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
說起“魏晉風度”,我們首先想到的,大概是魏晉名士們率性而為、任誕放達的驚世駭俗之舉。譬如,劉伶嗜酒如命,在屋里“脫衣裸形”,視儒家禮法如無物;阮籍服喪飲酒,窮途而哭,棄綱常教化于不顧……究其原因,是動亂的政局讓人的身心漂泊無所依放,黑暗的社會讓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無處寄托。于是,名士們崇尚老莊、酗酒佯狂,借放浪形骸之舉,宣泄內心的無奈與悲涼。
但是,如果認為魏晉風度就是“放蕩不羈”,未免有些片面了。事實上,魏晉風度至少應包括兩方面:一是外在容貌舉止、風姿談吐的優雅,二是內在精神氣質、個性人格的高遠。二者是有機統一的。
就名士的外在而言,應該俊逸瀟灑、挺拔脫俗。堪稱“魏晉名士教科書”的《世說新語》里,就常用“松柏”“美玉”“日月”“云龍”等美好的意象形容名士的風度。比如,“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是“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的美男子,時人或評價他“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稱譽他“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或贊嘆他“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連喝醉酒時的踉蹌失態,都是“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書圣”王羲之,則享有“飄如游云,矯若驚龍”的美譽。至于不修邊幅、形象欠佳的,則總會被時人“鄙視”——寫出《三都賦》等不朽之作的左思因為相貌“絕丑”,又效仿潘安出游,結果受到“群嫗齊共亂唾之”的待遇,只能“委頓而返”。
就名士的內在而言,首先應該寵辱不驚、臨危不懼,氣量要寬大。如在淝水之戰中,東晉兵微勢弱,前秦兵強馬壯,而東晉先鋒卻以少勝多、反敗為勝。捷報傳至大軍,主帥謝安面不改色,十分從容鎮定。再如,嵇康蒙冤臨刑前,仍然神色自若,索琴彈奏《廣陵散》。這種氣度,與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胸懷,正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寵辱不驚之外,還要清雅脫俗、不為物累。魏晉名士們最關心的,不是世俗的功名利祿,而是內心的自在快意。魏晉風度,追求“不滯于物”,即不因外在之物影響內心感情。張季鷹想念家鄉的鱸魚和菰菜,發出“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的感慨,毅然辭官回鄉。王子猷“雪夜訪戴”,一時興起,便冒雪乘舟,看望友人戴安道,結果一夜行舟后興味變淡,便也不計較勞頓之苦,飄然而去。王子猷“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的話語,正是魏晉風度自由灑脫、不滯于物的生動注解。
魏晉名士們崇尚老莊之學,推揚清談、玄理,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完全鄙棄儒家的禮法教化。相反,儒家“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的義利觀,“入則孝,出則悌”的道德觀,等等,依然是名士們尊崇的原則。儒家思想與老莊、佛學一起,構成了魏晉風度的思想底色。
我們常說魏晉風度“越名教而任自然”(超越儒家倫理綱常的束縛,追求自然本性),在動亂的時代,魏晉名士確實有反常叛逆、怪誕出格的一面,但這種憤世嫉俗所指向的,除了有對現實的不滿,更代表著“人”的自覺和解放,代表著魏晉人士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重視生命的價值,展現出人格上的獨立和對世俗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