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
唐敬宗寶歷二年(826)十月,正是秋去冬來之際,寒意漸濃。陣陣涼風中,疾馳在官道上的劉禹錫不禁裹緊了自己的外衣。不久前,朝廷下了一道詔書,命他到洛陽任職。得知這個消息后,劉禹錫激動萬分,收拾好行裝就立即出發。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二十三年。
一
洛陽,既是大唐帝國的第二政治中心(即東都),也是劉禹錫的戶籍所在地(“家本滎上,籍占洛陽。”)。在接到這紙調令前,他在外地漂流了許多年。曾幾何時,還是一個有志青年的劉禹錫參加了一場名為“永貞革新”的改革。這場改革失敗后,他就被安排出了京(指長安)。朗州、連州、夔州、和州等十八線小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當然還有他的詩篇。這些地名也許你并不熟悉,但你只需知道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遠離中央。所以此次能夠回到洛陽,對劉禹錫而言無異于苦盡甘來,形同流放的日子總算結束了。
那場讓一代詩豪蹉跎了漫長歲月的永貞革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切還要從德宗貞元二十一年(805)說起。這一年,劉禹錫三十三歲,在京城任職監察御史,雖然品級不高,但手握監察之權,百官見了都想繞道而走,前途可謂一片光明。這年春節,劉禹錫和其他大臣如往年一樣到宮中給唐德宗拜年。但是沒想到剛過完年,德宗就駕崩了。經過一番波折,太子李誦總算成功繼了位,他就是唐順宗。
太子繼承大統本是順理成章,為什么說還歷經了一番波折呢?原來在德宗病倒的同時,太子也突然中風,口不能言。這下李“誦”變成了李“甬”,話都說不出來了,不禁讓百官懷疑他是否還有能力擔當大任,一時人心惶惶。出人意料的是,身患重疾的太子強撐病體,堅持召見群臣,及時穩定了各方,也穩住了自己的皇帝寶座。
盡管順宗“身殘志堅”,但畢竟重病纏身,很少拋頭露面,朝廷的擔子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親信身上。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順宗即位,原東宮班底自然也跟著飛黃騰達,其中尤以王伾(pī)、王叔文二人最受信賴。王伾本是德宗時的書待詔,王叔文則是棋待詔。簡單來說,一個是寫書法的,一個是下棋的,但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于是統統送入東宮,去陪太子讀書。順宗即位后,王伾出入內宮議事,王叔文則在翰林院(當時負責起草詔書的重要機構)處理政務。可謂“二王”搭配,干活不累。尤其是“主外”的王叔文,實際成了當時的話事人。
王叔文是個很有想法的人。德宗時期,他就對國家的弊病頗為不滿,現在有了順宗的支持,便摩拳擦掌,打算要大干一場。劉禹錫、柳宗元等有志青年就是在此時加入“二王”集團的,成了永貞革新中的積極分子。
二
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順宗的支持下,“二王”集團將第一把“火”燒向了五坊小兒。所謂五坊,其實就是皇家寵物館,專為皇帝飼養飛禽走獸。過去,五坊的飼養員經常以搜羅珍稀鳥雀為名,在民間橫行霸道,胡作非為。百姓不堪其擾卻無可奈何,只能過過嘴癮罵一句“五坊小兒”。如今順宗一紙令下,五坊關門大吉,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眼見第一把“火”成效不錯,“二王”集團再接再厲,將“槍口”對準了財政。當時,地方官時常在民間大肆搜刮錢財,還美其名曰“進貢”。他們是撈足了油水,可百姓的日子卻過得一天比一天緊巴。王叔文掌權后,就以順宗的名義取消了多項進貢,并通過減輕賦稅等措施,逐步控制了國家的經濟命脈。
掌控“錢袋子”后,“二王”集團決定將“大火”燒得更猛烈些,把目光投向了神策軍。神策軍是朝廷重要的軍事力量,既負責宮廷的安危,又承擔著出兵征討的重任。所謂“槍桿子里面出政權”,誰掌握了軍隊,誰才有真正的話語權。于是,王叔文派老將范希朝去統領神策軍,希望將兵權也握在手中……
那時,劉禹錫春風得意,看來自己沒有跟錯人。他相信在“二王”的帶領下,自己一定能夠一展抱負,有所成就。然而,劉禹錫等人沒有意識到的是,他們的對手有多么強大。
三
正如每個游戲關卡都會出現攔路“BOSS”一樣,“二王”集團的改革也遭遇了勁敵。所不同的是,他們面臨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一整個“宦官集團”。
自唐玄宗開始,宦官的權力就在不斷擴張。就說那個幫李白脫鞋的高力士,白天要伺候玄宗的起居,晚上還得加班幫皇上處理政事。雖然沒有加班費,但高力士卻任勞任怨,因為案牘公文中有比“黃金屋”更值錢的東西——權力。后來,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宦官的勢力只增不減,朝中無論大小事,他們都要摻和一腳,尤其是掌握兵權后,有時就連皇帝對他們也無可奈何。
很不湊巧,“二王”集團夢寐以求的神策軍,就處在宦官的控制之下。范希朝剛到神策軍中時,宦官們還沒咂摸過味兒來,不知道這個老頭是來干嗎的。等想明白是來奪兵權的,宦官們簡直比當年被奪了命根子還難受,大怒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咱們遲早腦袋搬家!”于是,他們迅速采取行動,對范希朝不理不睬。結果老將軍碰了一鼻子灰,一兵一卒都沒撈到。王叔文的第三把“火”就此熄滅。
順宗的病一直不見好,一個“藥罐子”和一群沒有兵權的書生是成不了大事的,永貞革新就好像沒有支柱的空中樓閣,說垮就垮。不久,王叔文因母親去世回家丁憂,王伾也在重壓之下稱病不出。眼見“二王”集團大勢已去,宦官們決定乘勝追擊,先是逼順宗退了位,扶植看起來更聽話的太子李純上位;接著,送“二王”去見閻王;最后,清算他們的同黨。
有志青年劉禹錫自然不能幸免于難。很快,朝廷就把他調離了中央,安排到偏遠地區做司馬。與他同樣命運的官員還有七個,史學家們于是給這場改革中的難兄難弟起了個組合名,叫“二王八司馬”。
轟轟烈烈的永貞革新,只持續了不到一年就被扼殺了。究其原因,莫過于“二王”集團是“理想派”,卻不是“實力派”。沒有足夠的勢力與宦官集團抗衡,就注定這場改革只能曇花一現。
從此,劉禹錫開始了長達二十三年的飄零。官場失意,文壇得意,貶謫的二十三年恰是他詩文創作的黃金時代。命運所奪去的東西,終將會以另外的方式加以補償。
回洛陽的途中,劉禹錫在揚州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朋友白居易。宴席上,兩位大文豪推杯換盞,詩興大發,繡口一吐便是必背詩篇:“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千百年后,詩人的名篇仍在傳誦,而當年那場革新卻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鮮有人提起。