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琴 袁慎聰
摘要:潛意識中每個人對某種色彩的選擇都暗含著自我特殊的心理意向。西部詩人昌耀的作品總是通過色彩運用表現出沉郁和蒼莽的獨特氣質。本文旨在通過研究昌耀詩文的色彩運用,挖掘其背后所蘊含的豐富精神內涵。而這種內涵正是詩人對于生命的獨特理解與青藏高原的共同作用孕育的。
關鍵詞:昌耀;詩歌;色彩;生命特質
現代心理學很早就開啟了對于色彩心理學的研究。研究表明,一般來說心理系統相對穩定的每個人對于顏色的使用都有著固定的愛好。因而在文藝作品中,每種色彩的運用大多也是暗含著作者特殊心理意向。人在萬千顏色之中為什么獨獨偏愛某幾種,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某種心理目的的、潛意識的選擇??v觀西部典型代表作家昌耀的詩文,沒有一篇作品不涉及對顏色的運用。據筆者初步統計,昌耀詩文作品中常用的顏色大致為兩類:一為冷色調——鉛色(形容風)、灰白、赭黃色(形容石塊和土地)、黑色、灰色、褐色、古銅色(形容云彩和膚色)、藍色、墨綠等。二為暖色調——以白色、綠色、紅色、金色為主。紅色中又以血紅、通紅、火紅、桃紅等較為常見。總體而言,昌耀詩文作品運用冷色調比較頻繁。這其中,冷色調中黑色、灰色,藍色用得較為常見,暖色調中則是紅色、金色用得較多。從縱軸看,以1986年為界,此前詩人色彩運用相對多樣化,之后則較單調。
一、雄壯健美的黑色激發生命力量
黑色在昌耀的詩中用得最常見,除開黑色本就是生活中的常用色調以外,筆者認為,這里面更多是作者的有意選擇。
在使用黑時,昌耀特別強調黑的濃重、透亮。如烏黑、黧黑、焦黑、黝黑、黑紫、黑紅等這些以黑色為底色的濃郁色彩都經常出現在其作品之中。
如果要進一步對黑這種色彩進行分類,我們又可以將黑分為形容人的黑和形容物的黑。
在詩歌《湖畔》中,作者寫道:“浴罷的肌體燧石般黧黑”……“她的濃濃的辮發烏亮油黑如一部解開的纜索”……“雪山太陽將她曬得略帶熏黑的紅彤彤的臉蛋兒,那樣的膚色,那樣的絎有條形隆起的野外作業緊身棉上裝都是理想中的‘平民樣式’,我覺得很美、很富魅力。”在這三處描寫中,詩人用“黧黑”來形容牧人的軀體,用“烏亮油黑”來形容女性的辮發,用“熏黑”來形容女性的臉蛋。明顯可以看出,“黑”在這里再一次彰顯了生命的健美、活力。
牧人的軀體和婦女臉蛋上顯然是由青海地區的強紫外線造成的,其既是惡劣環境下生命頑強求生的苦難印記,更顯現了生命在這種抗爭中所凸顯的堅韌品質和悲壯性。這堅韌表現于婦女身上,體現出的就是一種敦厚、樸實的平民感。至于牧人黧黑的肌體,這種“黧黑”不正是長期騎馬放牧、暴露于強紫外線之下的結果么?“黧黑”是風餐露宿的日常生活之產物,有效地給牧人的肌體蒙上了一層健美的顏色。
而對于辮發的形容,則借用黑色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充滿活力的青春少女形象,用中醫的觀點來看,發歸于腎,腎氣旺才會促進發的繁榮,腎氣旺也即富有生機和充滿活力。
因而,作者在使用黑色對人進行刻畫時,實際上是為了突出人的健美、朝氣和力量。
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發現,昌耀所表現的壯美并非一定總是外顯、亢奮的雄壯,同時也有可能是一種內斂的渾厚,但這都是在與苦難的反抗中所激發出來的生命力量。
同樣的,我們引用幾段作者用黑色來描繪物的片段。
“觸動了我,僅在于相距不遠的兩株高樹分別據有兩個取同一姿勢修持般扶膝蹲坐在樹底的土伯特女子:身著黑袍。束腰。據擺露出一角紅襯布。黑色辮發從額際下垂,隱去面孔,更長的部分從肩頭委蛇而過,束攏在腰臀。
卜者身著黑衣與卜者同在。
卜者身著黑衣與黑衣同在。
靈魂通道的每一路口都有卜者盤膝。
默悼著。是月黑的峽中
峭石群所幽幽燃起的肅穆。
是肅穆如青銅柱般之默悼。”
土伯特女子的“黑袍”,卜者的“黑衣”和漆黑的峽谷——“黑”在這里轉向了它的原始意義——神秘、莊嚴。黑意味著在視覺上的盲區,對于未知之物,總是會使我們感到神秘和敬畏。持修持狀態并全身“隱匿”的土伯特女子和卜者本就已經十分神秘了,何況再穿上黑色的長袍?兩種神秘元素的疊加,強化了這種神秘感?;蛘呶覀円部梢哉f正是黑色的長袍導致了我們對卜者和修持者產生了幾近于固化的神秘印象。
黑色在夜晚的峽谷中也以同樣的原理營造出了神秘、莊嚴的氛圍。另外,因為是峽谷的原因,清夜之下的峽谷較人還多了幾分幽靜。
二、深沉樸實的金黃色展示生命的豪壯
黃色主要用來形容人的膚色和土地的顏色,黃色在用來形容土著民時,實際上與黑色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較黑色少了一份朝氣,它更多的表現了人像土地那樣的特質,是沉重、渾厚、樸實的美學元素。
通常,金色、黃色在昌耀詩中占據的分量并不太多,但在作品《這是赭黃色的土地》里,作者重復鋪陳“這是赭黃色的土地”“這土地是赭黃色的”“不錯,這是赭黃色的土地”。
當黃色被用來形容土地時,作者用了“赭黃”,“赭黃”是一種什么樣的顏色?作者雖然說它“有如它的享有者那樣成熟的,玉蜀黍般光亮的膚色”,但筆者覺得這描寫不切實際——人身上的黃色之所以會發有光亮,是因為皮膚的油脂在日光下作用的結果,而在這里,作者之所以這么寫,只不過是想把土著民和這土地聯系起來罷了。而且,據筆者所知,這是一種比較接近黃土的顏色——因為更為干燥、貧瘠的緣故,比褐色的沙土顏色要更亮,但客觀上仍然十分暗淡。聯系后文我們也可以發現,作者是在著力表現這片默默地承載著一切沉重生命繁衍的荒原古樸、寬厚的性格特點,以及展現自身對這片荒原的尊崇。色彩偏暗的“赭黃”色是宜于表現土地的這種性格的——顏色過于鮮艷和明亮就有點能量外泄的感覺,其和活潑、生動的事物更搭配,而暗黃色有收斂之作用,更宜于表現渾厚、古樸。
至于金色,作者大多數用它來形容陽光,或者與黃色搭配,用“金黃”來形容麥子。但在《野橋》這首詩中,金色之使用變得異?!霸幃悺焙突恼Q。
“河上。
遠遠的橋:
系在黃昏的洲頭。
有一個金色的集市。
橋上有一個金色的集市。
有許多匆匆的腳步。
聽不到金鴨嘎嘎的叫,只看到金鴨的金羽毛
在黃昏的風里緩緩地
飄。屠夫的肉案
有一段金色的云。
吹糖人的小販,
把金葫蘆,
吹向了天空。
下游有一個淘金的女工
和一只溝金的船?!?/p>
通篇,幾乎所有的物體都是金色的或者和金沾上關系。乍一看,我們以為這所有的金色是黃昏日照的自然呈現,實際上并非如此,“金鴨”和“屠夫肉案上的金云”顯然都是有意為之的精心設置。立足于全篇,我們看到作者描繪了黃昏中的一個集市。這集市系在遠遠的橋頭,與陸地失去聯系的處境給人一種縹緲之感。集市之內,則更令人感到詭異和怪誕了,里面有許多形色匆匆的腳步,和飄在黃昏風中的金鴨羽毛,屠夫肉案上的不是豬肉,而是金色的云,吹糖人的小販又為什么把金葫蘆吹向天空?下游淘金的女工和溝金船數量竟都被設定為“一”。讀者通常不知道這“金色”是否意味著什么?或許是對拜金的諷刺?總之,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此時的憂郁和苦悶,這怪誕、詭異的想象就是其心情的一種變相反映。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昌耀多次形容水手的吆喝是一種“黃金般的吆喝”,這是從質地方面來展現這吆喝聲的渾厚,有力——因為金質地沉重,表現出水手的豪壯氣質。
三、悲壯莊嚴的紅色是對孕育生命的尊崇與贊美
紅色是昌耀在其后期中被頻繁使用的一種顏色,筆者認為這和昌耀的心理狀態是分不開的。在詩人的中、后期(1986年以后),精神苦修的漸入佳境使其思想更加地趨向于對形而上問題的思考,沉入到一種幾近于宗教沉思的狀態,隨著生活上各種打擊的降臨和“舊傷”的復發,這種精神的沉潛轉態最終演變為了日常的苦悶和深思。
早期,作者對于紅色的使用帶有明顯的時代印記——政治熱情。
“當我穿越大山峽谷總希冀它們碎然復蘇,
抬頭嘯然一聲,隨我對我們紅色的生活
作一次驚愕地眺視。
——《群山》”
“太陽,聽到這號角,出帳了。
好紅火的哈拉庫圖山莊啊。
......
哈拉庫圖人的笑聲將夜色笑紅了。
......
夜是漆黑的。山是漆黑的。水是漆黑的。
惟有這里最紅最亮最開闊最喜人。
——《哈拉庫圖人與鋼鐵》”
《群山》是作者在初到青海時寫作的,這首作品中明顯帶有“紅色”和青春詩意的夸飾因素。面對向往已久的高大山脈,那種高大、雄渾之美對于昌耀的震撼已是無疑的,但昌耀覺得還不夠,以至于竟想象到它們“猝然復蘇”后“抬頭嘯然一聲”,昌耀骨子里對于陽剛的這種追求也就可見一斑。在《哈拉庫圖人與鋼鐵》中,紅色雖然無可懷疑的指的是煉鋼爐里高溫鐵水的顏色,但是我們很清楚大煉鋼鐵是在響應國家的號召,因此這“火紅”實際上代表的是煉鐵即將成功的喜悅和政治熱情受到這成功煽動之后的再一次高揚。同樣,這里面當然也隱含著對人民力量的歌頌。
隨著時代的更替,詩人的這種政治熱情由狂熱開始逐漸冷卻——但以一種更為理智、深沉的方式保存下來,詩人對于紅色的使用意義也發生了變化。
“很自然,我要將詩的主體給予我的‘紅緞子覆蓋的接天曠原……黃河神的圣殿’。還有什么比這更神圣的嗎?這莊重肅穆的‘紅緞子’土地與‘黃河神’偶像是多情者靈肉之所依歸。”
文中的“紅緞子”指的就是夕照,火紅的夕陽照在接天的曠野,出于對血的本能敬畏,紅色在此間賦予了荒原一種悲壯感,也增加了作者對孕育生命和給予人類原初的溫暖的大地的尊崇。
“紅楊樹——這虔誠的僧人,裹著秋日火紅的紅袈裟,默守一方園囿”。殘陽如血,夕陽中象征生命的楊樹被比作一個穿著紅衣袈裟的僧人——胡楊靜默的狀態的確很像意味莊嚴朝圣的僧人。在這首詩中,作者將“日”這個意象與紅色聯系在一起,紅色的神圣、莊嚴性表露得更加明顯,它直接與虔誠的僧人——楊樹聯系在了一起,成了“僧人”的袈裟顏色。我們看到那件火紅的袈裟就仿佛看到了一位雙手合十的朝圣者,整個氛圍是悲壯、莊嚴而肅穆的。
而在作品《一百頭雄?!愤@里,“火紅的帷幕”就像照相道具一樣,為立在相機前面的一百頭雄牛渲染了一種英雄般的悲壯感,因為這“紅”是如血一般的紅,并且,這火紅的帷幕在平坦開闊的荒原上是宏大的,沒有這紅的加入,這場景只能是壯闊,而絕無悲的成分。
最后我們來分析昌耀后期創作的兩首散文詩。
“覺得自己在拼命排泄。那火焰,紅通通的,一塊一塊通紅的火炭。我那時拼命排泄。真不好意思,排泄物是紅通通的,金燦燦的,像一飄一飄的金子沸滾、浮蕩、打著旋兒?!?/p>
毫無疑問,紅色在此時幾乎完全是在體現自己的焦灼心緒,其嚴重程度,便如這熾烈的紅火一樣,永恒地在熊熊燃燒并變相地出現在夢中。
在其絕筆中,詩人照樣也提到了紅色,“一位濱海女子飛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長者,臨別將一束火紅的玫瑰贈給這位不幸的朋友。”火紅的玫瑰與生命的死灰形成強烈對照,讓人在感到一種對死的大悲哀的同時,亦引起對生命之鮮活、艷麗的由衷贊美。
如此看來,昌耀對色彩的運用習慣大致是和“西部氣質”以及昌耀的心靈狀態相吻合的,黑的雄壯、健美,黃的深沉、樸實和紅的悲壯、莊嚴融合在一起正好就是西部精神之核心所在。而將早期政治熱情的“紅”,中后期神秘、莊嚴的黑和日常烘烤下的“紅”串聯在一起,也正是詩人由狂熱、朝氣蓬勃到陷入宗教般的沉思再到終日憂郁、焦慮這一心靈軌跡的局部再現。
事實上,所有知曉昌耀的人都知道,現實生活中他是一個缺乏陽剛之氣、極為內斂且執著于關注自己內心世界的男人,同時,他也是一個持家無能的丈夫和父親——以至于他的妻子和孩子會并且敢于與其發生沖突,甚至動手打他,導致他最終只能無奈地毫無尊嚴地離家出走了。
這樣一個現實生活中“無能”的昌耀,為什么創作的作品卻是如此“粗獷”、蒼莽、恢宏、悲壯?究其原因,一方面,他天性上是一個敏感多愁的詩人,而且精神上極度自閉,因為持續的精神折磨會被他的詩人天賦放大、延長,從心理分析而言,苦難的折磨使昌耀轉向對內心世界的關注,這種轉向使得其在面對現實生活時愈來愈顯得軟弱、無能——但這種因現實生活所引起心靈郁悶感仍然存在。因而,現實生活中困苦對于其敏感的心靈的刺激又促使其不得不通過不斷地創作來發泄和抗爭這郁悶,這種思想精神上的抗爭表現在詩文上,就表現為其對陽剛之美的熱烈追求,也即對生命活力和生命力量的追求。另一方面,這是作為一個詩人自我意志高度發展的結果。這種自我意志的高度發展不僅會使詩人趨于自閉、內思,而且會使人對自我生命力量產生一種強烈的尊崇感,甚至發展為一種唯我獨尊的狂妄——于是尼采才會提出極端的自我意志產物——超人。這種對于自我生命力量的尊崇作為審美主體的美感經驗,在審美活動中自然而然就移情到具有相類似的固有屬性的審美客體身上,以致審美主體會對代表著雄壯與力量的審美客體——“西部”產生一種審美呼應,產生一種對較自身生命力量而言更強大、更原始的生命力量的尊崇。
除開這些心理因素的影響,造成其對陽剛之美追求的另一個因素就是“西部”了。昌耀在其詩文中曾多次與西部蒼莽、古老的高山、河床進行了“柏拉圖式”的溝通,并在深深地震撼和折服中竟感到有些無以言表了。正是無數次地如委屈的稚童一般,將郁悶和苦痛盡情地傾吐在這博大、慈愛的高原之上,詩人才能繼續輕松地前行在那前后均見血跡的人生長廊之中,并不斷邁入新的精神境界。但是,我們很難說,究竟是“西部”先影響了昌耀,還是昌耀的個性剛好契合“西部”的氣質,于是兩者做了一種極為自然的融合——筆者認為兩種可能都有。其軍人的身份和那個時代普遍狂熱的政治和文化氛圍一定會賦予昌耀一種陽剛和豪邁之氣,如果昌耀的骨子里沒有一點“西部”氣質,他也不會偏偏選擇辭別親友,遠赴青海,后來“西部”也不會有切口進入其骨血,對他造成如此深刻的影響;如果不是長久地受“西部”的熏陶,昌耀也必不可能將這種陽剛之氣在其詩文中發揮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令人震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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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風馬.想起了羅門,想起了昌耀——有關“詩歌與人”的話題及其他[N].文學報,20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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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文琴(1974-),女,江蘇常州人,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
袁慎聰(1995-),男,湖北黃石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邏輯與語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