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卡
一、音樂小說:音樂家主人公和交響樂曲式結構
羅曼·羅蘭曾寫信告訴友人:“我要寫一部音樂小說。”這部音樂小說指的正是《約翰·克利斯朵夫》。縱覽這部作品,無論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篇章結構的布局,還是在語言節奏的把控以及氛圍的營造等方面,都表現出強烈的音樂性。
從人物原型來看,克利斯朵夫身上有著貝多芬的影子。貝多芬除了是音樂大師,還被蕭伯納稱為“反抗性的化身”。而羅曼·羅蘭也將其堅毅勇猛的性格,以及不向貴族低頭的反抗精神,融入了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中。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具體感受一番。
首先,克利斯朵夫的家族雖然祖孫三代都是音樂家,卻一直依附于當地的大公爵。克利斯朵夫對這種難堪的地位從小就表現出抗拒:6歲時,他揮拳反擊貴族少年的欺辱;11歲時,他因為要給不懂音樂的貴族們表演,還必須親吻他們的手而感到屈辱;14歲時,他被貴族夫人奚落,寫了極具反抗意識、十分大膽的回信……
其次,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萬事萬物在他心中都能變成音樂。一次,年幼的克利斯朵夫因不愿練琴,被父親趕到了又臟又暗的樓梯上。悲傷使他的感覺變得格外敏銳,屋外萊茵河的水聲由此激發了他的音樂靈感。小說中這樣寫道:“克利斯朵夫簡直看不見那片水了;他閉上眼睛想聽個清楚。連續不斷的澎湃的水聲包圍著他,使他頭暈眼花。……波濤洶涌,急促的節奏又輕快又熱烈地往前沖刺。而多少音樂又跟著那些節奏冒上來,像葡萄藤沿著樹干扶搖直上:其中有鋼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涼哀怨的提琴,也有纏綿婉轉的長笛……”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天分,使他能夠明白學者所說的“宇宙空間包含著音樂”,而這部小說則是用文學的形式,將音樂“鑲嵌”在文字之中。
小說的結構也極具音樂性。羅曼·羅蘭獨具匠心地采用了交響樂四樂章的曲式結構來構建小說的框架。具體而言,整部作品一共分為四冊,相當于交響曲的四個樂章:第一冊由《黎明》《清晨》《少年》三卷組成,猶如交響樂的序曲,描寫了主人公少年時代的生活以及他的感官與感情的覺醒;第二冊的《反抗》《節場》二卷,構成交響樂的第一樂章,表現了主人公與社會的激烈沖突;第三冊包括《安多納德》《戶內》《女朋友們》三卷,可視為交響樂的第二樂章,其氛圍和第二冊的熱情與憎恨形成對比,“是一片溫和恬靜的氣氛,詠嘆友誼與純潔的愛情的悲歌”;第四冊的《燃燒的荊棘》《復旦》二卷,采用了交響樂中“快板”和“急板”的節奏,“寫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難關,是‘懷疑與破壞性極強的‘情欲的狂飚,是內心的疾風暴雨”;此外,小說的結尾部分可視為末樂章。
在這種結構中,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成敗得失等各種對立的因素搭配組合在一起,彼此沖擊應和,形成交響樂旋律的“激流”,最后趨于和諧與統一。整個作品氣勢浩蕩,渾然一體,鳴響著人道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強音。
二、心靈小說:以情感推動情節的發展
作為一部獨具特色的音樂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區別于其他作品的顯著藝術特點還在于:一般的小說是由情節推動人物性格的發展,而這部小說則是由人物的心境變化帶動情節的發展。
羅曼·羅蘭曾表示:“音樂小說的材料應該是情感,而且首先是那種最具人性、最普遍的并盡可能強烈的情感。人物的存在實在只是為了成為這種情感的載體,情感在他身上體現,他生活在情感中,主宰它或為它犧牲。……音樂小說應該是來自心靈本質的情感的自由盛開。”《約翰·克利斯朵夫》正是這樣一部具有強烈音樂性的抒情史詩。小說講述了克利斯朵夫的一生,但實際上他的人生經歷并不離奇復雜,小說的情節也較為簡明單一。克利斯朵夫的少年、初戀、家境、出逃、遇友、作曲、演奏等經歷,小說固然都有清楚地交代,但它們都不是表達的重點,小說所著力刻畫的是主人公的心路歷程,他對一切遭遇的內在感受才是故事的內核。譬如情感、考驗、啟示、熱情、憎恨、反抗、溫和、恬靜等復雜的心理感受,才是《約翰·克利斯朵夫》作為音樂小說,著重描寫和真正想要表現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幾次重要的情節轉折點,如克利斯朵夫逃亡法國、隱居意大利等,都是主人公的心境發生了變化而引發的行動。
三、長河小說:篇幅宏大、象征意蘊豐富
《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另一獨特的藝術成就,還在于它的“長河小說”的結構形式。在法國文學中,“長河小說”原本僅指篇幅浩大的長篇小說,但因為這部作品宏大的篇幅和恢弘的氣勢,這一名詞從此成了一個贊語。
此外,這部作品中也有許多與“河”有關的意象,如“生命之河”“音樂之河”“自然之河”“思想之河”“心理之河”等等,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生命之河”。河與生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河的流動性能夠很好地表達生命的自由涌動,以及人生的坎坷曲折、跌宕起伏。于是,羅曼·羅蘭在作品中大量使用了生命之河的意象:“生命的狂流”“力的巨潮”“靈魂隨波逐流”“像在巖石中間奔瀉的急流”“生命的大河”“悲慘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動”“靈魂在無垠的太空游泳”這樣的短語在書中比比皆是。生命之河,既象征著主人公不斷反抗的一生,同時也表現了他對生命價值的不懈追求。
著名翻譯家傅雷在本書的《譯者弁言》中表示:“萊茵這條橫貫歐洲的巨流是全書的象征。所以第一卷第一頁第一句便是極富于音樂意味的、包藏無限生機的‘江聲浩蕩……”書中的萊茵河便是自然之河的象征。在小說的開篇,在寫克利斯朵夫的出生前,作者首先描寫了萊茵河的聲響:“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而在小說的結尾,瀕臨死亡的“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樓梯旁邊的窗檻上。他整個的生涯像萊茵河一般在眼前流著。……”可以說,萊茵河伴隨了克利斯朵夫的一生,他出生在萊茵河畔,結識朋友在萊茵河畔;身處異國時,眼前浮動的是萊茵河;臨終彌留時,耳邊聽到的仍然是萊茵河的濤聲。這些亙古不絕的江河“斷片”,形成了一條貫穿故事始終的自然之河,象征著克利斯朵夫奮斗不息的強大生命力和充滿張力的心理能量,同時也表現了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祖國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