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
摘? ?要: 《四庫全書》是中國古代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部叢書,是時封建統治已達頂峰,民族矛盾趨于緩和,為確保王朝長治久安,需要鞏固思想統治以正世道人心,因此乾隆下旨纂修《四庫全書》。他對該書的編修工作進展尤為關切,多次下旨催問,嚴查違禁書籍,可見強化意識形態控制的決心?;凇端膸烊珪纷胄捱@一宏大工程,結合各地征書環節中對前朝典籍的選取情況論證此時官方的統治思想。
關鍵詞: 明人著作? ?《四庫全書》? ?明遺民? ?貳臣
一、《四庫全書》編修的時代背景
清軍雖然憑借著軍事優勢入主中原,但如同歷史上所有竊據漢地的文化后進民族一樣,固然可以得天下,卻無法治天下。清太宗皇太極說:“我國之攻城破敵,斬將搴旗者,實不乏人;守地治民,安內攘外者,概未多見?!敝螄瞬诺亩倘?,導致清廷不得不以高官厚祿為誘餌,招降納順,延攬人才。一大批漢族官僚士人蠅趨蟻附,投入清廷麾下。此等甘愿效力于“異族”政權的貳臣雖為漢族士林所輕蔑,被斥為“行若狗彘”“改行換骨,學為不似之人”,卻受清廷大加稱許,加官晉爵。與貳臣的行跡和境遇形成鮮明反照,明遺民眷懷故國,以不與清廷合作為政治姿態,自然被清統治者視為頑梗不化的異己力量。上述兩類士人對比鮮明,或許二者曾經一同在朝為官,甚至互為師友,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不禁令人感慨。
迄至乾隆年間,漢族士人的民族對立思想逐漸消退,清統治者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再是反清復明斗爭,而是社會發展帶來的逐漸激化的階級矛盾。為了維護王朝治理,倡導忠君思想使臣民安分守己愈發顯得重要,過去單一的政治規范已不足以維系人心風俗,此前一度被棄用的儒家道德規范遂得到撥亂反正,“忠佞”的道德評判標準再次確立。在此前提之下,官方舊有的統治思想發生變化,在乾隆帝御纂的《四庫全書》中得到了具象化呈現。
中國歷史上,不乏垂意典籍為文治之丕基的帝王,清高宗乾隆即為其中集大成者。但是高宗纂修《四庫全書》的初始動機和目的,不在其刻意標榜的“稽古右文”“彰千古同文之盛”,而是試圖借由對天下古今圖籍的搜集和審核,將其所力倡的歷史觀和價值取向進一步深入化和具體化,“定千載之是非,決百家之疑似”,為清廷意識形態的構建厘清紛亂、確立正宗。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高宗頒示征書之原則:
除坊肆所售舉業時文,及民間無用之族譜、尺牘、屏幛、壽言等類,又其人本無實學,不過嫁名馳騖、編刻酬倡、詩文瑣碎無當者,均毋庸采取外,其歷代流傳舊書,內有闡明性學治法,關系世道人心者,自當首先購覓。至若發揮傳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俾實用者,亦應備為甄擇。又如歷代名人,洎本朝士林宿望,向有詩文專集,及近時沉潛經史,原本風雅,如顧棟高、陳祖范、任啟運、沈德潛輩,亦各著成編,并非剿說卮言可比,均應概行查明。
在此過程中,因受到政治層面的干預,諸多元明朝代的書籍未能留存于世,大量典籍內容遭到刪改,實乃文化史上的一場浩劫?!端膸烊珪返淖胄薏皇榍逋娀庾R形態統治、鉗制思想、控制輿論的重要手段,但瑕不掩瑜,即便受到時代與階級的局限,該書仍舊整理保存了大量中國古代文獻,給學術界留下了一筆寶貴財富。
二、明遺民著作的留存和禁毀
遵照高宗諭旨,各地采擇的書籍先經館臣審核,再由高宗御覽“圣裁”“嚴為去取”,鄭重其事。清廷征書以“裁定是非”為首要任務,“違礙”“偽妄”之書自然受到特別關注,所以自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始,約十年間,高宗勸誘威逼,嚴旨屢下,唯恐承辦督撫有所懈怠、搜尋不力。乾隆三十九年,在幾經催問后,各地方采擇上來的典籍陸續開單送館,可經高宗親覽,卻未見違礙字詞,高宗不禁責難:“各省進到書籍不下萬余種,并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豈有裒集如許遺書,竟無一違礙字跡之理?”清廷“寓禁于征”之動機和目的昭然若揭。在同年八月的上諭中高宗特別強調:
明季末造野史者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斷不宜置之不辦。此等筆墨妄議之事,大率江浙兩省居多,其江西、閩粵、湖廣,亦或不免,豈可不細加查核?
之后高宗屢屢申明此意,表明“明末國初悖謬之書”尤為其所忌憚。乾隆三十九年十一月,兩廣總督李侍堯奏稱查出雍正年間即已“久經飭行銷毀”的屈大均著作數種。以此為契機,高宗連下兩諭:“今李侍堯等既從粵省查出屈大均詩文,不應江浙等省轉無明末國初存留觸礙書籍?!币蟾鞯囟綋醿A力查繳。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江西巡撫海成呈繳應禁毀書籍八千余部,高宗傳令予以嘉獎的同時,對江浙督撫嚴加斥責:
江浙為文物所聚,藏書之家,售書之肆,皆倍于他省,不應購獲各書,轉不及江西?!⒘钤摱綋嵩傩袊里喫鶎伲右馐詹??!绱朔檗k之后,民間尚有違禁潛藏者,將來別經發覺,除將本人治罪外,仍惟該督撫是問,恐不能當其罪也!
以清廷查禁的力度與方向而言,明遺民的著述自是難逃厄運。明遺民不僅衍生于明清易代之際,還主要活躍于江南地區。因秉持與清廷“不合作”的政治立場,他們借明史的書寫抒發眷戀故國之情,或以文字為武器直接表達反清復明的思想,所以明遺民著述中存在“詆觸本朝之語”在所難免。但是,《四庫全書》纂修時期,清廷人物品評的風向正發生變化,明臣的故國忠誠已為官方褒揚,成為轉移人心風俗的歷史資源。除呂留良、屈大均和金堡等個別“罪大惡極”的遺民著述悉數銷毀外,其他明遺民的部分著述亦有因“悖逆”文字而遭銷毀,但大量明遺民的著述被《四庫全書》著錄和存目,甚至有的即使有“違礙”“悖逆”字眼,也只是挖改、刪削予以存留。呂留良、屈大均皆為雍正年間轟動一時的“曾靜案”的罪魁禍首,著述充滿“夷夏之防”的民族意識和反清復明思想,無疑在高宗眼里乃十足“違礙悖逆”的狂妄之作。金堡是奮力抗清的南明舊臣,失敗后“托跡緇流”,隱居著述潛寄其反清思想。對于這些持鮮明反清思想的明臣著述,清廷不肯輕易放過,也在意料之中。
不過,即使在錙銖必較般的嚴厲查禁之下,許多明遺民的著作仍有幸得到“圣裁”所許,留存于史。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高宗特諭曰:
若劉宗周、黃道周立朝守正,風節凜然,其奏議慷慨極言,忠藎溢于簡牘,卒之以身殉國,不愧一代完人。又如熊廷弼受任疆場,材優干濟,所上封事,語多剴切,乃為朝議所撓,致使身陷大辟,嘗閱其疏,內有灑一腔之血于朝廷,付七尺之軀于邊塞二語。親為批識云,至此為之動心欲淚。
可見高宗對于明朝殉臣的故國舊君之忠懷有“同情之理解”。所以,高宗多次明諭不必銷毀劉宗周、黃道周等明朝忠臣的著作。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高宗又特下諭旨:“劉宗周、黃道周、熊廷弼、王成允、葉向高等文集、奏議,命臣等閱看,并擬寫只須刪改抵觸字句,不必焚毀?!鼻∷氖哪甓拢咦陔纷搿睹骷局T臣奏疏》,重申:“前因明季諸臣,如劉宗周、黃道周等,立身行已,秉正不回,其抗疏直諫,皆意切于匡濟時艱,忠藎之忱溢于簡牘。已降旨將其違礙字句,酌量改易,毋庸銷毀。”明遺民著述“即有一二語傷觸本朝”,亦認為是“本屬各為其主,亦止須酌改一二語,實不忍并從焚棄,致令湮沒不彰”。如明遺民朱東觀編輯崇禎年間《諸臣奏疏》一卷,“其中多指言明季秕政,漸至瓦解而不可救,亦足取為殷鑒。雖諸疏中多有乖觸字句,彼皆忠于所事,實不足罪,惟當酌改數字,存其原書,使天下后世,曉然于明之所以亡,與本朝之所以興。俾我子孫永念祖宗締造之艱難,益思兢兢業業,以祈天而永命。其所裨益,豈不更大,又何必亟毀其書乎?”再如明遺民顧炎武的《日知錄》“積三十余年,乃成一編”,實其“一生精力所注”。以清廷的立場出發,《日知錄》中某些條目,顯然屬于“悖謬”,諸如卷六“素夷狄行乎夷狄”、卷七“管仲不死子糾”、卷二十八“胡服”“左衽”、卷二十九“徙戎”、卷三十二“胡嚨”等;或事涉明末邊防,或語露“夷夏之防”意識,四庫館臣即謂:“炎武生于明末,喜談經世之務,激于時事,慨然以復古為志?!憋@然“激于時事”的言外之意已被察覺,該書仍被著錄于《四庫全書》,只刪削、改動了某些條目和字句而已。也有相當明人著作因涉及違礙字句遭禁毀,楊循吉《松籌堂集》因有“犬戎”“夷狄”等字眼,徐昌治《昭代芳摹》因書“夷狄之患”于乾隆四十四年被禁毀,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然而,顧炎武《日知錄》違礙之處可謂觸目即是“管仲不死子糾”條即有“君臣之分,所關者在一身;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這樣為清廷所忌憚的文字,該書卻逃脫被禁毀的命運,說明存在個別明遺民因“名重”而著錄其書的現象。
三、貳臣著作的命運
清廷對錢謙益等貳臣的著作則因人廢言,毀棄殆盡而“不得使有只字流傳”。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高宗諭曰:“明季諸人書集,詞意抵觸本朝者,自當在銷毀之列?!珏X謙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復身事本朝,……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存?自應逐細查明,概行毀棄。”甚至“若匯選各家詩文內,有錢謙益、屈大均所作,自當削去,其余原可留存,不必因一二匪人,致累及眾”。依據《高宗純皇帝實錄》《纂修四庫全書檔案》的諭旨所示,高宗下令必須全部禁毀錢謙益著作,至少包括《初學集》《有學集》《列朝詩集》《列朝詩集小傳》《錢謙益經序》等二十種。再涉及有引用錢謙益所作文章的文獻,比如徐允祿《思勉齋集》,翁方綱的分纂稿提要云:“前后有錢謙益文二篇,后一篇則是為潘潤作者,與此集更無涉,俱削去之可也?!惫试摃端膸烊珪偰俊肺粗?,被列入《軍機處奏準全毀書目》。艾南英《天傭子集》,翁方綱雖認為“此集之存,但借以為評文之一助足矣”“應存目而核正之”,但因“其編次評語內多引述呂留良、錢謙益之處,則宜痛加削去者也”,最終未為著錄,列入禁毀書目。因集中有涉及錢謙益字樣被“銷毀”“抽毀”者,還有程邃《程穆倩集》、周亮工《賴古堂詩集》等。乾隆五十二年六月更因“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一書,有引李清、錢謙益諸說,未經刪削”,下令懲處紀昀等編纂館臣,并要求負責官員更正重抄。同年十月初三,紀昀等人將修訂后的結果回報高宗,其中數條涉及錢謙益著作的禁毀:
《國史考異》,系考訂明太祖、成祖兩朝國史之是非。其中引錢謙益之說甚多,而不著其名,且詞相連屬,難以刪削,應行撤毀。
姚之骃《元明事類考》、仇兆鰲《杜詩詳注》,俱襲引錢謙益撰著,而去其名,應一律刪削。
朱鶴齡《愚庵小集》,紀昀所指《書元好問集后》一篇,意在痛詆錢謙益,持論未為失當。誠如圣諭,若于推許錢謙益者既經飭禁,而于詆訾錢謙益者復事苛求,未為允協。惟朱鶴齡未與錢謙益絕交之先,往來詩文,有贈某先生詩等作,又《箋注李義山詩注序》內紅豆莊主人皆系指錢謙益,應一律刪削。
乾隆帝三令五申要求禁毀任何與錢謙益相關的記載,試圖抹去錢謙益原有的地位,然而錢氏著作典籍至今依然存世,甚至《四庫全書》中仍有引用其評述的文字,說明乾隆的意圖未能被徹底實施。推測其成因有二:一是錢謙益在明朝政治上的作為與地位相當重要,館臣無法篡改歷史,只能據實留存;二是錢謙益在明清兩代文學創作與評論上成就斐然,許多書籍征引或選錄其評論、箋注之文。位高權重如乾隆帝者,史上鳳毛麟角,即使他嚴令屢下要求封禁錢謙益,也不能湮滅一位歷史人物的存在,縱然錢氏甘當貳臣飽受詬病,尚在明清史上有一席之地,可見歷史的存續客觀且堅韌,不容當權者主觀臆斷。
四、結語
纂修于乾隆朝的《四庫全書》是我國文化史上的集大成之作,學術價值毋庸置疑。乾隆作為當朝皇帝掌控修書的全過程,各類章程都由他親自制訂,目的是借此機會徹查民間藏書,消除不利于思想統治的因素。在征書運動中,各地官員依旨選擇性地留存與禁毀前朝著作,無不體現清廷的思想控制意圖。清廷之所以不倦于進行政治意識形態建設,本質上還是因為滿族入關以來,歷朝帝王朝乾夕惕的統治合法性問題。為了建構自身作為少數民族統治王朝的合法性,高宗破除了前代思維定式,不局限于以清代明視域,而是從文化層面進行了全面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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