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應魁,翟斌慶(通訊作者)/SUN Yingkui,ZHAI Binqing (Corresponding Author)
柯林·羅(Colin Rowe)在《拼貼城市》(Collage City)中曾述,“任何既定的社會氛圍與傳統都是有關聯的,城市的發展是一個文脈不斷延續的過程[1]”。老城民居更是歷史時代背景的縮影,其對城市的風貌和特色營建有著要影響。當前快速的城市現代化建設進程中,住房土地集約化利用、傳統產業加速轉型、經濟效益快速提升等發展目標驅使下的如火如荼的老城改造運動,不可避免造成了很多城市老城區傳統聚居空間形態的消逝瓦解,以及居民生產生活方式的斷崖式的驟變等系列問題。探索如何保護老城區傳統民居特色文化不在大規模的城市化建設沖擊下消失,促使老城獨特元素的繼承可持續發展,識取梳理本土的地域文化符號就顯得尤為重要。
當前,聚焦于喀什老城(圖1)的已有研究多從老城民俗文化、旅游發展、保護更新等角度進行不同程度的理論實踐研究,且已取得豐碩的成果。本文即在學者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引入文化地理學的景觀基因圖譜概念,對喀什老城區本土地域景觀基因類型進行梳理總結,也借此為其他類似地區的傳統民居的可持續保護發展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鑒。

1 喀什老城區局部鳥瞰(攝影:王小東)
“基因”一詞原是指生物學中記錄和傳遞遺傳信息的序列載體,可有效復制自己使后代保持相同形狀的基本特征[2]。20 世紀末期,美國學者格里菲斯·泰勒(Griffith Taylor)首次提出將生物基因遺傳的研究應用于聚落景觀的規律探尋之中[3],借以探究特定區域內聚落發展的共性因子。得益于國家“地學信息圖譜”的研究,國內學者劉沛林開創性地提出聚落景觀文化基因圖譜的概念,即聚居形態景觀基因通過具象的、圖示規律的手法梳理表現出來[4]。不同地域類型或背景的聚落景觀往往表現出不同的空間序列表征和發展規律,構成本土所特有的景觀基因圖譜。翟洲燕,常芳等即基于此圖譜建構方法,以陜西省35 個傳統聚落為例,按照地域文化背景的不同,劃分出陜西地區傳統聚落的文化景觀基因譜系[5];胡最、曹帥強等則從聚落選址布局、圖騰民俗文化、聚居環境背景3 個角度分析湖南省傳統聚落的景觀基因空間特征[6];安玉源、周燁偉等以甘南藏族聚落景觀空間構成為研究對象,從自然環境、浭水理論、宗教信仰層面構建該區域的聚落景觀基因圖譜[7]。近年來,基因圖譜角度已成為地域聚落景觀研究的新方向,但多基于地理學區劃地圖背景的圖譜分析,深入到全國各地區的傳統聚落景觀基因圖譜,以及建筑學層面的形態學景觀基因研究仍相對匱乏,存在一定的運用局限,尤其新疆地區,作為全國本土特色保存較好的地域之一也鮮有人涉及,因此,本文將景觀基因圖譜引入新疆喀什老城傳統民居研究,解析地域性景觀基因形態特征,構建民居建筑層面的平面類型、建造材料、功能布局3 個方面的本土景觀基因圖譜,最大限度發揮圖譜的實踐指導效能。
喀什噶爾老城位于現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喀什市的中心區域,古稱“疏勒”,是漢時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疏勒國的都城,擁有著2000 多年的建城史。現今喀什老城區通常即指位于城內的亞瓦格、庫代爾瓦孜、恰薩和吾斯塘博依4 個街區(圖2、3),主要以維吾爾族為主,漢、塔吉克、柯爾克孜等13 個民族共同的聚居生活地[8]。地區降水量少,蒸發卻較大,夏季炎熱,常伴高溫極端天氣,冬季短而不冷[9],故此老城選址原則上基本與中原地區古代城市的“臨水筑城”大致相仿。老城區傳統民居大多高于地平面和水平面,并充分結合所在地形,高低起伏、錯落有致,且高度緊湊,整體呈現出“低層、高密度”的景觀形態特征,且主要為明清及其后的建筑實體,處處體現著維吾爾族濃厚的民俗風情和傳統文化,被稱為“維吾爾活的民俗博物館”,也是我國1986年公布的第二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之一[10]。

2 新疆喀什市歷史文化街區保護規劃(圖片來源:喀什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2007)
“圍寺而居,模式不一”是喀什老城區傳統聚居空間景觀形態的一個重要特征。宗教信仰、生活地緣、業緣及宗族血緣關系維系著喀什老城空間結構的穩固。在老城區,清真寺1)占據著中心地位,特定的民居組團圍繞著特定的清真寺聚居共同構成了老城獨特的住居景觀形態(圖4)。清真寺除了為信眾祈禱提供服務,還承擔著住民喪葬事宜,或本身就是一個公眾議事的場所,這也是伊斯蘭宗教信仰在喀什老城居民生產、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外在表征[11]。

3 喀什老城恰薩街區闊孜其亞貝希總平面示意(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0])

4 老城區社區清真寺分布(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9])
老城區民居布局從表面上看來即雜亂無序,無固定格式,多為居民自發組織營建形成,并無特別的明顯人工規劃印跡,整體呈現出聚居形態與周邊自然環境的相適融合,這也是原住民依自身經濟狀況和營建能力充分循照地形、高效利用空間資源建構合理聚居適用空間的典型范式。但通過對老城區傳統民居建筑型制的測繪調研,還是可以做到對民居平面形態基因原型肌理特征的大致把握。依照民居的平面形態模式,大體上可以分為3 種平面布局形態:(1)一字型及其變型:民居最基本的平面類型,生活單元一字排開,形式結構簡單,功能明確(圖5);(2)L 字型及其變型:作為一字型增添附屬用房(如客房、次臥等)的轉換類型,是老城傳統民居的典型形制,充分體現出住民家庭人口結構以及生活方式的變化影響(圖6);(3)口字型:是L 型形態的進一步增加,L 型通過再添住居基本元素,完成U 型、口型及其變形的轉變(圖7),也構成了現今喀什老城傳統民居中普遍存在、廣受住者喜好的“小氣候”封閉內院住居。可以說,老城區現存傳統民居均可辨析出乃此3 種型制及其變型相互疊合的平面形態景觀基因特征。

5 老城區一字型平面住居形態特征示意

6 老城區L字型平面住居形態特征示意

7 老城區口字型平面住居形態特征示意
生土住所體現了早期土著民居方式的多樣化住居景觀形式,由于木材缺乏,以生土構建民居建筑在維吾爾族聚居區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其主要特點是構造簡單、結構形式和建筑風格可以較為自由地體現出濃郁的地方風情。從建構材料上看來,老城傳統民居普遍采用具有隔熱作用的生土2)、原木等鄉土材料,建構方式也較為靈活,有密徑笆子墻、夯土砌筑、土坯砌筑、掏挖實體等,以當地紅柳、胡楊、蘆葦束、石塊、干草等混合搭配(圖8)。厚重的生土墻體也可有效減緩熱傳導速度,在日夜溫差較大的喀什地區可最大程度地達到冬暖夏涼的舒適效果,也促成了當地生態可持續、因地制宜的營筑特色。

8 老城區民居建筑材料示意(5-8圖片來源:課題組繪制,部分資料來自參考文獻[10])
當地有諺云:“維吾爾族人的房子永遠不會完工”。隨著家庭人口增加及生活空間的增添需求,民居也在不斷地進行擴展。喀什老城區由于可用土地面積有限,加之維吾爾人世代聚居,人口密度過度加大,居民依靠獨有的智慧經驗,使房屋向高空、周邊充分發展,漸趨越建越高,也創造出橫跨小街小巷搭建到對面民居的“過街樓”,占街面一半的“半過街樓”以及罕見的獨自懸凸在空中的土房子“懸空樓”等民居形式[12]。房屋錯落有致,相互搭接,土坯墻小巧的尺度保持了民居樸素的外形特征,構成一種穩定祥和的生活住居氛圍,使聚居群落逐漸演變成一個不斷生長的有機增長體。
研究以老城區傳統民居微觀單體建筑層面為對象,依循景觀基因識取的4 項基本原則,即總體優勢性原則(比其他相類似地區這種形態特征更具獨特性)、外在唯一性原則(本土化景觀表征)、局部唯一性原則(細部特色形態)、內在唯一性原則(內在成因)進行民居建筑景觀的解構式基因識取(圖9)。

9 老城區傳統民居景觀基因圖譜要素分析(圖片來源:孫應魁基于參考文獻[2]改繪)
人類最初的居住屋的平面布局幾乎全為一室戶,這是居住建筑的起步階段。隨著日常生活功能的開展,人們感到居屋中有鬧靜、凈污、內外、私密與公開之分,于是居屋的布置逐漸由單室向多室發展[13]。喀什老城區民居在這條探索的道路上充分體現出這種進步的現象,從而產生出平面形態“一”字型、“L”字型、“口”字型及其變型等多種布局形式。老城區民居最具優勢的平面類型景觀基因即是本土歷史“米黑曼哈那式”(一明兩暗)形式的功能構成形態,雖幾經演化發展,仍可明顯分辨出構成了老城本土民居的內在唯一性。(1)“一”字型通常是由基本生活單元,即一組米黑曼哈那式構成。簡單的米黑曼哈那式是由代立茲(即前室儲藏或含爐廚等)和米黑曼哈那(即主臥會客)兩間構成,較完整的是由米黑曼哈那、代立茲和阿西哈那(即次臥)組成,兩者均帶有外廊。在布局上很有些類似漢族的一明兩暗式,因為主要功能房間是米黑曼哈那,所以稱為米黑曼哈那式。“米黑曼哈那式”一般橫向布置呈“一”字形態,面寬為2~3 開間,6m~9m 長,進深接近開間的一半,4m~6m 寬[14]。(2)“L”(“U”)字型平面通常為“一”字型一側(兩側)相對垂直布置阿西哈那或另一組米黑曼哈那式,體現出家庭人口的增加或生活功能方式的進一步耦合。(3)而“口”字型則是“一”字型或“L”(“U”)字型繼續增添附屬用房或基本生活單元,形成庭院圍合式封閉內院家居生活。出于適應地形或功能生活的需要,以“口”字型為原型,又拓展出形態各異的庭院平面景觀形態。喀什老城民居平面類型的“米黑曼哈那式”變型與其他地域相類似,都進行了不同歷史背景方向的增添轉變,營塑出獨具特色的地域性局部唯一性景觀基因形態。老城住民大多世居且通常記載有較為詳細的戶主住房信息等,近現代社會背景下催生的更趨多元的平面類型組合模式亦可明顯察覺出內在原型米黑曼哈那及其增添式的歷史傳承影響。
喀什老城至今已有2000 余年的歷史,早在1000 多年前便有最早的維吾爾先民聚居于此,有的住居經過6~7 代人傳承至今,老城區傳統古民居除頂棚和居室門窗多使用木材外,建筑主體多用土坯砌筑,且政府對于老城民居的保護加固維修也以土坯色的塊磚為主,以維護其傳統風貌。以厚實的生土外墻構筑封閉性的家庭領域院落空間,形成舒適的家居小氣候環境。特殊的建構材料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生土營建手法。通過對民居建構材料基本特征的深入挖掘、明辨歸整、梳理總結,概括出“生土”這一老城民居建造材料景觀基因的整體優勢性以及外在唯一性原則。而生土材料在漫長的歷史傳承中,與時俱進的技術創新始終是傳承的主旋律,老城地區傳統生土民居即派生出原生土、全生土、半生土建構材料的民居獨特風貌景觀基因類型。(1)原生土亦即非攪動土,老城民居因數千年來不斷層積,不少民居仍保留有原生土地下室、半地下室空間,利用原生土掏、挖坑成室,或向下深掏形成地窖。由于新疆(主要南疆地區)的高溫氣候條件,以及建筑材料的相對缺乏,采用原生土建構房屋,成為歷代先民自然的選擇,也總體形成了新疆生土民居的整體優勢性特征。(2)全生土是指用加工好的生土材料構件建造的建筑。在老城區,所謂加工,即指經過加工后僅改變物理性能而不發生質變的土。老城民居中不乏幾乎全不用木柱、靠土墻支撐的全生土建筑,墻基墻身采用夯土版筑、土坯磚砌筑等形式,屋頂用土坯砌拱而成,墻不抹面,或只抹草泥面屋。全生土建筑在新疆各地(主要南疆地區)運用十分普遍,各地域的生土建構加工方式也具有明顯的區別,但仍可明顯表現出生土民居的外在風貌相協調性形態。(3)半生土建構材料,即部分采用其他輔助材料的全生土建筑、土木混合建筑等,墻基墻身為生土建造,或用土坯砌筑,木梁、木椽、木檁等做承重結構,在增強民居抗震加固作用的同時也起到造價低廉、冬暖夏涼的適用功能。普遍的做法是,用生土或厚草泥砌筑以加厚墻體,生土坯壘,墻中有木柱,柱上架圈梁,圈梁上每隔30cm橫以木椽,然后再在木椽之間橫向排鋪約5cm 的木棒,上鋪葦草及麥草,最后掛草泥,屋蓋多用土坯拱券來滿足夏季隔熱冬季防寒的要求[15],此做法在小震頻繁的喀什老城也顯得尤為適用。
中國的傳統居住建筑形態以“群體組合”見長,其核心便是庭院空間[16]。在喀什老城區特殊的地理環境、氣候條件下,傳統民居居住方式絕大多數為一戶一院,院內一般包羅有生活所需的全部內容,借以滿足日常的生活和精神方面的需求。為躲避烈日暴曬和風沙侵襲,居民同樣設法制造大片陰影以取得涼爽舒適的家居活動場地。老城民居中大都在屋前、庭院或平屋頂一側甚至全部架起大而高的棚架,使得庭院或屋前廊下等可居住活動空間全部覆蓋在陰影之下,也有效減少了沙塵的干擾。長達半年以上的干熱季節里,居民的日常起居生活幾乎全部在此棚下灰空間展開,只要不是嚴冬時節,原本放置在室內的床、椅、桌、凳、箱、柜、盆、碗、鍋、灶、工作臺等都會移向室外[17],在棚下各就其位,室內布置外延,室外場地內處理化,家庭成員的日常生活,包括待客就餐、飯后閑談、兒童嬉戲、婚喪嫁娶等均在此進行,實質上院落棚下空間已然成為囊括居民生活的通透的大居室了。以傳統民居生活功能布局中的廚房空間為例,至今仍有大部分住戶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的炊事活動均在室外進行,或于院內架設一開放式的獨立棚架(無墻體),當地稱作飛廚;或在主體建筑的端頭加添一處半封閉式的灶臺空間,稱為端廚;或利用主建筑前明廊下空間之一端放大設置灶臺,被喚作廊廚[18],總歸可與室外空間連成一片,呈開放靈活布置樣態,低技術性地創造出一個良好的生態住居環境。可以說,當地居民隨著氣候時節的變化,獨具智慧演化出現今充滿地方特色的頻繁變換生活空間的功能布局景觀基因特征,也正因為此類“轉移式生活方式”的普遍存在,使得老城傳統民居生活獨具地域本土性質又充滿場所記憶,更是當前“記得住鄉愁”重點可參考研究的價值空間所在(圖10)。

10 喀什老城區傳統民居景觀基因代表性特征圖譜(繪制:孫應魁,部分圖片資料來自參考文獻[10])
基于地域傳統民居景觀基因的有效傳承是當前老城保護更新和本土特色重塑的關鍵,尤其在現今消費主義、商品經濟“常態化”的建設背景下,通過老城區景觀基因圖譜的識別構建,無疑為地域特色的類別提取和主題營構的準適定位提供了強有力的基礎數據保障。
價值方面:文章引入文化地理學的景觀基因圖譜理論,從單體建筑的平面類型、建造材料和功能布局3 個層面對喀什老城區傳統民居的基本景觀基因圖譜類型進行識別分類構建,對于歷史古城區地域特性的保護乃至創建有本土文化基因特色的新住居發展意義深遠。
不足之處:景觀基因理論作為地理學領域的研究總結,雖已成完整架構體系,但面對現今實況復雜的歷史城區對象時,仍需審慎進行適宜的定樣分析應用實踐;其次,關于老城區的景觀基因類型識取和圖譜構建,本文僅從建筑部分層面進行剖解,必有偏頗片面之嫌,也期待下一步的研究內容可對其視角的全域性和辨析方法進行補充和豐富。□
注釋
1)公元10世紀末至公元13世紀是伊斯蘭教的傳入階段,此時,喀喇汗王朝汗王薩圖克·博格拉汗為政治和思想統治的需要,首建清真寺,并出現了埋葬教徒的麻扎。從文獻記載看,14世紀前后,伊斯蘭教大量傳入新疆。
2)據古建筑學家考證,生土作為民用建筑材料在新疆地區已至少沿襲了上千年歷史。生土建筑主要是指以地殼表層的天然物質如巖土作為建筑材料,經過采掘成型,砌筑而建造的建筑物、構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