分,但是同樣的文章,拿到報社,卻是可以刊發的水平。”
事實上,無論是選擇哪種讓孩子度過暑假的方式,家長繞不開的,仍然是對升學的擔憂。這在很大程度上也解釋了,為什么家長在“雙減”政策下,仍按兵不動,甚至還更加緊張。
錢雯在女兒上五年級的時候,就被老師預判,自己的女兒“肯定上不了高中”。
“我女兒每次考試三科成績都能維持在90分出頭的水平,在她上的那所重點小學的班級里就是排30多名,但是老師告訴我,像我女兒這樣不怎么背單詞,現在能考個90多分,但初中可能就只能拿60多分了。老師說她肯定是考不到高中的,就算是考上了,也不會是重點,考不上重點高中就考不到985、211大學?!?/p>
張凡也有這種連鎖反應式的擔心?!皽p負其實不是那么容易的,要看教育部門決心到底有多大,比如課外培訓不搞了,那學校配套的措施能不能跟上,現在教育資源不均衡,名校確實就是好,教學方法、老師水平都是不一樣的,教出來的孩子肯定也是不一樣。”作為初中生的家長,張凡同樣擔心兒子“上不了好高中,就更別指望上好大學了?!?/p>
家長對中考的關切是普遍性的,這種關注的心情甚至超過了高考。
對此,21世紀教育研究院南方中心主任臧敦建認為,這種對升學關切度的前置,是因為升學對學生的分流,在中考已經發生。“我們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是百分之四十多快五十,也就是說,18歲左右這群孩子,有一半能上大學,但你看很多地方高考錄取率基本上已經達到90%了,那么,另外一半沒上大學的孩子是什么時候被淘汰的呢?那就是中考這個環節了?!标岸亟ㄔ缜霸诮邮苣隙贾芸浾卟稍L時分析。
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鑒》數據,從全國范圍來看,從1990年開始,普高學生占高中階段教育在校生的比例為50%左右;2016年開始,普高學生占比逐漸增加,這幾年基本都維持在60%以上。但公辦普高入學率是大多數家長更關心的指標,在一些人口流入較多的規模城市,公辦高中資源事實上處在較為緊張的狀態,張凡和錢雯所在的深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深圳教育局披露的數據顯示,2020年,深圳公辦普高招生4.1萬人,而全市符合中考報名條件的考生達到8.9萬人。以此計算,深圳公辦高中錄取率僅達到46%。
事實上,無論是選擇哪種讓孩子度過暑假的方式, 家長繞不開的,仍然是對升學的擔憂。
錢雯曾經想過,“要不干脆做好把孩子送到職高的準備?!蹦嵌螘r間,她開始密集打探了解深圳職業高中的情況,聽取身邊親朋關于職高的建議,最終,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現階段來講,職高仍然不算一個特別好的選擇,無論是學習的環境,還是將來孩子的就業取向,這是最真實的考量?!卞X雯說。
錢雯給女兒選的國際學校位于深圳龍崗區,這所學校在初中階段每年學費是27萬元,高中階段則是每年32萬元。
她覺得這是一條可以免于“雞娃”,但依然可以讓孩子保有競爭力的道路。她不愿意“雞娃”,也沒有時間“雞娃”,錢雯是一名紀錄片導演,日常需要花大量時間完成手頭的項目。
“我不想天天盯著她,讓她去做作業、背單詞,首先是我沒有這樣的時間,我也不想把我和女兒的關系給搞壞了。幾乎每個家長都在‘雞娃,你不‘雞就沒辦法,我選擇了國際教育這條路?!卞X雯坦言,身邊很多朋友,只要家庭條件允許,都把孩子送到了國際學校走國際教育的路線,這算是一種給孩子“減負”的方式。
錢雯也分析過自己的這種“著急”情緒,“大概是來源于一種‘恐懼,好似考試的分數就決定了階層?!?/p>
在臧敦建看來,錢雯的想法在家長群體中并不少見,尤其是一線城市里的“新中產”。他以北京為例,海淀黃莊名校匯聚,人們從北大、清華、人大這些名校畢業以后,就在這周邊工作。他們當然希望孩子能重復自己的路,走精英路線。如果突然有一天他們的孩子考個不那么好的學校,他們可能真的會崩潰?!跋裆钲谄鋵嵰彩沁@樣,它是一個移民城市,很多名校畢業的人才來到這里工作,成為城市里的新中產,那他們成家有小孩之后,肯定還是希望孩子能重復自己的路線,甚至是要超越自己,這就導致了現在很多家長都特別著急。”
相比“雞娃”和走國際教育路線,職業教育至少在目前來說,還不能滿足城市新中產對孩子的期待。
近期,“教育部將落實1:1普職比”的消息,引起了很多家長的關注。而事實上,“普職比大體相當”的政策存在已久。
早在2005年,國務院《關于大力發展職業教育的決定》中就曾提到:“到2010年,中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達到800萬人,與普通高中招生規模大體相當。”此后在2014年、2020年,國務院、教育部等相繼又重提了“保持中等職業學校和普通高中招生規模大體相當”的目標。
但直至目前,普高的招生規模仍較大幅度地高于職高,最近五年,兩者的比例維持在5.8:4.2-5.9:4.1之間,距“1:1”還有不小的距離。
“職高畢業出來的學生,很多直接就去工作了,而普遍來說他們的收入是比大學本科出來的學生要少的。另外從身份地位上來說,現階段職高的認可度還是比較低,這就導致了很多家長不愿意讓孩子去上職高?!鄙钲诎偈诉_小學校長熊佑平早前接受南都周刊記者采訪時分析。他認為,社會對職高的一些觀念和看法,扭轉還需要時間,“因為這跟整個社會的經濟、文化這些基礎層面是緊密相關的?!?/p>
劉莉認為,只有改變了教育的目標、理念,給出多元化價值出路,才有可能真正實現“減負”——“單純不讓開培訓班了,但升學壓力不變,這反而會讓有能力的家長負擔更重,大家都會去找一對一培訓。沒能力的家庭毫無頭緒,可能又陷入其他的陷阱?!?/p>
劉莉所說的情況已經發生。7月20日,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就業研究所與智聯招聘發布報告稱,在教育培訓市場監管風暴下,盡管教培職業的銷售類崗位,招聘需求人數較去年同期明顯下降,但家教類崗位需求同比增加821%,由此推動教培職業的就業景氣指數(CIER)排名首次居各行之首。
暑假即將完結,但沒有家長感到完全的放松。盡管張凡表示,自己對“雙減”政策目前仍持有一種觀望態度,但他覺得,這至少是一個好的開始?!叭绻罄m配套能措施可以跟上,‘雙減無論是對學生還是對家長來說,都會是一種解放?!?/p>
(除臧敦建設、熊佑平外,本文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