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曦
相比其他國家,我國的碳達峰碳中和具有“過渡時間短”“基礎強度大”等特點,而且,我國經濟還面臨著未富裕先轉型的巨大挑戰。
首先,從碳達峰到碳中和,我國給自己預留的時間是30年,而美國、歐盟等發達經濟體的過渡期是40~60年。其次,我國碳排放的經濟效率低,能耗高,排放強度大。最關鍵的是,歐美等發達經濟體已經進入了富裕階段,而我國的經濟基礎依然薄弱,還面臨環境權和發展權的權衡。
相比歐美等發達經濟體的自然達峰過程,我國要完成碳達峰碳中和的目標必須進行集中干預,在經濟增長、城市化、人口轉型等方面,發達國家花一兩百年才自然實現的過程,我國僅僅用幾十年就達成了,但是我們為此付出了巨大的生態和社會代價,這些都是前車之鑒。雖然碳達峰碳中和任務重、時間緊,但我們不能操之過急。我們不僅需要更高的效率,還需要更多的理性。要探索我國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實踐路徑,應該充分吸收過去發展的經驗和教訓,立足可持續的長遠目標,兼顧效率與持久,綜合國內國際雙循環,進行更科學更系統的布局。
一、協同生態文明轉型,維持生態基底的可持續是我國實現碳中和的前提
過去,我國付出了高昂的生態環境代價;如今,討論碳中和的實現路徑,我們應該吸取教訓,不能盲目追求效率而違背事物發展的自然規律。我國正處在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轉型的階段,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實現應該協同生態文明建設的要求,立足長遠,尊重規律,效法自然,以維持生態基底的可持續為前提。
人類所仰賴的物質能源絕大多數都源自生態系統的初級生產,這是人類社會和人類文明得以延續的能源起點。人類文明對自然生態系統的干預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對自然贈與(包括資源能源等)的直接攫取和消耗,二是人口規模和經濟規模的擴張對生態系統初級生產力的干擾或破壞。很多權威的生態學家已經論證過工業文明對生態系統初級生產力的傷害。相關研究表明,20世紀80年代,人類對初級生產力的侵占和消耗已經達到30%左右。目前,全球人口增長了近一倍,經濟體量擴大了數倍,人類的消費強度也在不斷提高,由此不難推斷,現在人類對生態系統初級生產力的侵占和消耗已經成倍增加,正在逼近生態系統初級生產力的極限狀態。所以,有學者提出“人類紀”和“行星邊界”的概念。我們確實進入了人類紀,人口規模和經濟規模已經逼近地球這顆行星的極限,未來任何邊際增量所帶來的不確定性風險都在不斷增加。值得注意的是,因為窮人對生態系統的依賴比富人更直接,人類未來對生態系統的任何侵占都將進一步加劇貧困問題。在全球實現碳中和,我們應該以“將經濟體控制在相對于生態邊界的合意規模范圍內”為前提。合意規模不等于極限規模,離極限規模還有一定的距離。我們不能追求極限規模,否則等真正觸及生態系統極限的時候,生態系統早已失去原有的韌性而變得極其脆弱,留給人們反應的時間很短,試錯和修正的空間也很小。
在應對氣候變化的進程中,維持生態系統初級生產力的穩定可能是成本最小、效率最高且效果最持久的方案。雖然我國面臨著嚴峻的發展任務,但是從長遠來看,實現可持續發展是我們應該堅持的出發點。因此,碳中和目標應該與生態文明轉型目標協同起來,尊重自然,遵循自然,效法自然,保護自然,培育自然,著重培育生態系統的初級生產力。生態文明轉型強調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這不僅是人與自然的和解,而且強調人與自然的合作。原先,我們將碳減排視為經濟發展的約束性條件,以此倒逼經濟轉型,現在應該變被動為主動,將碳約束視為發展機會,這需要在發展理念上更進一步。
首先,考慮我國的生態和氣候承載能力,轉增長為發展,這與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出發點是一致的。尤其是我國的發達地區,更應該主動地減少自然生態負擔,為落后地區騰出發展的生態空間。其次,在合意規模的前提下,多考慮成本低、效率高、效果好、影響持久的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e Based Solutions)。在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頂層設計中,很多理念都是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等就是宏觀的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在實踐中,我國有很多將保護生態和發展經濟由對立轉變為統一的實際經驗,比如發展生物質能源等。應對氣候變化,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是立足長遠的方案。從長遠來看,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有助于保護生態系統的能源生產和轉換能力;就效果而言,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優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拆東墻補西墻的傳統技術解決方案,更有希望從根本上解決發展不可持續的問題。
二、優化國內經濟結構是我國實現碳中和的重點
產業結構、能源結構等經濟結構的全方位升級是我國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的重點,這已是各界的共識,是談得最多的角度。如何優化我國經濟結構,挑兩個重點問題來談。
第一,優化宏觀調控加微觀自由的配置機制。所謂宏觀調控加微觀自由,是指在宏觀方面采取總量和配額控制(比如配額分配制等),在微觀個體方面給予足夠的靈活性,例如通過參與市場交換來解決配置問題。從理論上來說,宏觀調控加微觀自由的方案如果能夠得到科學的運用,適用于所有稀缺資源的配置問題,但是,在實踐中,宏觀調控加微觀自由的方案對政府的科學執政能力和市場的完備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國碳排放問題的主要癥結在于產業結構、能源結構不合理,因此,協調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形成良性的激勵和倒逼機制,鼓勵清潔產業和清潔能源,淘汰高能耗高排放產業,降低傳統化石能源份額,政府在這些方面應發揮調控作用。所以,在宏觀調控方面,政府應該更好地把握總量控制和配額分配的調控機制,科學地評估總量和分配配額;在微觀市場方面,要盡快完善碳交易市場,降低交易成本,提高市場配置效率,充分發揮市場的淘汰機能。
第二,供給管理和需求管理并存。目前,我國在供給管理方面投入了很多努力,但在需求管理方面做得不夠,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在應對氣候變化、實現碳中和方面,能源替代、貿易替代、技術替代等增加供給的管理思路會面臨杰文斯悖論,出現反彈效應,供給的增加往往會刺激需求,導致消費總量不降反增。此外,技術升級促使傳統化石能源供給成本下降,也可能導致資本的逆向心理。例如,一份行業投資報告提到,隨著碳減排技術和碳封存技術研究的深入,煤炭行業的前景可能并不會太悲觀,煤炭仍是值得投資的領域。這份報告的逆向邏輯是,當技術賦予碳排放的可能性空間后,將降低使用煤炭等傳統化石能源的碳排放成本,煤炭行業可能獲得新的發展空間。因此,通過技術升級帶來的供給優化成果很可能因需求的激增而抵消。所以,在優化供給管理的同時,對需求進行科學的管理更為重要。實現碳中和的重點應該是降低整個經濟體的吞吐量,而降低吞吐量的源頭之一應該是降低經濟體的消耗量——消耗降低了,或者優化了,排放問題自然就解決了。因此,無論是工業、建筑、交通等行業的需求,還是居民生活的需求,都可以通過引入多種措施減少和優化需求。從源頭優化能源資源的消耗,自然終端的排放問題也會得到緩解。從長遠來看,相比增加供給,優化和控制需求也許能更好地解決供需矛盾,是一種更可持續的能源和碳排放管理思路。
三、提升中國在國際價值鏈中的位置是我國實現碳中和的必要資料
在全球經濟一體化進程中,發達國家和地區與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存在著物質、能量和貨幣的溝通,逐步形成了一個“中心-外圍結構”:發達國家和地區以金融控制為大腦,是中心;發展中國家和落后國家出口初級產品,或者高耗能、高排放的產品,是外圍。中心國家以更小的環境成本換取所需,而外圍國家以更大的環境成本獲得收益。因此,全球貿易背后存在著各種不平等交換。
作為一個發展中的開放經濟體,我國在參與全球價值鏈的過程中承擔了很多其他國家的發展成本。已經有很多研究表明,我國因為參與國際貿易,承擔了大量的因發達國家消費而產生的碳排放成本。據我們的研究,在中國境內的碳排放總量中,由國內自身需要而產生的占60%~70%,由國際貿易引致的占30%甚至更多,國際貿易帶給中國的節能減排壓力不容忽視。基于2000—2014年數據分析發現,我國在參與全球價值鏈的過程中出現了兩方面的趨勢:一方面,我國參與國際貿易的碳成本和能源成本在下降,這是令人欣慰的;另一方面,我國單位貿易增加值的能源成本和碳成本依然遠遠高于發達國家。雖然亞洲其他國家也處于比較高的狀態,但是我國尤其高。
所以,盡管我國在對外貿易中處于順差狀態,但是對外貿易的能源成本和碳成本很大;在中心-外圍結構中,我國正在努力從外圍向中心靠攏,但是進程緩慢,成效不明顯。因此,優化我國的國際貿易結構,提升我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位置,對我國實現碳中和具有重要意義。減少參與國際循環帶給我國的減碳壓力,不僅對于我國實現碳中和的總體目標非常必要,同時也能更好地促進我國內循環的優化。內循環和外循環雙管齊下,才能更好地促進我國碳中和目標的實現。
(作者為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